些人喜欢在晚上、半夜散步,因为他们根本见不得光。
见不得光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有时也不是什么坏事;就像有白天也要有黑夜,有些事永远摆不上台面,却总是必须存在
。
他曾经见过许许多多美丽的女人,其中当然也有许多很奇特的;她们的奇特却与眼前人的『怪』是截然不同的。
而认真要说哪里怪偏又说不上来,只能说有种莫名的熟悉亲近及隔阂感彼此矛盾地同时存在。美人的五官称不上精细巧
致亦不算粗犷豪放,眉有些太浓唇略嫌太薄,眼神太过冰冷锐利少了一般女子多少会有的似水柔情;身形不甚丰腴倒也
不至太骨感,只是很轻盈--像风一吹就会飞走的那种。
如果说一般女子是水,她就是冷雾、是寒雪、是冰霜,随风飘行、缥缈难捉摸,举手投足间风韵教人目眩神迷。没有少
女的青涩娇嫩与成熟女子的老练甜腻,目光中的冶利掺了几许挑衅,混着浅浅凛冽狂傲,若是男子必为好汉。
薄薄嘴唇开合,似蝶翩舞。
「公子,请了。」绸带系发,未盘髻、显是未嫁,水蓝衣袍随风飘扬,长袖轻拢一揖到地。绸带色白,为谁守丧?
没有再多想什么,罗泓堰回以一笑,「我是不是应该回一句『姑娘请了』?这么文绉绉可不合我胃口。」虽然觉得眼前
美人不寻常,他倒也不太在意。
毕竟,他认识的怪人实在不少。
「那么姑娘我就不多客套了。」美眸微敛、以袖掩口,似轻笑;实则,是在掩饰自己的打量评估。似乎是个挺有意思的
人啊......
罗泓堰眉一轩,举坛向佳人,「喝不喝?」
「喝。为什么不喝?」个性倒是豪爽的很。利落接过诺大酒坛,以坛就口、昂首痛饮,竟是涓滴不洒。
「好酒。十七年陈的竹叶青?」
酒坛回到他手中时,坛中酒已去了大半。他叹口气,「既是好酒,好歹你也留个一半给我啊......」
她不置可否、微耸肩,「你没先说。」
看着她眨眨眼,猛地将坛中残酒一饮而尽。「下次我会记得的。」抬袖擦拭唇边酒水,盯着空坛喃喃自语道。
当然,那是说,如果有下次的话。似曾相识的夜、似曾相识的月、似曾相识的人,是巧合?
或者......
他没有再想下去。对他来说,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不是巧合都无所谓,他并不在乎,这个世界上值得在乎的事情
已经很少了。
酒后,月下佳人清澈眼眸似笼雾,柔和了原本的锐利,加添几许艳媚。
同时也,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找我,有什么事呢?」
他没有抬头看。故不见美人艳媚、亦不见那一闪而逝的复杂。
「哟?」笑意清浅,却如酒醺人。 「怎么这么问?」倒还不算太笨,可惜警戒心实在太弱了点。
「姑娘总不成是三更半夜突然心情好,没事跳个十几丈高爬上这城楼顶散心吧?」
「我是心情不好才来散心呀。」
站起身一拱手,「那姑娘请自便,恕在下不奉陪,先走一步了。」拎着空酒坛、转身便要离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种
不太好的预感,让他一改过去好友成性的习惯,匆匆欲离。
「我也没说我不是来找你的呀。」
伫足、回身,月下美人浅笑盈盈。他不置可否微耸肩,「好吧,那、什么事?」
「只是,想请公子帮个小忙。」美人的笑依旧柔美,罗泓堰却觉看来带了几分诡异,几分模糊。
他悚然一惊,猛地甩头、用力闭上眼再睁开,却没能让眼前景象变得更清晰;
渐渐远去的意识里,依稀听见美人幽幽低语。
「他欠我的,我必要他十倍偿还--」
3
沾染些许血渍的白布、一盆清澈的温水。
雪肤冰肌上细细剑痕长曳,自颈部右侧到左肩,她对着铜镜检视伤口,观察伤势愈合情形。
皮肉之伤经历二十余日的休养本应已不碍事,但却因当初随着剑锋划过透进的剑气,大大延迟了伤口的愈合。
秀眉微颦。伤后还有这等能耐,莫霜痕的造诣比她预估的还要高上不少,显然不适合正面冲突。她很清楚依自己的能耐
,绝不适合与他正面硬拼,伤前如是、伤后更如是,但如果等到伤势痊愈,她将更没有机会杀他。
对罗泓堰施行的禁制,效力并不足以维持太久,至多半年便可消解,若要维持得久,她所需耗费的气力绝不可小观,她
想要的不是罗泓堰的命而是莫霜痕的,绝不能多浪费力气。
但,以现下情势估量......要再下手一次吗?她并不喜欢把不相干的人拖下水,这一次、已是破例。要再继续下去
吗?......本估量着,杀了莫霜痕、就会为罗泓堰解除禁制,就算到时候他要杀她也无所谓,她要的,只是莫霜痕死而
己。
垂眸敛眉,望向自己双手。累及无辜?那本是她从不愿为的。不仅因为自己的原则,也因为,她最重视的那个人很不喜
欢这样......只是,事到如今,都不再有意义。
那个人比谁都无辜。却也,死在那个向来不滥杀无辜的莫霜痕手上--思及此,双手倏然紧握,霍然抬头。既然一切都已
失去意义,她又还需要在乎什么?
***
被照在眼睑上的晨熙唤醒时,天色已大亮,罗泓堰仰躺着,没有立刻起身的意思。
摆脱不了,无法阻止。
可笑的是男人的身体和脑袋是两回事,明知道不该,在受到刺激时还是会有反应。无力的双手在恢复气力时,做出的事
情却不是推开而是紧拥,到底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从来没有那么厌恶过一个人。在满怀愧疚的同时,却还记忆着那具身体的炽热紧窒;不应算作缠绵,却比过往的每一次
缠绵都要激情;没像上次一样借重药物,却仍然挑起汹涌欲潮。一闭上眼几乎就会立刻想起那双抚触着自己身体的手、
那吹拂向胸膛的喘息,全身肌肉开始紧绷、血液流向胯间。
下流。
猛然睁开眼,翻身坐起。拎起覆盖在身上充作薄被的衣袍准备着衣,却不经意发现个令他更加对自己憎恶万分的东西。
血迹。
沾染在大腿上,像混杂了什么、颜色有点变,已经干涸。
很清楚那是谁的血。霜痕的血,和着他的体液,自莫霜痕的身体淌落至他腿上;不是蜿蜒一道道痕迹,而是渲染一片。
懊悔不能让他的罪减轻半分,紧揪着衣裳心乱如麻,无措、痛苦的情绪充斥胸臆。
活着又怎么样?活着如果是要由他人做这么大的牺牲,那还不如死了好。一咬牙、试图聚气于掌欲击天灵,脑海里却突
然掠过一个画面。
漆黑如夜的冷漠眼瞳里,一抹淡淡、淡淡的感情。
「你不欠我什么。」
被紧握的手,与自己温暖的手掌相较,有点凉,一丝丝清冷透心。
「......好好,活下去。」
昨夜朦胧记忆里,不确定莫霜痕是不是有说话,只是依稀似乎有个声音这么说过。分不清,是自己心底的声音还是莫霜
痕?
「我希望你活着。」
突然想起自己并不是只看过一次,莫霜痕睡去的模样。很多年以前,在彼此第一次相遇时,也曾经看过。
在一次,彻夜的「痛饮」之后。
那时,莫霜痕初出江湖。
那时,罗泓堰刚挥别最初、最爱的那名少女。
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的风很凉,吹得万物都凉了。站在桥上望着江水悠悠,意冷、心灰,在想要一跃而下的时候,他
看见了莫霜痕。
时正黄昏,隔着江面薄雾看不真切。伫立在江边的影子,拥有很强烈的存在感同时却也很缥缈虚无;应该是没心情注意
其它事物,那个影子却还是跳进他眼里。是人,是鬼?
或者都不是,是索命无常?
黄昏是逢魔时刻,遇上什么都不稀奇。再加上,传说每一条桥都是交界、划分阴阳,会出现鬼差或许也属平常;她,是
不是也被无常带走了?穿过这条桥,走向枉死城......
日落了。
在日落的刹那,他弯腰越过桥上栏杆栽向江面,头下脚上刻意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存活的可能性;模模糊糊的影子却在此
刻突然变得清晰,一把提起他的腰带将他带回桥面。
他原以为是无常的影子,将他带回人间。是命不该绝、还是她的期望......?不允他死、纵然她已不在人间。
记不清是谁先向谁说话,又是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天晚上他与莫霜痕大醉一场。
莫霜痕的酒量并不怎么好,至少比起他的剑术来说是逊色很多。如夜一般的眼睛越喝越朦胧,比江上的月更朦胧。
「为什么要死?」莫霜痕问这句话的语气很淡漠,眼神很迷惘。到第二天天明以后,罗泓堰便再也没见过莫霜痕露出那
种眼神。
再也不曾。
莫霜痕这么问的时候,自己答了什么?
「为什么要救?」
......是了,就是这一句。纵然救回人,心却已死。为什么要救?
莫霜痕沉默,什么也没问、只是静静的跟他一起喝。喝了一坛又」坛的酒,竹叶青、梨花春、三白酒、泸州大曲、汾
酒......什么酒都喝,就是不喝女儿红。
因为为他心爱的女人酿的酒,再也不可能成为女儿红。
在他自己都忘记问过什么问题的时候,莫霜痕才回答了他的问题。
用一种,很低、很低,低到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说话。「也许......只不过因为,我今天不想再看到死人。」
世人传说只知他莫霜痕出剑无情、杀人无算;却不知道他杀人,有不少时候也不是他所希望的--
朝水边行去,欲洗涤一身黏腻。
纵然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也不想一直将证据留在身上提醒自己。边走边反复想着,绝不能再这样下去。
信步前行间,水声越来越大。
听着水声,紊乱心绪渐渐变得平静。
却在偶然一抬头、望见强劲水流冲激下的身影时,再度激荡。愕然止步,无法自抑地紧盯瀑布下黑发如瀑的身影。
青丝垂落掩去大半肌肤,却又无法尽掩,略嫌苍白的身躯上,散布淡淡红晕。就不知,是被冰冷的山泉冻红还是......
?心跳急促得令胸口发痛。
那个背影曾经是他很熟悉很熟悉的,如今却有些陌生。而他,也并不希望自己对那个赤裸的背影熟悉;虽然他的指尖仍
残留着那一种,令他极度眷恋的触感。
不能太接近吧。
不该再接近吧。
胸口传来的疼痛,单纯因心跳太快?沉重的感觉在心口翻搅,也许不全然是悔恨而已;近乎痴迷的凝望,脑袋混乱得无
法思考。不能这样下去,可是该怎么做?
罗泓堰咬紧自己的嘴唇,直至尝到血腥味,混乱的问题仍旧未有答案。
而莫霜痕似乎察觉到有人接近,回首望。
视线相交的瞬间,罗泓堰狼狈地别开脸。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昨夜激狂交欢的挚友,是无言、也是无颜,以
至于不曾看见,莫霜痕眼底掠过的那一抹情绪。
水声的变化,昭示莫霜痕已上岸。很轻、很柔的,像是衣物摩掌的声音,猜得出来应该是在穿衣服。
单纯声响竟成诱惑。
罗泓堰不敢回头,仅是双手慢慢收握成拳。他听见莫霜痕一步步靠近,思索着是不是应该转身拔腿就跑?但双脚却像生
了根似的,怎么也无法移动分毫。
越来越近、直到咫尺,他闭上了眼。
但这很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失去视觉以分散注意力,其它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混在寒凉水气里,冰冰冷冷、似栀子花
的香,淡淡;强烈地刺激他、引起某种反应。不敢呼吸、因为吸进的每一口气都掺杂着那淡香,没有任何诱惑之意,却
深深蛊惑他的香。
也可以说是,摒息以待。等待审判、或者责备,或者其它任何有可能的言语。
而莫霜痕什么也没说。
只是静静地,自罗泓堰身边走过,就像街上偶然错身而过的生人。
没有留半个字、甚至打个招呼也不曾,漠然走过。
罗泓堰猛然睁眼,回首望向苍白身影。
长发随着行进微扬。发梢水珠一滴滴淌落,蜿延一道水迹,像是泪痕。
不知道是谁,流下的眼泪。
这种联想其实是有点怪异的,因为他知道莫霜痕绝对不会因这种事哭泣。甚至可以说,他不知道莫霜痕可能因为什么事
哭泣?他只知道,此刻胸口涨满的情绪让他想哭。
明白是自己主动逃开,而今也没有资格再多说什么;如此漠然擦肩,却令他好难过。几乎,无法呼吸--
***
夏谪月不断的来回踱步,已几乎要将原本平整的地面磨出一道沟渠。席尘瑛静坐抚琴,柔和的琴声与夏谪月的急躁恰成
对比。
夏谪月几度停步望向席尘瑛,欲言又止,末了却还是继续他的踱步。
「唔!」随着铮然一响、席尘瑛发出一声轻呼。迅速缩手送至唇边吸吮伤口,却仍不免数点殷红随着断去的琴弦飞散。
夏谪月一个箭步凑上前,随即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半步。「怎么了?」关怀之情,溢乎言表。
席尘瑛轻摇蛲首,「没什么,不过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
夏谪月凝视席尘瑛近乎完美的侧脸,心头五味杂陈。
个性向来温顺的她,怎么会「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忧心,为谁?有时候,他宁愿自己可以真的粗心到什么都
看不出来......这样他就可以很纯粹地为自己好友的安危担心,这样他就可以不知道自己原来还会嫉妒。纵然明知,这
个女人并不属于他......
这时候,他就很庆幸席尘瑛目不能视,她不会看见,他如此丑恶的表情。偶尔不免会兴起一种想法:如果,今天换作是
他下落不明,席尘瑛是不是同样会如此担忧,
他并不真正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并不希望席尘瑛为了谁而不快乐,就算那个「谁」是自己也一样,甚至,
他将更加无法容忍是自己让她担心。
「药放哪儿?」若无其事地发问,顺便自席尘瑛面前将琴抱走,摸出不知打哪弄来的琴弦,为琴换下断弦,灵巧的手指
动作流畅,就像练习过千百次般利落。他的双手可以轻易操控许多可见、可触的东西,却,不能够以相同的灵巧操控不
可见、不可触的东西......
「小伤,不碍事的。」纵然笑意清浅,仍是坚定的婉拒。席尘瑛常如尘埃随风飘荡,看不清她真正意向;有时却也如瑛
,纯粹、刚强,不容任何人动摇。
将修复的琴放回席尘瑛面前,夏谪月没有再继续追问她的伤势,因为很清楚这种时候,她没有心思注意这种小事。
罗泓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无法追踪去向。纵然自雪影山庄的侍女口中得知罗泓堰是自己离开雪影山庄的,却无法让他
们多放心一分。
因为,罗泓堰在他们将他送至雪影山庄的隔天,便已离开。
不寻常。谁都知道罗泓堰和莫霜痕是好朋友,身为罗泓堰的知交更是知道他每次到雪影山庄总会至少住个两三天才走,
从不曾走得如此匆忙;纵然莫霜痕神乎其技,可在一夕间让罗泓堰完好如初,依罗泓堰的性子也不可能就这么匆匆离去
。
事态不寻常。
更何况,莫霜痕这个向来不喜欢出门的人,竟也随后离开雪影山庄。
依据之前罗泓堰伤重的惨况,他们实在无法将情况往乐观的方向推想。究竟,罗泓堰为什么如此匆忙离开雪影山庄?莫
霜痕,又是为了什么随后离开雪影山庄?
是不是,罗泓堰伤还没完全好就离开?如果是,他又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非走不可?甚至连自己的性命安危都不顾。他
们认识的罗泓堰,并不是一个这么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人。
那么,究竟,为、什、么?
「我出去再探探,看有没有他的消息。」没有任何预兆地突然听见这句话,席尘瑛不禁一愣。随即明白,夏谪月本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