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方——Valerian
Valerian  发于:2011年1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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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手把书搁在椅子里,关上了门。

他并不打算拜访梅瑟韦尔大街的奶酪铺,毕竟一个请事假的人不应该悠闲地在六处办公楼附近买牛奶。伯兰特绕了两个

街区,买了两个沾满糖粉的甜甜圈,他不确定那个卷发的男孩喜欢吃什么,但甜食出错的机率比较低——以前他总是买

巧克力威化和甜甜圈来哄亚瑟的。

“……给我儿子的。”他坦然地对那个绑马尾的女店员说,对方理解地露齿一笑,把硬币倒进他手里。

甜食果然没有出错。男孩一言不发地吞下了纸袋里的所有食物。伯兰特看着他把热牛奶喝完,走到房间另一边,拉上了

窗帘。“既然你看起来不会马上死去,我应该回去上班了,这个国家克扣工资的手段可是多姿多彩,我最好小心点。”

他收拾好空玻璃杯和面包纸袋,俯身弹了一下男孩的额头,“听懂了么,小家伙?”

长着淡色卷发的男孩紧张地舔了舔唇,垂下视线,盯着自己放在被子上的手,“……也许。”

“唔,‘也许’不算是个好回答。”伯兰特耸了耸肩,“建议你再睡一会,我可不想在抗生素上花钱了。”

“先生?”

伯兰特重新推开了门,看着他,挑起了眉毛。

“……我很抱歉。”

“你知道么,在英语世界里,我们通常会说‘谢谢’而不是‘抱歉’。”

门关上了,咔嗒一声轻响。男孩躺了回去,把毯子拉到下巴。

******

秘书看起来等了他很久,一脸的沮丧,“我一早上起码替您挡了上百个电话。”受人尊敬的安娜?塔尔科特小姐说,她

在法律上已经满了六十岁,但一直没有人敢称呼她“夫人”,一方面是由于她确实没有结过婚,另一方面,塔尔科特小

姐是个不好惹的人物——安娜常常说,只有这种人才能长久地为六处服务。虽然她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传统

英国女性,穿式样简单的套头毛衣,配着珍珠项链。白发像一堆蓬松的、凝固的泡沫那样囤在头上。她的手指瘦削而纤

细,打起电报来快得就像两只患了肌肉抽搐症的蜘蛛。

“如果您回办公室去,您会发现我在您的写字台上放了一份详细的来电目录……首先有两个内线电话,6-A的P.A.和6-C

的T.B.;接下来是戈登先生——我真讨厌松垮垮的美国腔,很难听,您说是么——他打了足足三次,似乎是想问你关于

预约外交部专员的什么事……”

“安娜?”

“是的,伯兰特先生。”

“我以为您说那份来电目录在我写字台上。”

“是的。”

“那么请让我自己去看,谢谢您……我记得您上星期抱怨说没有茉莉花茶了?”伯兰特摘下帽子,挂到门后的钩子上。

“我让6-A的一个小家伙替我跑了一趟。”

“啊,您总是很会使唤人,安娜。”他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在写字台后面坐下来,随手拿起搁在拍纸簿旁边的钢笔。塔

尔科特小姐仍然站在那里,不安地捻着自己的绿色毛衣边缘。伯兰特暗自叹了口气,抬起头,“安娜?”

“有什么事发生了吗?”塔尔科特小姐往前跨了一步,好像想抓一只掠过眼前的飞蛾,“我只是,问问。”

“没有。”伯兰特干脆地说,“没有秘密会议,也没有深夜访客……”他想起那个卷发的男孩子,忽然察觉到自己还不

知道他的名字,或许不知道才是最好的,来路不明就意味着危险,等那孩子好一点,就赶紧把他丢给大使馆,“……是

您想太多了,安娜。”

他露出一个坦率的微笑,旋转着手里的钢笔。

Epi.3

他晕晕沉沉地从一段长而幽暗的梦境里醒来,整幢房子寂然无声。颅骨里的疼痛消退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卸下了一个沉

重的包袱,轻松然而疲倦虚弱。他翻了个身,盯着窗帘看了很久,然后掀开毛毯,赤脚走到门边。

男孩小心地探出头,瞥了瞥狭窄的走廊,没有人。楼梯平台上方的那扇采光用的窗开着,显露出被屋顶和烟囱切割成不

规则形状的天空,依旧灰蒙蒙,阴郁晦暗,看不出是上午还是下午。他溜出了房间,让门在身后开着,踮着脚尖走向楼

梯,走廊只有五步那么长,木板在旧地毯下嘎吱作响,男孩皱了皱眉,干脆跳下最后两级台阶,跑进客厅里。

那里同样铺着木地板,只是老化得更厉害,男孩都能感觉到那些细细的木刺刮过脚底。沙发是古板的深棕色,正好衬着

被熏黑的炉架——竟然有壁炉,这让他很惊讶——它看起来很久没被打理过了。壁炉前面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看起来

似乎是这座房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男孩把自己丢到沙发上,充满感激地把脚趾埋进那些柔软的毛绒里,转着脑袋四下

打量。这不是个让人感觉温暖的地方,所有那些壁橱、靠背椅、不锈钢咖啡壶、瓷砖、发霉的墙纸和挂钟都散发着和它

们的主人一样的、冷淡疏离的气息。他试图挖掘与私人生活有关的线索,却什么也找不到。烟灰缸旁边搁着一本平装书

,男孩探身把它拿过来,随意翻了几页,没看懂多少,于是兴味索然地把它摆了回原位。

一楼只有四个房间,男孩在厨房里转了一圈,发现了颇为可观的罐头和威士忌库存。男孩摇摇头,关上橱柜门。两个空

威士忌杯倒扣在洗碗槽里,他抓住水槽边缘,透过气窗往外看,果不其然没什么美妙景致,只有一个脏兮兮的巴士站台

和马路那边水流缓慢的窄河,河道明显经过改造,被钢筋和水泥塑成无趣的直线。男孩习惯性地舔了舔唇,他想起了另

一条河,一条更为温柔可爱的小河,淙淙地淌过教堂、镇公所和法院,穿过古老的石桥,途经废弃的磨坊和鞣皮场,一

路远去。暮色昏沉,灯光暗淡,雾气竟是苍黄的,笼住钟楼的尖顶,一抹阴云被疾风拉扯着,滑过天空。

可是幻象就如它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挂钟毫无预兆地敲响,六下,在寂静阴冷的房子里宛如惊雷,男孩吓了一跳,

猛地转过身去,眼睛惊恐地搜索着空荡荡的客厅,仿佛会有幽灵在墙角的阴影里凭空出现,但什么都没有,报时完毕的

挂钟若无其事地走着,齿轮干涩地咔嚓作响。

他开始觉得冷,寒意从脚下的瓷砖里升起,沿着脊椎往上爬。男孩逃离厨房,几步蹿上楼梯。他本想直接躲回走廊尽头

的那个房间里去,却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另一个房间的门开了一条缝,他很奇怪自己刚才经过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察觉。男孩犹豫着,伸手碰了一下门,它无声无

息地旋开了。

这是屋主的卧室,毫无疑问,但陈设未免过于简单,更像是短期出租的廉价公寓。衣柜旁边摆着一张写字台,散放着几

支磨秃了的铅笔。墙纸原来大概是清爽的海盐色,但现在已经褪成一种陈旧阴暗的蓝灰。男孩静悄悄地穿过房间,打开

了书柜的玻璃隔门,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微笑伸手抚摸由于多次翻阅而微微弯曲的书脊。最下面的一格整齐地叠放着信

件和电报,按日期分类放在不同的盒子里。男孩半跪在地板上,拉开了书柜底部的抽屉。

一堆过期的税单盖着一个金属制的什么东西,男孩心虚地抬头瞥了瞥门口,才伸手拨开那些发黄的单据。那是个相框,

比他预计中的要沉重得多,男孩把它翻过来,里面镶着一张家庭合照,他找不到摄影日期,但那个英国男人看起来比现

在年轻得多,他的手臂松松地圈着妻子的肩膀。男人和女人都微笑着,却并不显得高兴,更像是两个蹩脚的演员,还没

背熟剧本就被赶上舞台。惟有那个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儿,惊奇地大睁着眼睛,满是不谙世事的快乐。

“……那是我儿子,亚瑟。”

男孩惊跳起来,差点失手摔了相框。伯兰特平静地把它拿过去,放回原位,用鞋尖推上抽屉。“我们六点半吃晚饭,你

有20分钟时间把自己收拾一下。”他揽住男孩的肩膀,把人往外面带,“浴室在那边……你应该穿得下我儿子的旧衬衫

,我找几件给你。顺带一提,你喜欢吃金枪鱼还是熏肉?”

淡色卷发的男孩站在浴室中央,似乎被弄懵了,过了好久才讷讷地问:“请你……再说一遍?”

“……好吧,很简单的选择题,晚餐,金枪鱼,熏肉,你要哪样?”

“金枪鱼,谢谢。”

“金枪鱼,好的。”

伯兰特关上浴室门,摇了摇头。

******

七点正,挂钟得意洋洋地鸣响。收音机开着,一阵轻柔而模糊不清的音乐过后,刻板的男声向他们宣读未来三天的天气

概况,听起来像个毫无同情心的葬礼司仪。伯兰特把报纸往下移了半英寸,观察着对面那个男孩。他穿着亚瑟的淡蓝色

格子衬衫,肩膀畏缩地前倾着,他身上总有一种难以忽视的、流亡者的惊怯姿态,就像被猎犬追逐的狐狸。他慢吞吞地

嚼着自己的三文治,几乎每咬一口就警觉地瞄一眼门和窗户。伯兰特无声地勾了勾嘴角,把报纸摊在餐桌上,翻过五六

页,直接去看国际版。

他现在可以肯定这孩子是非法入境的,冷战难民的故事他已经听过不少,他们因为这样或那样的言谈得罪了那些帽子上

绣着红星的家伙,只好仓促地往西逃,大部分在瑞士落脚,也有一些特别不安的,千方百计搭船度过英吉利海峡,甚至

更远,让宽阔的洋面给自己一点安慰。然而在这见鬼的年头,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在某个宜人的星期六清晨横尸街头,

脑组织里嵌着一颗点三八手枪子弹。伯兰特起身关掉了收音机,顺手把餐碟放进水槽里。男孩下意识地抬起视线,恰好

有什么柔软干燥的东西砸在他头上,盖住了眼睛,伯兰特用力揉了一把他湿漉漉的头发,“擦干,免得你等下把水滴进

茶杯里。”

男孩耸了耸肩,把剩下的一点三文治塞进嘴里,擦着自己的卷发。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伯兰特冲了两杯红茶,把其中一杯推到男孩面前,“我尽快把你送到大使馆去——牛奶自己加,随

便。”伯兰特告诉他,把装牛奶的玻璃壶放到餐碟旁边,男孩把毛巾拉下来,茫然地看着他,情报处处长叹了口气,在

客厅里找来拍纸簿和铅笔,用大写字母写下“大使馆”这个词,递给男孩。

“你从哪里来?”

“你不需要知道。”男孩很快地回答,声音仍然很轻,却意外地不再显得胆怯,“我会……自己走,我不去大使馆。”

伯兰特挑起眉毛,“自己走。”他嘲讽地重复了一遍,“告诉我,小家伙,没有护照你能去哪里?伦敦警察的拘留室可

比我这里差多了。”他把铅笔拍在男孩面前,“写下你的名字,我明天让人去大使馆查出入境记录,如果足够幸运的话

,他们会送你回去。”

“我不去大使馆,我不回去。”

“你的家人呢?他们在英国吗?”

男孩抿着嘴唇,不置可否。

“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帮不了你。我不能无缘无故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东欧男孩。”

对方的蓝灰色的眼睛直视着他,仍然倔强地闭着嘴,摆出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一颗“核桃”,他想起了特工处的行话

,每当他们遇上那些用沉默对付一切的嫌疑人,总要这么形容,核桃,非得用锤子砸才行。但这只是个吓坏了的孩子,

刚刚从枪伤和高烧里恢复过来。伯兰特揉了揉额头,忽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

“很好。”他冷冷地说,收起了铅笔和拍纸簿,“喝掉你的茶,明天早上你必须离开这里。”

Epi.4

“你把他送走了?”

“我把他赶走了。”伯兰特冷淡地回答,用叉子挑起一块熏鳟鱼肉,“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专员不愿意见那个美国

人,叫我‘糊弄’他,上帝作证,我可‘糊弄’不了多久,他们或许不懂这个岛上的游戏规则,但绝对不是笨蛋。要是

我再闪烁其词,那个戈登就要搬个登山帐篷来驻扎在我的办公室里了。”

“这里的熏鳟鱼总是做得很干。”灰头发的医生放下刀叉,喝了口水,他的盘子里躺着一整条光溜溜的鱼骨,看上去可

怜巴巴的,“等等,莫里斯。那个男孩,他是谁?你就这么把他踢出门外了?”

“我不是他的监护人。”

医生笑了笑,淡色的眼睛促狭地眯了起来。他们的位置在餐厅的角落里,紧贴着窗户,可以方便地观察门口的动静。科

尔曼看了好一会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才把目光收回来,拿起叉子,一节一节地掰断鳟鱼的脊骨。“我是听到了点风声,

关于‘水手’。”他平静地说,好像在谈论天气,“我们本应在明年三月拿手上的苏联间谍交换关在西伯利亚的自己人

,这就是‘水手计划’的大致内容,不是么。所以美国人才会掺和在里面。”鱼骨咔啪一响,“两个星期前,我收到了

10046,代号‘马格沙’的情报——你记得他的,莫里斯,你们一定经常在大使馆的走廊上擦肩而过——他警告我们这次

的交换计划是假的,他在秘密监狱里亲眼见到五具尸体,一个女性,四个男性,都是颈后中枪,他们是被处决的。”科

尔曼抬起头,“假设我们没有‘水手’了,那还要‘水手计划’干什么?”

“‘马格沙’没有按程序把报告发给6-A,直接找上你?”

医生翻了个白眼,“拜托,莫里斯,现在不是讨论职权归属的时候,他也许觉得译码员不值得信任,又或者送信渠道不

安全,谁知道呢。他在伦敦有朋友,我们都很谨慎,再说,我以前是‘马格沙’的联络人,他比较愿意向我倾诉。”他

摸了摸下巴,“如果你想知道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我会说这是报复。五处前阵子弄死了一只苏联地鼠,是不是?那些自

大狂们甚至没有问六处的意见——不是有意冒犯,我认为他们比那些专收贿赂的东区巡警好不了多少,爱靠肌肉和拳头

解决问题,完全不懂什么叫外交手腕。”

大概是察觉到情报处处长的眼神,科尔曼迅速地闭上嘴,打了个响指,招呼侍应过来给他们添柠檬水,“别这样,老伙

计,哈利街(*1)太沉闷了,没有这些小小的调剂我会死的。你可没有试过手忙脚乱地对付哇哇大哭的小姑娘,她死活

不肯打针,还狠狠踢了我一脚,差点把我的早餐踢出来。”

伯兰特清了清喉咙,掩饰性地喝了口水,“……你也没试过花几小时写那些冗长无聊的报告,也不必对付专员AB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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