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河无言以对,只是胸中尚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下意识捂住心口。
桥头的木板有些破烂,舟河小心地踩了上去。雾气好像随之变浓了一些,似云烟氤氲。他走到桥中心,就看见张御晨站在桥栏边,正探首向下寻望,似乎在找什么。桥下的溪流被当地人称作“孔雀溪”,在山中有几处分流,最后汇成轻快的一条流入山下的城镇。
舟河望了一眼青黑发亮的溪水,对着张御晨的背影问:“子曦兄找妖怪做什么?莫非遇到了棘手的事情,可否告诉我?”
“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有没有想过,山中为何没有鸟兽之迹?”张御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
“不都说是深山老妖所为吗?”
“你真的相信有深山老妖?”
张御晨转过头来,看着舟河。
“这……这我也说不清楚,”舟河张嘴怔了一小会儿,“我没有亲眼见过。但若不是妖怪作祟,实在找不出其它理由来解释这种异象了啊,再说,你不也是为此找上山的么?难道你不信?”
张御晨摇摇头,说:“‘深山老妖’是有的,不过,‘它’可能自己也不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舟河还待再问,就见张御晨好像发现了什么,朝旁走了几步,一把按住桥栏翻身跃了下去。这一下太突然,舟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两只眼睛都给看花了。就只听下面溅起了细微的水声,舟河趴到木栏边一看,张御晨正蹲在桥下的溪水边,对他招了招手。
看来是发现了什么,气氛一下子变得有点紧张,舟河连忙看了看桥两边有什么地方可以下去——他可没有张御晨那样的身手,只能在桥头旁找到一处较缓的坡,抓着树枝杂草下到溪边。
临近溪水,雾气更加浓烈,头顶桥栏上的灯笼光都变得朦胧起来。舟河看到在岸边有一处凹进去的地方,稀泥里糊着一堆黑烂、脏乱的树叶枝条,一些从上游冲下来的杂物也堵在这里。月光恰好能照得到,那其中裹着一个什么东西。
舟河走近去看了一眼之后,就不想看第二眼了。
——那是一尾很大的鱼,周身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散发出阵阵臭味。大概是被水流冲入了这处洼坑,在挣扎中受枝蔓缠缚死去。鱼头和鱼身分裂断开,上半截的肉已给鸟类啄食光了,露出发绿的鱼骨,身下面晕开一大圈黑灰混杂的腐烂物。
“这是……”
实在不堪入目,舟河微微偏着头,见张御晨蹲在洼坑旁观察着死鱼,挽起袖子准备把手探向鱼身——
“你做什么?”舟河倒退了两步,连尾音都拔高了,急急说道,“别去弄……”
就见张御晨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没有瞧清楚怎么回事,那腐烂的大鱼似乎瞬间起了某种变化,就在张御晨悬空着的手下加速腐烂、一点点变作黑灰塌散下去。很快,就只剩一堆秽物灰渣。张御晨直起身来,朝着坑洼上方踢了几脚,塌陷下来的混着烂草根的泥土彻底掩埋掉了鱼尸。
那大鱼腐烂时的恶臭熏人欲呕,舟河只觉得一阵窒息,一个没忍住,趴到水岸边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简直被掏空了……
“你,你做了什么?”
他有气无力地撑着上半身,用袖子抹了抹口角的余涎,头仍然耷拉在青石下——太丢脸了,实在没勇气抬头。
“把它埋了,”张御晨头也不回地说,“算是破除寄居在它身上的法力,可以让老仙岗恢复本来面貌。”
“法力?你说这条鱼是……‘千年老妖’?”
“可以说是,却也不尽然。”张御晨似乎在思考如何描述,“它应该更像是一道‘门’,我只是来,打开了这道‘门’。”
“门?”
……不行不行,继吐得乏力之后,脑袋也开始发晕了。
张御晨却沉默了一下。片刻过后,很平淡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可以对你解释,不过不是现在。”他看了眼蓝汪汪的水面,一切激流漩涡都似在皎月下无所遁形,“从这一刻开始,这里的山林将会发生一些变化,你不必担心,很快就能适应的。”
什么叫可以解释又不能现在解释?说这种话,简直让人想撬开他的嘴巴……舟河一不小心联想到了“撬开嘴巴”的方法,不由觉得身体内有股小火苗在痒痒地奔窜,一如不安分的他的心。
不过这样也就算了,怎么连背后也有东西在蠕动啊?
他随手朝后一捞,感觉上触摸到了什么冰凉又滑腻的东西,回头一看,竟然是两条大水蛇蟠在他背后的青石上,鳞片水儿般光亮,其中一只蛇头都快顺着手臂垂到他的肩膀上了!乍惊之下,舟河“哇!”的一声大叫抓起那蛇就想甩出去,忽而颈后一凉,怕是另一条蛇也爬了过来,然后他就觉得背上隐隐痛了一下。
那一刻当真手忙脚也乱,幸亏张御晨立刻冲过来,一把揪住了舟河背上的蛇扔开,再一用力,将他从草丛里拖了起来。
周围又传来许多沙沙声,难道是踩到了蛇窝那么倒霉?舟河一口气还没喘匀,精神紧绷也无暇多想,张御晨在旁边拍了拍他的肩,手指向稍高处的河岸阶地。好汉不吃眼前亏,两人赶紧一起撤到斜坡上面去。
“咳……”
一屁股坐在桥头上,舟河的脸有些发烫。他刚才着实被吓得不轻,爬斜坡时手脚都不听使唤,还是靠张御晨先上去搭把手拉他。这么没用的样子给对方看到了,叫他情何以堪……
“怎么了?”张御晨很认真地看着舟河,“你的脸有点红。”
……不是吧,这样都能看出来?
暗地里捂着心肝忐忑,舟河把两手扒到张御晨的肩膀上,耸着头有气无力地说:“我背上,好像被咬了一口……”
对方明显怔了一下,接着就伸手进他的衣袊里面,贴着脖子一溜摸到肩胛。
“哪里?”
“啊?唔……左、左边一点……唉呀!”舟河轻呼了声痛。
“……不是,没咬到。”张御晨面不改色地一边确认,一边说,手指头继续在那处按揉几下。
此刻他们已经面对面挨得很近了,舟河扶着张御晨的肩膀,不知为何觉得这肩膀比表面看上去更可靠的样子,就不知道枕在上面是什么感觉……额头稍微抵着,他却不敢完全靠上去,只能埋着脸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喘气。
“你没事么?”张御晨把头低了下来。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你试试把身体再贴近一点、语气再关切一点、态度再温柔一点,真的会出事啊……舟河甩了甩脑袋,胡思乱想。
“咳!哪儿冒出的那么多蛇……”他提亮嗓音,想借话题掩饰紧张,然而随口说出这句话的时侯,舟河自己却忽然怔住了——
蛇?!
蛇当然不算稀奇,可是在这个毫无生气的地方出现爬虫,那就十分稀奇。要知道他在老仙岗住了这么久,唯一遇到的活物也就是当初的小狐狸……呃,还有张御晨。
“是你弄出来的?”舟河不由地睁大眼睛,“就是你刚才那一下……”
张御晨立即对他做了个轻声的手势,舟河意识到山野中可能还有其它的毒蛇猛兽,赶紧把声音压了回去。谁知道张御晨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说:
“你真听话。”
“……”
有什么明晃晃、刺辣辣、带点不服气的东西,迅速在舟河的眼里集结起来,他伸长了脖子喊:“喂!”
然而对方全无反应的样子,又迅速让他泄了气。
这个人真的是让舟河完全没辙,用嘴说没用,揍也揍不过,又不敢拿他闹——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正经的,反正横竖讨不到便宜。
张御晨把脸转开了不看舟河,很镇定地说道:“那些蛇本来就在那里,老仙岗的飞鸟走兽也一直都有,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你一直看不到它们而已。”他站了起来,走到桥中心取下桥栏上的灯笼,“就这样,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些。慢慢你就会明白,我所说的‘变化’是什么了。”
想起张御晨之前说的“山林将会发生变化”,舟河心里一动,他确实能感觉到这山林变得不太一样了。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他也说不清楚从何而来,就只是隐隐觉得,这里正在变成一个与从前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却并不为此感到担心或者害怕,反而比较关心的是,这种变化对张御晨而言有什么意义?目的诡异、心事重重、做事不着边际、说话故弄玄虚——有关这个人的一切隐藏着什么秘密,舟河对此愈来愈好奇。他很想知道张御晨做这些事、说这些话的理由,其它的,都不重要。他只感觉自己遇到了一个很不寻常的人,一个让他顾虑又在乎的人。
第4章
舟河在茅屋里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昨天晚上睡得昏昏沉沉,醒过来时窗外的麻雀又特别吵,他脑袋都快胀得爆了。呆坐了半天,确定自己没有耳鸣后,才起身开门走出院子。
抬头看看天,夏日的阳光明亮得刺眼;看看林子,时不时枝梢儿一跳窜过一只飞鸟;看看地面,篱笆下的土坎里有一队蚂蚁正在搬运半只蛾翅……舟河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很快,他就发现少了一个人。
绕着屋子周围找了几圈。水缸里的水是满的,劈好的木柴够烧半个月,屋檐下的农具也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舟河又转到厨房看了看,灶头上搁着一锅胡荽鱼羹,很香,看样子已经煮好大半天了。
张御晨上哪儿去了?
他看见插在窗框墙缝中的灯笼,回想起昨夜埋掉那条鱼尸之后,溪边忽然出现了许多的蛇虫,然后在回来的路上他居然是浑浑噩噩的。不过一夜功夫,老仙岗真的变化了很多,那些会跑会飞会跳会游的,全都出来了。这张御晨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对鱼尸不知做了什么手脚,又说什么妖怪什么“门”的,舟河觉得他态度那样暧昧,难道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
虽然奇怪,但有这样一个厉害的朋友,舟河还是觉得挺高兴的。
他想起来自己在个把月前酿制有一坛果子酒,好像还放在床底下封存着,就不知道可不可以喝了。昨晚张御晨似乎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就是那条死鱼,虽然实在不明白他对死鱼做那些事有什么意义。舟河准备等到张御晨回来之后,就跟他一起喝这坛子酒,顺便邀请他多住几天。
可是等来等去,直到过了正午,也不见人回来。
会不会张御晨已经走了?舟河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太阳晒得他全身发烫。
这不是没有可能,就像当初悄悄离开的小狐狸一样,只是舟河一直都在刻意忽略这个可能。他觉得张御晨应不至于不辞而别吧,就算他不把他当成朋友,也该有主客之谊才对。
在院子篱笆外饿着肚子站了半天,舟河终于还是决定进屋去把剩下的鱼羹弄热了,先吃饭。
他一边暗暗想着:要是那人真的不告而别,下次见面一定要狠狠数落他一番,对!让他把擅自穿走的衣服还回来……
一整个下午竟然什么事也没做成。扫地时打翻床头的摆设,晒被子扯断了晾衣绳,看书走神,除草割到了手,手伤了不能洗衣服不能下水摸鱼……如果还能再见到张御晨,他一定要好好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走得这么突然?!
入夜之后,舟河百无聊奈地躺在榻上,不久,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没上闩的房门被推开,一个黑影立在门口。
“……怎么不点灯?”
“你去哪了?”
两个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同时发出声音。舟河从榻上一骨碌跳下来,鞋也没穿,摸到火折子点燃了油灯,让屋里头亮堂起来。
张御晨的肩膀上扛着一只死狍子、两只用草绳拴在一起的土獾,右手还提了一只野兔。狍子的嘴角还在滴血水,沾得他一身也是血腥气,就这样往门口一站,还怪吓人的。
“厉害!去哪儿打了这么多?原来你消失一天是去打猎啊!害我还以为……”舟河连发出一叠声的感叹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于兴奋了,赶紧地抓抓头,帮忙把猎物弄到厨房里去。
张御晨接过汗巾擦拭手臂和脖子上的血,血沾得不多,都是死了之后才蹭到上面的。擦着擦着,他忽然扭头问舟河:“你喝了酒?”
舟河目光闪躲,有点尴尬地点头:“嗯。”
张御晨想了想,又问:“还有吗?”
舟河更尴尬了:“没了,我以为你走了,就……就把一坛子酒喝光了。”这话很有歧义,他明白,所以他才尴尬万分。
张御晨听了后也不再说话,只默默地擦着血。舟河心里七上八下,想转移话题,加之又多少有些酒劲上头,便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闲话。他一问张御晨,才得知彼此都还饿着肚子呢,赶紧生火煮了一大锅肉汤面,两人一通风卷残云。
“看不出来你打猎也这么厉害,改天教教我好不好?”舟河吸溜着碗底的面条,貌似漫不经心地道。
“我明天就走了,”张御晨说,“叨扰你许久,谢谢。”
舟河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埋头下去喝汤。
良久他才说:“多留几日不行?你不是说要告诉我昨晚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还不能说。”张御晨摇头,“山下小镇上的行远镖局就是我家,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三日之后来找我就成。”
舟河听了后,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塞进嘴里的面条半天都嚼不下去似的。
但说不清为什么,他知道自己是不会找去镖局的。
在那一刻,时间忽然流淌得很艰涩很缓慢,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真的一点都不‘许久’,晃眼就快没了。舟河看张御晨的态度也是不会轻易更改的类型,有点遗憾,他还以为他们之间可以更近一些的……但,心里这份放不下的不甘和灼热要怎么办?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张御晨眼皮也没抬地冒出一句:“以后,别喝太多酒了。”没头没脑的,语调也听不出什么起伏。舟河很诧异地抬头看他,他却已经端着空碗,转身进厨房去了。
夏末的晚上凉爽了许多,在山里更是觉得有点冷。舟河把白天晒了的被子摊开,和张御晨一人搭一个角。这天晚上,躺在榻上的舟河特别安份沉默,直到半夜时他摸黑翻到了张御晨的身上,想爬过去。
“又去茅房?”
舟河的动作停下来,伏在张御晨上方一动不动。张御晨等他翻过去等了半天,奇怪地睁开眼看着他。
“怎么?”
他只看见舟河的眼神有点古怪,表情也说不上正常。一听见他的问话,舟河眼睛里的某种东西忽然如牵得太长的藕丝一样断了,俯下脸去几乎贴住张御晨的胸口,“晕……”
昏暗的光线里,他的声音也和神态一样混沌不清。张御晨甚至感觉到了舟河呼出在自己胸膛上的气息。
“……我扶你去。”半晌,他从撑在自己身体两旁的手臂中挣出来,勉强坐起一点,舟河的重量却更多地压到他身上。张御晨本来是学武的人,不说随时随地保持的警醒,就是稍微有带压制性的近身行为也是不习惯的。然而对着伏贴下来的舟河,他能不立刻将其拉开,也算是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