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有什么东西磕疼了舟河的腿。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又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懊恼地伸手一摸,原来是袖中的那块石头掉落在了腿旁,阴差阳错地弄醒了他。一时间舟河都不知道该继续懊恼还是庆幸的好,正在这时,背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张御晨从火堆旁走了过来。
原来他还没有睡着么?舟河稍微一想,立即在心里把自己不争气的眼皮骂了无数遍,然后就准备找个好一点的方式“醒”来。冷不防地,靠近的张御晨却伸出了两根手指,搭在了舟河的脖子上。
……他做什么?
被火焰烘烤过后的衣衫散发出暖暖的热气,但张御晨的手指却是冰一样的冷,似乎快要将舟河的心跳冻住了。他随即听见张御晨口中念念有词,低若蚊蝇,像在念着一种含有法术的咒语。
舟河内心一时惊骇莫名,不敢睁眼。
很快,便有些脉脉的暖流,从对方的两根手指头传入他的身躯。浓浓睡意席卷而至,昏天暗地,似欲将人吞噬一般。舟河悄悄摸索着把先前的石片攥进手中,掌心被刺破流出了血,火辣辣的,任裸肉磨着尖角,好不容易才将那股困劲抵挡过去。
张御晨大概对这种术法很有信心,也没有多加检查,念完咒就起身离去了。
然而舟河这回却没有睡着,等张御晨一走远,他就坐了起来。摸了摸脖子上刚才被碰触之处,他仍觉得不能置信,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团麻。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张御晨会对他施法咒?他们不是一起在这里守株待兔的吗?
猛然间,舟河生生打了个寒颤——难道说这几个夜晚,他老莫名其妙地睡得不省人事,都是因为……张御晨?
张御晨举着一支从篝火中抽出的木棍,朝小屋缓缓前行,赤红色火焰在木棍头妖异地燃烧着。
舟河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心一点点往下沉,他隐约预感到了他要去做什么,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屋子什么没了无所谓,但舟河还记得那人说过“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记得他们这几日是怎样患难相扶持。很多触动内心的话说不出口,但他有感觉到彼此间的距离正在一点一点靠近,虽然是以朋友的形式。
——他不想这一切都是假的。
舟河在后方看不见张御晨的神情,只见他走到小屋的空架子前,四处翻了翻,找出来几捆干草枝堆架在泥坯上、木柱脚以及屋子的中央,然后冷冷地退居一侧,将火把头支入到最近的草枝中。
火焰从他手中的木棍顶端,瞬间窜向了四面柱梁。整一座未成形的房屋,眨眼间尽被熊熊大火吞灭……
第6章
舟河全身都僵住了,他仿佛又看到那一晚屋子被烧毁的景象。
大火中腾起了浓烟,逼入霄宇,黑色的影子阴翳了天上微弱发亮的星云。周围林中似有鸟兽蹿奔,惊惶着,四散逃命。那座由两人亲手搭起来的房屋发出“喳喳”的破裂声,木架子在烈火中渐渐颓倒、坍塌,化作了齑粉。
张御晨站在燃烧的房屋前,背后长发被流动的热浪撩得不停翻飞。
这情景让舟河口干舌燥,散发热浪的火场明明隔得老远又似乎近在咫尺。他只觉得浑身盗汗,手脚却是一片冰凉。
为什么张御晨要这样做?
脑海里闪过了一只亮着的火折,就是刚进山洞时,张御晨从怀内摸出的那一只火折,就在他们一起逃出火场的那天……舟河背后的冷汗忽然彻底地流了下来,当时没有多想的东西,此刻竟凸显而出变得锋芒逼人。
难道这些日子张御晨对他说的做的都是假的吗?是为了不让他察觉真相,而特意装出来的?
——是这样的吗?
在火场前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后,张御晨忽然转过身,大踏步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张御晨一动,舟河立马就好像遭火焰烫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跟着向前。事到如今,要他假装不知情也不可能了,而怀疑一个曾经信任的人更是痛苦,所以舟河一定要跟去弄清楚,那人对他是欺骗也好、利用也好,至少要让他在死心的当口,明明白白。
深蓝的夜空,黯淡无月,荒郊四处不时传来野兽的嗥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张御晨直朝山下而去。
他步履轻快,飘然若仙,舟河竟从未见过他如此姿态。而舟河自己,则是行尸走肉般跟在后方,心中浑浑噩噩,只剩下欲知真相的一点清明。十方茫茫,他活像是被他勾去的一缕魂魄,走在世间一片流离暗夜之中。
下山的路途似乎变得出奇地短,密林花荫、村庄田野,皆如风掠向身后。未多时,就步入了一座河边小镇。
这小镇中的民舍店铺绮错鳞比,看得出在白天也是一方繁华之地。只是眼下夜深人静,街头巷尾不见半个行人,惟几盏灯笼在屋檐下凄清地照着路。
鞋底踩在积满灰尘的石板路上,轻落,不发出半点声响。
未几,二人从正街转入一条小巷,旁边便是一座粉墙青瓦的大宅子,高高的院墙里透出些微光亮。舟河尾随着张御晨从侧门而入,一路走过庭院穿堂,畅通无阻。宅子虽大,却显得格外沉闷寂静,四处黑灯瞎火,好似无人居住。行至某处,忽见张御晨伸手推开了一扇红木门,昏黄的光亮立时映入眼帘。
舟河微微眯了眯眼,只见那片光亮之中站着一个人,身穿法服大褂,手拿一柄木剑,剑刺黄纸指天而立。舟河正觉奇怪,就听那人对着门口大喝一声:“来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一阵阴风便贯入了洞开的门扉,吹起黑色尘烟。
张御晨便一步一步地踏入小院,黑尘在他脚边翻卷。
那道士兀自岿然不动,厉声道:“大胆孽障!须知阴阳有别、人鬼殊途,尔胆敢三番两次闯扰阳宅,意欲何为!本法师已放过尔三次,尔汝既不知好歹,就休怪我道法无情!”
孽障……道士……阴阳……
……人鬼殊途?
怎可能?!
刹那间,头顶上方一阵风云涌动,半空中忽然漫起看不见的玄阴戾气,那天也变色、那云也蔽月!道士猛地摇动御法金铃,舟河直望着张御晨的背影倒退了几步,浑如听见天边的滚滚奔雷,脑海里仿似有什么被击碎了!
“徒儿,护法!”
那道长一声令下,便右手持着桃木剑,腾身一跃朝张御晨刺来。两个小道亦一左一右张开八威策,围住北阴坤卦之位,符上书镇魂血字,红得惊心动魄!
激斗。好一场恶战。眼前恍如流火,缭乱纷呈。
突然一下金光暴亮,连躲在门外的舟河都不得不遮了双眼,慢慢移开手再看时,但见小院正前方的屋门上悬挂着一面太极八卦镜,从中迸射出的伏魔金光,正笼罩在张御晨身上。
这金光威力非同小可,张御晨却不躲不避,他此行的目的应就在那间屋内,纵使身受剧痛也无回转之意。
在一旁法坛后烧符作法的道长也并不见得比张御晨轻松多少。收人钱财与人消灾,他须得先保住藏于屋内的人,至于妖魔鬼怪杀不杀得了,尚需量力而为。只听他说道:“孽障,凭你此等法力,根本破不了这面天罡摄灵镜。你若不想像前几次一样遭焚灼之苦,就速速离去罢。我念你魂魄中存有异象,不忍灭你于此,你莫要再执迷不悟。”
张御晨置若罔闻,只是用两眼盯着那扇黑漆漆的屋门,五步距离,却难以再近一寸。
他浑身微微地抖,也许在凡人眼中看来恰是一种狂暴和狰狞,两名小道当即扑上前去,用墨线死死缚住他的双腿。那些被墨线所触及的地方,皮肉都留下了道道凹痕,有红的血水细细流出。张御晨并没有还手,憋着所有力气都用在朝前走的动作上,一念、为之!
门外的舟河只觉得不忍心再看下去,呼吸几乎都要滞住了,就好像那些伤痛统统正发生在他的身上一般。
——这几天夜里,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和道士斗法,受金光焚灼之苦,求不得,心不死。为什么?那屋里究竟有什么让他非去不可?
恍惚中,舟河听到有谁在大声叫喊,一声凄厉痛苦,撕碎了黑夜的隐忍与孤立。过了好半天,舟河都还不敢相信,发出这种喊声的会是张御晨。只见他仰面长啸,鬓发散乱,身躯笼在金光中连连晃动——这个时候若说其状若厉鬼,实在一点都不为过——从他的双腿和口中流出来的血液,斑斑点点尽洒在脚边。
舟河忽然明白了,前几个晚上闻到的血腥味,都是从何而来的。
“道士!”张御晨竭力喊道,黑血随着说话涌出唇角,令他口齿不清,“我无意害人,你如何才信!”
“你满身妖气,一望便知。莫言有意无意,此间主人怪病缠身,难道不是为你妖邪戾气所侵?休再信口雌黄了。”
两方僵持皆不肯退让。道长业已满头大汗,取下一面五雷旗插在坛前,集中精神力准备再作法,可事情忽然就在这一刻,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机!
只听一阵“哐啷哐啷”的声响,法坛竟然被什么人一把掀翻了,猝不及防间,坛上的金铃铜钱符纸碗碟洒落一地。那人在坛边喘着粗气,疯了一样又去撕扯那些还没生效的旗帜,眼里根本看不到脸色大变的道长。
如果那道长不是太过专注于斗法,又或者他之前能多留一分防备之心,都不会被如此轻易地破掉道法。可惜一切已经来不及,法力反噬,如同自残,那道长在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之后,便重伤倒地不起。
八卦镜上的伏魔金光也随即消失了,张御晨两脚踢飞小道,扯断墨线冲进了正前方的屋门。
舟河的心脏狂跳着,几脚踢翻地上碗中残余的符水,浇熄了最后一星烛火。
他几乎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冲进小院的,只记得当时张御晨的呼喊声,和那把声音中令他揪心的痛楚……无论对方的真身是妖是鬼、是正是邪,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在那瞬间统统如尘埃一般抛于脑后,等舟河反应过来之时,他人已经站在了满地的碎瓷破布中。
没错,他喜欢那个人,就没法眼睁睁地看那人受苦。
这情之一物,或许注定会是他命中的结。舟河简直想嘲笑自己,因为直到了现在,他对张子曦的喜欢也并没有因为知道对方不是人而有所消减!
周遭在突然的一通混乱之后又突然地沉寂下来,个中反差令人微微地感到不适。先前紧张过度的手臂开始打颤,舟河抬起头,想找一找张御晨在哪里,就看见了那扇外面悬挂着太极八卦镜的房门打开着,从内里漏出极其微弱的烛光。
地上残留着的粘稠血迹,串成了一条血线,一直延伸进屋内。
舟河看得眼皮一跳,想那张御晨受了那么重的伤,不要紧吗?!他毫不犹豫地跟过去,一跨进屋门,却顿觉有几分恍惚……
屋里看起来虽然只是一间普通卧室,却带给舟河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尤其当他看向屏风后面应是主人卧榻的方向时,那种感觉就更强烈……还没等他看清张御晨在哪里,屋门,忽然从背后给关上了。
那瞬间,舟河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寒了一下。
他转回身,便见到在紧靠屋门左右的地方,站着两个人——正一人一手推着门扉。
那是两个身形高挑的男人,一穿白衣,一穿黄衣,浑身透露出一股不输与女人的冷艳媚态。令人汗毛倒竖的是,这二人的相貌皆是细眼如缝,下巴削尖,乍一看很像在笑,然而细长的眼目中却没有丁点笑意。他们无声无息站在幽暗的空间里,斜睨着舟河,静若处子,十分的诡异。
这两个人是一直在屋里,还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舟河想着,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心下思忖,该不会是进了狐狸窝吧?这副样貌怎么看怎么像狐狸啊!
“砰”,背后的屏风被他不慎碰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声响。
舟河急忙看向那两个“狐狸脸”,两人倒是没什么反应,可那种怪异犹如勾魂般的视线盯得舟河直发毛,就算他不去看,也依然感觉得到视线的投注。
实在有些受不住,他索性转到屏风后,企图躲开那两人的睨视。
一转过来,舟河就愣住了。
屏风后面的正前方,是一张挂着深色锦帐的牙床,不甚明亮的灯光中,张御晨正站在床前俯看着床铺上的人,火光把他的影子拉长了投罩在那人身上。被随手束起来的锦帐遮住了部分视野,舟河只看得出那榻上是个男人,依稀是睡熟了,大热天的,居然将一身被子捂得严丝合缝。
生病?中邪?舟河很快又注意到,连屋两侧的窗户上也挂着厚厚的帘子,活像床上的那人吹不得风、见不得光一样,加上门口那对奇怪的男人,这里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这么想着的时候,舟河看见张御晨弯下了腰去,动作轻柔地拉开了那人身上的被褥,散开那人的衣襟。他还看见张御晨的眼中透出了淡淡的阴郁色彩,似乎还有一种……依恋?没看错么,是依恋?
“张……”
后半声终是吞咽在喉咙里。舟河觉得头脑有些发晕,好似周围的空气都在逐渐蒸发掉。他忽然间不知所措,有什么在催促他马上离开,双脚却僵硬得像长在了地砖里。灯火在远处的瓷盏中忽明忽暗,张御晨伸出右手放到了榻上那人的脸颊边,以手背轻抚,不欲惊扰他清梦似的。
舟河呆望着此时的张御晨,看他的神情和动作,都在显示出对榻上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情感,有种默契,有种依恋,就像他在梦中守望一片不会变迁的沧海,就像他在醒后回味一缕不曾消退的香甜。
他们之间没有外人可以打扰的余地。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人。”
——那天晚上张御晨曾说过的一句话,陡然间回响在舟河耳边,话里的那个人,可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舟河有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脑中纷乱的讯息宛如白日的烟花闪过,骤亮之后,渐渐现出了模糊的轨迹,连成一条线……心上人。阴阳有别。“怪病缠身”。深山寻妖。得见一面。
得见一面。你夜夜前来,穿过重重隔阻,就是为了与心上人相见?
阴阳有别。难道他因你而“怪病缠身”?所以这家人请来了道士做法驱邪,让你再近不得他身?
深山寻妖。你是为了治他的怪病才上山的吧,你做那些奇怪之事,都是为了想办法救他是吗?
如果之前那种不计后果拆毁法坛的举动能让舟河说一句“不后悔”的话,那么他现在是终于开始后悔了,他开始后悔下山,后悔跟进这间屋子,后悔给自己机会来看到这种场面!哪怕张御晨心仪的是个女子也好,他还可以安静地死了心退出,至少不会傻到去跟女人争风吃醋,可为什么偏偏是个男人……这真的不是老天在戏耍他吗?
舟河深深地吸了吸气,心里面控制不住对那个男人的嫉恨,可他也很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仿佛经过了一百年那么漫长,他以为亲眼看见已经够令人难受了,可一猜想到这场面背后可能的前因后果,又比亲眼看见更加难受……
而对于舟河的到来,张御晨始终也没有任何诧异、生气或者说表现出与他相关的神情反应,甚至都没有看向他一眼。虽然舟河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多余的那个,但还是忍不住……有点被背叛了的感觉。
就像现在,他明明站在这里,这里却没有属于他的位置。
无论如何,这地方是呆不下去了。正当舟河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又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这一幕,差点没让舟河叫出声来,他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张御晨那五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在男人面颊上轻抚,缓缓地擦过了颈项,落到了胸口裸/露的位置。尔后,他指尖倏地竖起,腕一沉,竟是贯胸而入!这一招无比干脆、利落,连半点犹豫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