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扯开了一道雪亮的闪子,雷声轰隆隆地滚过屋顶,震得门窗都在颤抖。张御晨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壁,视线逗留在摇晃得最凶的顶棚上,舟河略带尴尬地对他道:“塌不了的,这草屋结实得很。”
“你住在这里多久了?”
舟河认真想了想,最后无奈道:“有多久……久到记不清了。”
“哦,山人多忘事。”张御晨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调侃还是别的什么意思,舟河看着有点怪。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席子,舟河也懒得打地铺了,就对张御晨说:“张兄如果不嫌弃,咱们俩挤一挤凑合吧。”
张御晨没有反对,弯下腰把较高的那只枕头推进了里边,又把舟河临时用外衣叠的“枕头”换到外边来,示意舟河先躺进去。床榻本不怎么宽敞,躺了两个大男人在上面,确实有些拥挤了。舟河面向着墙壁侧卧着,尽量留出一些空间来,张御晨这个人似乎不太爱讲话,挨着枕头很快就睡了过去。
舟河可是睡不着。耳畔响着窗外的风雨声,那种摧枯拉朽般的声音光听着也恐怖,舟河愈发奇怪身边这人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这人还好似知晓他睡觉爱睡在里边、喜欢高枕头的习惯。其实,如果这名男子真是“子曦”变来的,他还挺惊且喜,甚至有点小兴奋;然而若是别的什么“东西”,一想到身边睡着个不知道是人是妖是善是恶的,舟河胸腔里就好像有一只爪子在抓挠不休,使他无法安心。
半夜雨势渐小了,舟河在榻上辗转反侧了良久,觉得有些内急,打算起身去趟茅房。他刚将一只手掌撑在张御晨旁边,准备抬腿翻过去,突然就眼前一晃,一股大力直接把他掀倒在榻上。舟河万万没想到这个人这么警醒,一时间都有些懵了!
张御晨在黑暗里压制住舟河的身体,以标准的擒拿手小缠腕锁了他的右手腕按在背后,舟河完全动弹不得,一下子就慌了神,口中直喊:“子曦、子曦快松手!是我啊——”张御晨似乎是愣了一愣,却也只放松了擒拿的力道,低下头去,用一种听着很陌生的语气对舟河说:
“‘子曦’?——你我还没有那么要好罢。”
“我叫错了,”舟河半边脸贴在凉席上,咽了一口唾沫,强调道:“你松手。”
背后安静了一会儿,问:“刚才你想做什么?”
一听这话,舟河只觉得哭笑不得,“我能对你做什么啊,我起床上茅……喂你手摸哪儿?!”
张御晨的手正从他敞开了大半的亵衣衿口探进去,直截了当摸到了左胸,跟那什么一样暧昧地捂在上面,舟河当即就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开始挣扎。但只挣了几下就发现是徒劳,弄得自己气喘吁吁不说,对对方根本一点妨碍也没有。那只手活像粘在了他的胸口上,掌心很烫五指很糙,摸得他那里极不舒服。舟河心慌又心虚,因为他发现自己有意无意磨蹭着床板的下身,居然起了反应……
真不知道这算是个什么事,他心中恼得要死,却也一下子不敢再乱动,只闷闷想等这人摸个够,摸完了再跟他好好算帐!忽然听见张御晨贴着耳朵说了句:
“奇怪……你不是人。”
舟河只听成他在骂人,还以为自己的身体反应被他察觉到了,心脏跳得快那是自然。一下觉得又生气又窘迫,也压抑着嗓音回敬道:“你才不是人!”
张御晨沉默了一下,然后声音就变得有点冷:“我在山下就听说了,有一只千年老妖独居在老仙岗上,会化人形,专吸活物精魄,使方圆十里都不见飞禽走兽。”
“这跟我有何关系?”舟河给气过了头反而镇定下来,“这里一直都是这样,我还奇怪呢。”
“可是,你一个人住在这么奇怪的地方,这本身就很奇怪。”
舟河一听都差点气乐了,昂起头道:“有你奇怪么?大老远跑到有妖怪的深山里来迷路,还自己送上门跟‘妖怪’睡一块,你是打算要干吗,替天行道?”张御晨默默不语地看着舟河,良久方道:“我是来找寻一……样东西的。”舟河朝他冷哼:“半夜三更上山寻物,还只穿着亵衣,我也没法相信这是常人所为。”
“……这么说,你以为在下是狐妖?”
“你也怀疑我是千年老妖怪啊!咱们这算是扯平了,就不说了。”舟河坐在床沿,掩饰性地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心道他二人这一番折腾也勉强算“不打不相识”罢。
张御晨看着窗外的树影憧憧,忽然问舟河:“你的那位狐狸朋友,现在何处呢?”
“它……等等,你不会就是来找它的吧?”舟河的眼神乍然狐疑起来,上上下下打量起张御晨,几乎已经把他划归为财主家的同伙。
“不是。”张御晨摇头。想了一想又说:“我来山中为了寻找一物,却是真的。”
“你找什么?或许我可以帮忙。”
“现在不好说,”他淡淡地道,也不知是故意卖关子,还是真的有什么隐情,“过几日就会知晓了……”
说到“过几日”,自然是要在山中住上几日,张御晨很沉默地不提要走,舟河也只能很大方地留他住下。好在这人也不是白吃白喝,几天下来,舟河再也没接近过水缸柴垛,连厨房也进得少了。
张御晨做的饭菜虽不算特别可口,但胜在量足,即便不能捕猎他也能找回很多食材来。舟河发现这个人实在很能吃,简直像熬了几年饥荒似的,顿顿这么能吃,也真不晓得他穿起衣服怎么还能是那般衣袂飘飘的容姿。
其实舟河也还挺好奇他所寻何物的。越是故作神秘,越是吊足人胃口。便暗暗地数着日子过,其实并不知他口中所说的几日是几日,更不知为何要等上这几日。舟河只觉得,这个张御晨的出现已是匪夷所思,目的更是引人浮想联翩,整个人都透着古怪劲却偏偏叫人放不下。
也是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会放不下。
经由几次浅浅的交谈,舟河得知张御晨的家业是在镇上开镖局武馆的,他本人则自幼习武,难怪有一身本领。做砍柴挑水这些活儿时,舟河基本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但秉着来者是客的原则——客人抢着做事,主人家总不好干坐着看——只能跟前跟后地转悠,顺便和张御晨多说几句话。
然而这张御晨的话,委实也是不多的。
舟河总是变着法子套他开口,甚至只为听一听他的声音,聊不了什么实际话题也好。看他有时侯心事重重在那儿发怔,舟河就很想知道,这个人的心里到底揣着些什么?看他一刀下去劈开三瓣粗木柴,还会很蠢地去想那刀法属于哪一派别,虎口会不会震开裂之类。跟张御晨说话,舟河时常会觉得他好像不爱搭理,但他又总在舟河出现这种想法时抬起目光看舟河一眼,表明他有在听。
很难解释这种没来由的熟悉感和默契。
当舟河静下心来想这些个细节时,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哪里不对劲呢?
——他偷偷看张御晨的时侯太多了。
这个认知让舟河心底有些发慌。
他觉得自从张御晨来了之后,自己就开始变得很奇怪。时常会心荡神迷,会念念不忘,会很在意对方投来的视线,会寻思耳中听到的每一句话……
比如舟河问张御晨“在这里住得还习惯么?”对方回答说“嗯。”舟河听了就很高兴地再问“此间荒山野岭,不见兽迒鸟迹,只有我一个人,会觉得冷清吧?”对方仍答“嗯。”然后舟河就会郁闷一个晚上。
又比如某天夜里,舟河正站在后院沖涼时,张御晨忽然从屋里走了出来,若无其事地走到旁边的菜地拔了几根大葱。舟河当时就觉得脸上滚烫有如火灼,浑身不自在,更加不敢以正面相对,心里直盼着他快点进去。
一念起,万念丛生。心思丝丝绕绕的,都挽作了一个解不开的结。到后来,竟然有些害怕碰触对方的目光。
最难熬是每晚同床共寝。舟河总是失眠,在张御晨入睡之后,就转过身偷望着他。白窗糊纸外青幽天光,于室内投了一层惨淡奇异的朦胧。幸运时,两个人正好相对侧卧,舟河便能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知不觉把头挨得更近,看他静好如婴孩般的睡颜,忍不住想连手指也贴上去,一遍遍在心里默念着:“子曦、子曦……”
“嗯。”
含糊的鼻音,近在毫厘。舟河一瞬间从头顶凉到了脚心,左手闪电般地缩了回来,闭上眼睛装睡,心却跳得快要从喉咙口冲出去。可左等右等半饷,并无什么动静。下细一想,刚才他又没有真的发出声音,张御晨怎么可能听得到,那一声八成只是梦呓吧……
舟河眼皮眨动了几下,慢慢地张开,然后他就彻底僵住了——这一下正对上张御晨泛着淡淡光采的双眼,那目光明明不亮,却直透射到了他的心底里去。
“为什么跑那么远去溪边?”
舟河隔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张御晨在跟他说话。好像……在问他把沖涼地点改到溪边的事?
“那个……”好不容易强迫了所有慌乱的思绪回到脑海中,他慢慢做出一个抵足谈心的模样,扯个笑容道:“天热啊,在溪中可以泅泳。”当然是借口,真正避开的缘由他可说不出口。
张御晨似乎皱一皱眉头,轻声道:“太远了。”
“还好了,”舟河移开目光躺平身子,对方说话间的气息软软地挠在他脸上,不躲开不行了,“有得必有失嘛……”
随口聊了几句过后,房间里又变得安静下来,针落可闻,舟河却是再也静不下心。他现在看张御晨的每一分表情变化,都会不自觉地入神,连看对方皱一皱眉头也会觉得心动。那人的目光像是凤凰火羽烧过他的天空,融化了所有的喜怒哀乐。舟河尝试忍耐。忍到心口开始不断地疼痛,忍到想一想也倍感煎熬。
“子曦,留下来,跟我住在一起,好不好?”
——这些在他心中问过很多次的话,像憋住的一口气绞缠着肺腑。可他不敢说,因为隐隐觉得说出来的结果,会比自己憋死自己更难受。
而这一切,张御晨都是不知道的。
第3章
过了十五的晚上,月亮似乎更圆更亮,张御晨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床歇息,而是拿了一盏灯笼走上山。
舟河知道他是要去寻“那个东西”了,急忙披了件外衣匆匆跟上。
树林里万籁俱寂,只余着脚步声,荡一点回音。张御晨埋头朝着老仙岗西面的深山老林走,舟河紧跟在后头,问他要去找什么他却默不作答,弄得舟河好不郁闷。不过想想都已经憋了几天,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倒是真的。
走了很久,脚下的路渐渐没了,树木变得稀稀疏疏起来,四周的野草冒得老高,这已经是舟河极少来的地方。带刺的灌木丛丛生长,很碍事,两个人需要靠手脚开道才能前行。
舟河心中的疑窦也跟这野草一样,往里走,越蹿越高。“子曦兄,你真的没认错路么?”他忍不住问了。
张御晨停下来,看了他一眼,说:“没有。”
“可这里再往前走,就要进深山老林子了……我是说,白天来不更好吗?”
“白天不行,没有月亮。”张御晨想了想,补充强调道:“那东西,只有在这时候才看得见。”
舟河不禁抬头望天,月亮活像个大银盘在他们头顶照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跃窜到前面去,抓住张御晨的手臂:“你……该不会在骗我吧?”
张御晨显然没太听懂。
“你说进山不是为了红眼狐狸,不会是骗我的吧?”舟河看着他,语气颇为认真。
“不是……”张御晨的样子也不像在说谎,凝视了舟河一会儿,轻声说道:“放心,我跟你是一样的,我不会害你。”
舟河呆滞了一下。就是刚刚,他看见张御晨说话的时侯,眼神居然很温柔,也不确定是不是看错。正在有些晕眩恍然,对方已经侧身越到他前面去了。舟河这才回味起最后一句话——说他们是一样的,那是个什么意思?
一转眼,那人都已经已走出老远了,他也顾不上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视野渐渐地又被树丛遮挡住,茂密的枝叶把月光也割碎成一缕一缕,昏暗的山间,张御晨手中的灯笼似鬼域里的一簇冥火飘忽向前。
——就像是慢慢进入了一个梦魇冥迷的世界,四下悄静无声,凉润润的空气像蜜一样粘着皮肤。老树虬根盘扎在泥土里,有深黑色的藤蔓须从枝干上挂下来,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长满石缝,千姿百态。行在其中,不像是人看青山,反倒像是山林化作巨兽在观察着人。
走着走着,地势转低,从远处传来了淙淙流水声,四周渐渐漫起灰蒙蒙的薄雾。舟河刚想出声询问的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木桥。
这八百年没人来的老林子里竟然还有桥?
张御晨似乎也有些诧异,拨开枝蔓走了过去。这桥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木料什么的都已干裂发黑,从缝隙里开出些淡紫色的小花。月光照在桥上,一眼望去桥面几乎被苔藓覆满,不见人走动过的痕迹——就算以前有隐居此处的人修了桥,如今只怕也早已作了古。
“小心一点。”
舟河看他走上了木桥,忍不住提醒了句。不过那些木头看样子还挺结实的,过个人应该没问题。张御晨走到了桥中心,把灯笼插在一边的桥栏上,转身环顾周围。
“你要找的东西就在这儿?”舟河也跟着朝四周望了望,“我怎么觉得……”他停顿了一下,有点犹疑,“这里就好像那个深山老妖的居所啊!”
没想到张御晨竟然对着他点一点头,面不改色地说:“不错,我正是来会那只‘深山老妖’的。”
“找找……找老妖?!”
舟河一下子很没形象地结巴了,下意识地左右张望,想要寻一根粗枝棍子之类的握在手里。他看看周围白蒙蒙的雾气,心道可要被这人害死了,虽然他还算不怎么忌讳妖精鬼怪之流,但要说专程跑来招惹那个传说中口碑不太好的千年老妖怪,还是很胆战心惊!
不过,等等……那只传说中的大妖怪,会不会是他的狐兄“子曦”?
如果是“子曦”的话,他也就不用怕了。
可如果是的话,张御晨要寻找那只深山老妖,又不知道老妖就是红眼狐狸,那算不算骗了他?
“不是,”桥上的张御晨忽而微一摇头,说,“那老妖不是狐狸。”
舟河眼珠瞪得都差点掉了下来,期期艾艾地道:“你,你听得到……?”手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心口。
“听到什么?”
张御晨转头看着舟河,却是一脸茫然。不知是这人装得太像,还是他真的只说了一句无心的巧合之言,舟河只好解释:“我刚刚……正在想老妖是不是狐兄的时候,结果子曦兄你就……”
他说着,看张御晨脸上却是一点波澜也没有,那双毫无杂念的眸子在月辉下也显得分外澄澈。目光持续试探间,忽然就觉得气氛有点点变味,舟河的心跳逐渐加快起来,忘了要说什么话。张御晨第一个从对视中移开了视线,转而看着桥下绿波,只悠悠道一句:“巧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