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说非常好,没得关系,谢谢你了。正说着,唐教授回来了,并且出乎涂老师关于他不食人间烟火的意料,还用无
纺布口袋带了些菜回来。经过唐夫人的介绍,看过涂老师的教师证(证明他不是“犯嫌的记者”),又听了他的来意,
唐教授严峻的脸柔和成了严肃,一定要留他吃中饭。
夫妻俩吃得简单,所以用涂桦带来的鸡蛋做了个炒鸡蛋,又拆开了肉松。饭桌上大家都不说话,唐夫人不断注视着涂桦
,就连唐教授也时不时飘过来一眼。涂桦心忖是因为自己也是个年轻人——虽然比唐闻道小好几岁——他们看着自己,
想着与唐闻道共进午餐时的情形,不由心中一酸,强行忍回了几乎夺眶而出的眼泪。
但是他的眼圈毫无悬念地红了。夫妻俩对视一眼,同时在心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吃完了饭,涂桦按照在家的习惯,强行帮着收拾了一通,把桌椅放回去。唐夫人终于忍不住,别过身去,像课本里描述
过的那样用围裙角拭去眼角的泪水。涂桦一时冲动,话到嘴边总算脑子又转了,便改成了:“阿姨,您节哀,唐先生回
来要是看见您难过,也会非常难过的。”
“傻孩子,他还怎么回得来……”唐夫人折到厨房里去了。
涂桦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进退维谷间,见唐教授沉默着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过来坐。
先前涂桦见屋里只放了一张唐闻道的黑白照,别说香烛,连水果也无,若非自己带来的白百合,遗像前只光秃秃的玻璃
台板,便知道关于唐家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的传言诚不予欺,当然不能告诉他们昨夜的灵异见闻。何况有关唐闻道他
只瞻仰过遗像,还有极少几张大约同学和同事贴在网上的照片,只凭一个身着白衬衫的背影,实在无法确定那就是回魂
的唐闻道。总之,似是而非的事情,于人于己,都是不说为妥。
沉重的安静中,座钟滴滴答答的走着,唐教授坐在沙发上,自己想着心思。涂桦喝完了茶水,再找不到旁的事做,便要
告辞,唐教授也没留他,直送到门边,忽然捶着鞋柜大声说:“还哭什么!小涂走了,你也不知道送一送!”
涂桦顷刻间汗流浃背,忙说留步留步天热别出来了,鞋也没穿好就蹦出门去,结果反而欲速不达,险些摔倒,只得蹲下
来系鞋带。就听门里唐夫人让他有空就来玩,唐教授说你一个老太婆我一个老头子人家年轻人过来玩什么!涂桦忙说一
定来,又说自己就住旁边,有什么事尽管招呼,名片搁在茶几上了。
听了他的回答,夫妻俩又是一阵沉默。唐夫人忽然说道:“要是跟小涂这样的好孩子在一起,闻道不肯结婚就不结婚罢
。”
话音未落,唐教授大怒道胡说什么快进去!便将夫人推进屋去,独自向涂桦道别,接着就关上大门。涂桦知道他是在物
理世界徜徉得久了,对人类世界的社交常识没什么概念,自然也不见怪,转身向巷子里走去。走出了很远,他突然打了
个激灵:刚才好像听见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
正巧此时他路过巷口最后一个路灯,脑海中闪过路灯下的白衬衫,在炎热的午后又连打了几个哆嗦,连忙跑上马路,向
着至关重要的道具店飞奔而去。
要不怎么说本城是全国精神文明兼卫生城市,封建残余似乎被涤荡一空,涂桦把老城区几个点都摸了一遍,终于找到了
贩售冥币纸钱金银纸锞的店面,隐藏在一家花圈寿衣店里。事实上这类店铺老城有许多,只怪涂桦缺乏经验,不得其门
而入。
他望着琳琅满目的各色纸电脑纸汽车纸别墅纸秘书(?),直感慨当年core说的与时俱进真是经过实践检验的真理,如
此贴近群众,深入生活。深谙营销心理学的店主见他站着发呆,便问他要买房子还是买汽车。
考虑到现实问题,涂桦虚拟出购置婚房的态度,先在心底选了一座别墅,又暗自挑着一应配套家电家具。倒也亏这家店
考虑周详,备货齐全,彩电冰箱中央空调应有尽有。他一边看,一边赞叹,一边问店家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店家
一眼便看破他不是个大主顾,便一边看着小电视,一边敷衍。果然不出所料,问了一圈价格后涂桦一头汗,深感即使在
那个世界结婚成本也不是自己负担得起的。他刚掏出手机用计算器帮忙算账,店家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买什么?买
多少?”
涂桦不语,半天,只算得一笔糊涂账,忿忿然一揿挂机键,指点着堆在角落里的金银元宝与黄表纸,豪气干云地说:“
每样各来十块钱!”
多半被店家宰了一笔而不自知,涂桦提着很大很大一口袋金银元宝,抱着很沉很沉两塑料袋黄表纸,艰难地回到了住所
的院子,便迫不及待将它们扔在地上。瞧着小山一样的一堆,涂桦教过愚公移山的故事,知道一天是烧不完的——全点
上会把119招来——于是打算先从值钱而占地方的元宝烧起,先给列祖列宗烧了一遍,接着开始正题。
烧了一个多小时,烟熏火燎觉得自己快成咸肉的涂桦拖着剩下的黄表纸上了楼。半道上碰见回请他喝酒的大学生,被无
情地嘲笑了一番“你这样封建迷信也算人民教师吗”。为了今晚也不一个人睡,涂桦忍气吞声了,把口袋寄存在大学生
家,跟着去了学生街的大排挡。
第二天是周日,涂桦坐在窗口呼吸新鲜空气,一边看书备课。大学生们到了讲究点的人家喝下午茶那会儿才陆续醒来,
讨论今天吃泡面、烧烤还是外卖的严肃问题。涂桦把炉子上晾的绿豆汤分给他们喝,帮他们做了决定,又打了外卖电话
。等料理完那帮大爷,他拖着堆在角落里的黄表纸,晃到楼下院子里,在昨天漆黑的遗迹旁又点了一堆。
此时落日镕金,涂桦一边冒着众人的侧目投纸,一边背诵太祖词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偶然间抬头擦汗,忽然看见巷
子口站着两个小姑娘,都穿着泡泡袖公主裙,手牵手肩并肩,认真地望着他。
涂桦顿时倾盆大汗。真TMD作孽啊,当着学龄前儿童的面公然搞封建迷信活动,自己真玷污了人民教师这一光荣的称号,
九泉之下以何面目去见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孔老夫子!
两个小姑娘很是好奇,走近了一些。涂桦这下看了个清楚,原来是两个不逊于网上广为流传的可爱无敌双胞胎的小萝莉
,一个头上戴着竖着两只红色牛角灯的发箍,另一个歪戴着一张塑料人物面具。面具萝莉正侧过头,跟同伴说着什么,
面具正对着涂桦,于是他认出那是台湾地区现任领导人马〇九先生,的脸。
原来是台湾来的小朋友呀。
涂桦顿时放下心来。这就不用担心会给学龄前儿童的幼小心灵造成不利于相信科学知识破除封建迷信培养唯物主义历史
观世界观的阴影了,毕竟是对岸嘛。一边这样推卸责任,他一边在心底唾弃自己的不负责任。
面具萝莉拉着同伴,笑眯眯地说:“大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一声大哥哥叫得涂桦心都酥成了桃酥。他想起肩负的职责,回答说:“哥哥在……汇款。”
面具萝莉甜甜地笑了,牛角灯萝莉头上两只牛角灯红艳艳地闪了闪,在暮色中分外动人。她又问:“大哥哥,你在给谁
烧纸呀?”
涂桦眨着眼睛,不由自主地说:“在给一个救了小学生的英雄。我是小学老师,所以很钦佩他。”
牛角灯闪啊闪。“英雄只要献花和花圈就可以了么,为什么你还要烧纸呀?”
涂桦的眼睛眨呀眨。“因为我还不小心知道了他的一个大秘密……”
面具萝莉同情地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大哥哥真是太可怜了。”说完便拉着牛角灯萝莉走掉了,留下涂桦在原地
为刚才神奇的对话眨着眼睛。
星期天天黑后就开始雷阵雨。星期一晚上,涂桦回到家,发现楼下大学生都不在,短信里说是去学校自习室通宵了,剩
下的黄表纸给他挂在门上了。涂桦心中不安,看看楼下地面湿漉漉,几处还汪着水,踌躇了很久,终于下狠心打开尘封
数日的自家房门,拖出一只服役多年的搪瓷盆来。
天渐渐黑下来,雨也暂时停了。涂桦抽出几张黄表纸,用打火机点着了丢进盆里,慢慢地添纸。几天下来,他于此道已
颇为熟练。明亮的火焰在盆中翩跹起舞,有形无质,似真似幻。看着旋转缠绕的烟气,涂桦不由出了神。
“原来是你啊。”
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他的思绪。他回过神,隐约觉得有些熟悉。转头去看,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名青年,正透过无框眼镜
像打量载玻片那样打量着他,样子也有些面善。
涂桦做贼心虚,知道这几天频繁烧烤,很是引了些不满,这人多半是接到投诉前来调查的居委会成员!
不过这样文质彬彬又一表人才的人,一看就是有为青年,竟然也潜伏在自己社区的居委会,现代大学毕业生解放思想服
务社会的觉悟真是教人钦佩。
涂桦连忙站起来,跺跺脚帮发麻的双腿活血,忙不迭跟他拾搭。那人不理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涂桦被他瞧得心虚腿
软,一迭声承认错误自我批评,深挖思想根源,保证虽是初犯但决不再犯,请组织原谅这一回。
那人依旧不作声,绕着他转了个圈,又转了个圈,不知道在评估什么。涂桦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心底大骂负心多是读书
人,P大一点事假嘛假嘛跟真的一样,脸蛋这样斯文,人品却这样RP!
火光渐渐熄了,周遭人事景物淹没在夜色中,那人身上的白色短袖衬衫依旧鲜妍皎洁。涂桦走神想着莫非他用了立白,
还是雕牌?陡然间福至心灵,他一步蹿得差点上了三楼窗台。
“你、你你你你你!!——来、来人,来人……”
那人慢条斯理地说:“叫破喉咙也没用,其他人看不见我。”
涂桦落回地面,手忙脚乱点了一盆火,隔着火盆,问那人道:“你是唐闻道?”
那人微微颔首。涂桦又问:“大前天晚上也是你?”
唐闻道……的鬼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反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我烧纸?”
涂桦可不敢跟他计较我先问你先答之类的事,老实地说:“你脸朝下被车拖了二十几米,大前天晚上是头七,要回家看
看,结果被我搅了,还是啊?你是怕脸会吓着我才不肯转过来吧?你是个好人。我想你肯定要钱整容。”
“哦,是这样,不是因为你不小心知道了我的一个大秘密。”
涂桦又跳了起来,落地后又四周看了看,一个邻居正走进院子,不时怪异地看向他。他面对火盆压低声音道:“你怎么
知道的!——我不会说出去的!要是我泄漏半个字,教我到退休都不加工资。”
听了这番表白,那人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涂桦心中着急,忙说道:“而且我也不是故意要知道的,是你妈妈说,要是跟
我这样的好孩子在一起,你不肯结婚就不结婚好了。真的,是你妈妈说的,我只是……知识丰富而已,我真不是故意要
推理出来的!”
唐闻道挑起一边眉毛,语气冷淡地说:“你不小心居然知道了这件事。”
“啊?啊!!”涂桦大骂自己愚蠢,幼儿园的小朋友心里也不止一个秘密,自己不但居然忘了这一点,还这么容易就事
无巨细全说出来了,刚才赌咒发誓的不会说出去的保证简直比老虎年画还要老虎年画。这下就算是见义勇为的英雄……
之鬼,也要对自己说出“你知道得太多了”。涂桦一咬牙,豁了出去。
“来吧!先奸后杀,先杀后奸,皱一皱眉毛,老子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三
唐闻道在火盆旁站得玉树临风,一张脸被火光映得玉洁冰清,看上去浑不似一个二十七岁的……鬼。
“你是研究生?”
“……不是。”
“你有180?”
“……没有。”
“你觉得你还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奸?”
“……那你来干么事!”涂桦原本是想说你还不如人家凤姐要求高,你好意思么,总算及时忍住了。
唐闻道身形一动,涂桦连退三步双手抱胸。他一副与之前豪言壮语完全是相对存在的矬样似乎给唐闻道带来了些许好心
情。唐闻道只是抬手推了推眼镜,语气充满了不耐烦。
“要不是你这家伙多事又胡说八道,我也用不着来。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这话你没听说过?”
涂桦怒往上冲,冷然道:“不用谢。”
唐闻道假装没听见,耐着性子说给他听:“我跟你非亲非故,你连着几天烧那么多纸给我,又不是中元冬至的时点,有
关部门本来正对我搞清算,对此觉得很奇怪,怀疑我对你做了什么,就派人调查。你这个傻B讲话不过大脑,说什么不小
心知道了我一个大秘密,怕我找上你灭口才给我烧纸。有关部门也统统是一群傻B,居然信以为真,非说我欠你的债,下
一世得还给你。开什么玩笑!我说就二十块钱的事——还不到二十,你还烧给你祖宗了——不用等下辈子,我现在就去
把屌帐做平了。讨价还价半天,那帮不懂得变通的榆木脑袋傻B才同意,所以我今天才来找你这个傻B。”
涂桦听他用标准的普通话把一个个脏字念得字正腔圆,又消化了很久,突然反应过来,抱住头哀嚎:“你说的有关部门
,不会是阴曹地府阎罗判官他们吧!居然还派了两个小萝莉来套我的话,太阴险了……”他一边悲鸣,一边把脑袋往身
旁墙上磕。
他这样痛心疾首悔恨无及,倒也出乎唐闻道的意料。等他磕了二十几下,唐闻道心也软了,叹了口气说:“也不能完全
怪你。他们已经成功把照心灯缩小化并实现了量产,给每组牛头马面都配了一个。被那种光线照射,一般人都会像白痴
一样有什么说什么。”
那日傍晚的牛角灯萝莉与马〇九面具萝莉便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涂桦已经没有心思去吐槽了。他从唐闻道松动的口气
里看见了生机,连忙牢牢攥住。“这二十块钱我不要你还了,还行啊?你赶紧回去吧,我不耽误你宝贵的投胎时间了。
”
“这话你该早说,现在已经迟了。”唐闻道反手撑住一楼的窗台,轻巧地跳上去坐着,脚后跟一下一下踢着墙壁,白衬
衫在夜色中清纯无比,怎么看都像白衣飘飘的大学生,而不是即将踏入奔四征程的鬼。
涂桦用两只果冻眼仰望着他。“你还在什么地方埋过储蓄罐?我去挖出来,不就相当于你还钱了。”
唐闻道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你还能更幼稚一点么?你家钱是埋在地里的?”
“不就是个形式嘛。或者被子里,枕头里,褥子里,鞋盒子里。放心,我带零钱去,只拿二十,多的还找给你。”
唐闻道不怀好意地冷笑了两下。“根据法律,我生前所有的财物应当属于遗产,由我的父母全部继承,所以现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