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个人的皮肉应该是温软的,那个人的胸腔里还有一颗心在跳动,可张御晨的右手就从那片温软的皮肉上贯穿进去,像撕开一只布偶般地轻而易举,直到腕部以下皆没入胸腔内。他的动作很稳,态度冷静肃穆,看上去就如同在进行某种邪教的仪式。
舟河彻底懵了。
——张御晨不是喜欢这个人的吗?难道他来不是为了见他一面,难道他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救他?
是救人还是杀人?!
但见那手插在榻上人的胸膛中微转,未见血迹流洒出来,少顷,再慢慢抽出,便有猩红血光从指缝间隐约透出,紧握的拳中似乎攥着个什么东西。
舟河只看得头皮一炸,嗓子眼瞬间像被什么东西勒紧,连喊叫声也发不出了!他看着张御晨举起了那只手,朝他转过身来,他往后一退,忽然撞到了什么人身上——
那两个守住门口的怪异男子,不知何时竟来到了舟河的身后。
靠在近处看,两人的皮肤更加白皙得不正常,搭配着精致的五官,就像是一笔一笔层层渲染在白瓷上面的工笔画。美则美矣,却极不自然。更有一种阴冷诡谲的气质,从二人的周身散发出来,迫得舟河不敢轻举妄动。
舟河心中隐隐觉得不妙,下意识地想要避开这场变故。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那两人忽然一左一右同时抓住舟河的双臂,两双手像蛇一样地缠上他肩。舟河情绪本来已经不太稳,这一下如遭焦雷,整个人立刻挣扎起来。制住他的两名男子手劲都不小,也不理会舟河的挣扎,一边使着力,一边伸手到他胸前分开他的衣襟。只听得黄衣的男子低声道:“快动手!”
做什么?舟河心里大惊,却猛然把脸转向了张御晨。
——黄衣男子的话,是对着张御晨说的。
听见黄衣男子的声音,张御晨才像是刚刚注意到舟河的存在似的,转而注视着舟河,朝他走过来。他紧握的右手还隐约闪烁血光,这让舟河联想起刚才的那一幕,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张子曦……!”舟河情不自禁地冲张御晨大喊,此刻他的双手不能动,又和榻上那人一样被拉开了胸前的衣裳,处境如同砧板上的鱼。对于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舟河本能地感觉到害怕。
他心里面一直是把张御晨当作自己人的,眼看着对方走近,感觉到危机迫近的同时,也下意识地想“唤回”对方的理智。如果张御晨,还顾念着他们相处了大半个月的情份,对他有一点在乎的话……
“张子曦!……”舟河越喊越急,“你应我啊!”
张御晨的目光似有一丝抖动,舟河还没来得及从中看出点什么,它就又恢复了黯淡无光的漠然。张御晨一言不发站在舟河跟前,右手握着什么东西伸向他胸口,合不拢的指缝隐现血光。只是看着那手靠近,舟河心中也仿佛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和剧痛,他忽然之间就跟认命了一样,不挣也不闹了……
而期间的绝望和难过,是绷到了极限的弓弦经不住时间的折磨。
“别碰我!”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舟河不会再反抗了之时,他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大力气,骤然狂挣起来,仿佛不要命了一样!白衣、黄衣男子大概也被他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都来不及做出多少反应,就给甩开到一边,任其不顾一切奔逃出了门。
舟河简直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奔逃。
跌跌撞撞地出了大宅,离开小镇,原路回到崎岖的山道上,跑得他两条腿都快要断掉。天黑了路也看不清楚,树枝荆条尽拍打在他身上、脸上,全顾不得,只想着跑回老仙岗一切就都好了,就都好了……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好像在折磨他的肺,黑荡荡的山林回荡他一个人惊惶的喘息声,恐惧如影随形。
他好像惊弓之鸟一般,不停地跑,脑海中也不停闪现着张御晨残忍的样子,冷漠地站在了面前,把握满鲜血的手伸向他的样子……闭不闭上眼,都好像在看一场噩梦!
张子曦,他想杀了他!他想像对待榻上那个人一样,生生也将他的心掏出来!
不可以……
不可以!
他必须逃回去,回到家就安全了,张御晨做那么多事不就是想引他下山吗,烧掉他的房子让他无处容身,不就是想要他离开吗,难道在老仙岗他们就没办法对他下手?是了,一定是这样,他要赶快回去,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堵死,再也不要见到……
舟河浑身颤了一下,突然停在路中央。
他想起来自己所住的小屋,已经被一把大火烧没了。
已经没了……
好像忽然之间,人就从梦中清醒了过来。山风在耳边呼呼吹着,把身体的温度一点一点带走,也让他的头脑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跑——他究竟在逃什么?前面就是小屋的方向,他和张御晨都知道的。怕什么呢?本来他就一无所有,最多死了下地府去见阎王。张御晨,是真的想拿走他的心么?舟河惨然一笑,嘲讽地想:不必了,我都双手奉上给你了。
其实也不是真的在害怕什么,只是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有太大的转变,让他觉得难以接受,难过得很。说真的,舟河本以为他和张御晨之间多少是有些不同的,甚至在今夜之前,他都曾经觉得自己或许并不是一厢情愿。可现在,似乎从前的一切都被推翻了。就连他对他毫无条件的信任,也都被一点一点滚大的疑团给湮没了……
想了一想,舟河还是偏离了上山的小路,往旁边一拐摸进了密林。林子里草木繁茂,显得异常静寂黑暗,就好像为了配合他此时糟糕的处境一样,令人不寒而栗。
在齐膝深的野草间,舟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踽踽独行,渐渐听到后面传来了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怔愣了一下,确定那不是自己弄出来的回音后,便左右一看,躲靠到一棵粗壮的老树背面。
那脚步声径直朝着这里过来,听在耳中越来越清晰,最后,竟然在树干的另一面停了下来。
舟河暗暗抓了一根枯枝在手里,想着不管顶不顶用,反正不能束手就擒。树背后一时悄无动静,舟河也一直紧张着,忽然间,听到有个声音问:“你怕我?”
这声音像只手将他的心脏一揪。
是张御晨,可舟河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他。
“我没想到,你会偷偷跟来。”张御晨似乎并不打算过来见舟河,只隔着树干跟他说话,低缓地道,“今夜的事,我本也不打算隐瞒你,之前不便相告,只因为一直没有成功。我去那个地方,是为了拿回一样东西给你看,看过之后,你就会明白一切。”
“你拿了什么,可是拿的那个人的心?”舟河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杀了他?”
“我没有杀他,你误会了。你所看到的那些并不是真相,只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忽而十分纠结无奈,“我还不能说。”
看到的不是真相,那要什么才是真相?又是不能说,永远都是不能说么,那他现在应该相信什么!舟河只觉得热血涌上头顶,他就连张御晨这个人究竟是谁都不知道,事到如今,更是分不清楚他该死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又是假!
“说谎。”
舟河从嘴里硬邦邦地吐出来两个字。
大概是他口吻里赌气的成分太明显,张御晨没有立即反驳,过了一会,才说:“我没有骗你的必要。”
“你已经骗过我了。那夜屋子被烧,是你背后放的火吧?”舟河笑了一声,握紧拳头,“‘值此一交,倾盖如故’——如果你真的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点情谊的话,就不要再对我说谎了行不行?”
“……是,我放了火。”
“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再留在山里。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根本就不应该留下来,为什么不肯跟我走?”张御晨的声音少有地有些激动,“你什么都不记得,倒是忘得干干净净……”
他的话说得并不快,但舟河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脑子有点跟不上话里头的意思。
“你执念于此,我不能强迫你离开,只好出此下策。”说到这里,语调又恢复到之前的黯然平静,“你可知躺在那屋里的是什么人?”
没等舟河回答,张御晨已经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是当地富室人家的公子,他家里以经商为生,与我们镖局在生意上素有来往。我与他亦从小相识,彼此是十多年的挚友。就在不久前,他……身染怪病顽疾,请了附近所有大夫来看诊,均不见起色。他的家人为了治好他的病,用尽了各种方法,甚至还听从江湖术士之言,进山捕捉红眼狐狸做药引……此事闹了一阵,后来不了了之。如今他们又怀疑是邪灵作祟,夜夜在家中搭起法坛驱邪,反倒拖重了病情,我与他情同手足,自然是要帮他的。”
舟河听得心中微微一震,忽然有触及到事件中心的感觉,却又似乎还缺少点什么。不过他现在也顾不上思考这些,张御晨第一次在他面前说这么多话,说的全是关于那位“挚友”,舟河不知怎的心里就有几分不是滋味,话到嘴边,也带了一丝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排斥:“你就是为他上山的?”
“是。”张御晨答得干脆。
“你……你们的事情,跟我也有关系?”
“有。”
舟河觉得喉咙口越来越涩,“那当初你来找上我,也不是出于偶然了?”
“我的确是特意去找你的。”他说,“我一早就知道你住在那里,说迷路躲雨,不过是借口。”
“……为什么是我?你想从我这里……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一点一点地猜测,猜测被一点一点地证实,舟河有种快要被逼到绝路的感觉。这就像有个正受凌迟的人,巴不得立刻就能挨上致命的一刀,却又同时无限恐惧着那一刀一刀即将带来的死亡!
可是舟河没有等到一刀致命,仿佛为了加深他内心的不安,张御晨在这个时候选择了沉默。
他的沉默让时间慢慢变得像一种毒药。静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叹一口气,“我进山来和接近你,的确是有目的,但我绝不是要害你。有些事,我不能强逼于你,除非是你自愿。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如果你愿意再信我一次,不妨先看看这个东西。”黑暗中,他试图绕过树干向舟河这边走来。
“够了!”
舟河猛地转过身,退离了老树一步,对面张御晨的脚步声也随即停止。舟河哑着嗓音,半是哀求、半是忍无可忍地说:“……够了,既然你这么不想说,那就别说好了,我也不想听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他做的事非得要扯上我算什么?想利用我?……我只是个普通人,帮不了也给不起你们什么,你就不能放过我吗,张子曦!”
“……你让我放过你,”冷冷的声音回答了他,“为什么你就不能先放过你自己?”
舟河一呆,“什么?”
“你是不是已经习惯了逃避?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天,你从来都不敢正视你的内心,你还没发现吗?”
舟河闭上眼睛,用力甩了甩开始胀痛的脑袋,“你在说些什么,别再说这种让人听不懂的话好……”
“好,”张御晨立刻平静地打断他,“那就说你能听懂的。”
“在山洞里躲雨的时候,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并不是开玩笑的……”风挟来树干背面张御晨的声音,贴着舟河的皮肤和衣物微微振颤,那语气慢慢地变了,听上去,竟像一种很痒很痒、很难抵挡的蛊惑。
舟河迅速地回想了一下那天,那天他们都说过些什么?……他的心跳在顿掉一拍之后忽然莫名地加快起来,然后,就再也收不住——
“我是真的喜欢、和你在一起。”
“你、你你你……”一下子,舟河觉得舌头都有些打结,冷汗悄悄冒出额角,“你到底什么意思?”——而且,干嘛中间还要刻意停顿一下?
“和你在一起很舒服,我很喜欢。”——这……算是解释吗?
“……”
“我是说,我对你认真了。”
好像迎面一只蝴蝶扑落到心尖上,舟河瞬间就呆掉了。脑子里什么也不能想,只除了反复地回响这一句,他几乎要以为是在做梦,直到手指尖确切地感觉到了陷入枯枝树皮中的疼痛,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你,你怎么突然说这种……”咽了咽唾沫,随即想抬手甩自己一个耳光,“你别耍我了!”
“我知道,你对我也有感觉。”张御晨并没理会舟河的怀疑,而是听似平静地指出,“在我埋掉鱼尸的第二天,也就是我进山打猎的那天,你以为我不告而别了,所以难过喝了酒,我都知道的。”
“胡说!谁为你难过了……”这家伙怎么什么都知道?——舟河腹诽着,脸上忍不住腾地燥热起来,嘴巴里却仍旧是逞强道:“就算是,我……为朋友难过一下不行吗?我对你没有你说的那种感觉,是你想太多了。”
张御晨听罢,似乎轻轻摇了摇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真心?不是?
一听这话,舟河实在很想笑,心口猛地窜起一团无名火,“那你呢?你对躺在床上那个男的,又是什么感情?你现在对我说这些,不觉得很过份?”
“……”
“没话说了?”他其实还蛮期望他能否认一下反驳一下,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舟河在孤零零的寂静里,总算有一点体会到心如死灰的感觉,静静地捱了一刻,他低声道:“你走吧,我们本来就是过客一场,之前一笔勾销、之后也不用再见面了,你既然早有倾慕之人还请你回到他身边去!”
说完这番作势潇洒的话,他本该很解脱,可为什么反而更不舒服了?
张御晨——他心里狠狠地念着这个名字——怎么会是那种人啊?舟河一想到他在那间屋里的时候,趴在别人的床榻前,对着别人眼角眉梢的那种流连,心里头就骤然觉得不甘,这“不甘”就如同从死灰里复燃的一颗火星,星火燎原让他再也平静不下去了。
“张御晨!”舟河猛地一下直呼其名,“你……你……你……你个混蛋!你二三其德!见异思迁!水性杨花……”
本来只图一时发泄,吐完最后一个词他才意识到自己嘴快说溜了什么,想要收回来却是不可能了。
这下子,树干的背面彻底地没了声音。
第8章
四周彻底地安静下来,没有回答声,却也没有半点离开的脚步声。
舟河在这边竖起耳朵,凝神聆听了一会儿。
他心想自己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难听了,要不要道个歉?虽然说的那些也都是事实,但,更大的事实是,他其实并不想跟张御晨弄得不欢而散,他只不过一时咽不下那口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