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啊？”

“那个小个子同桌啊。”

莫母失笑：“要看什么时候不可以，这时候人都上车了，你能看见什么？”回头看看儿子。莫凌上了车就一直往后走，

在倒数最后两排停下。那个坐着的少年转头跟他说了什么，被莫凌抬手敲了一下头。莫母不由笑出声，已记不得多久没

见过儿子这么孩子气的动作，她心里忽然一动，看那孩子微微侧过头来。只这一眼，莫母浑身像过电似的一阵战栗，等

车开了，她还呆在那里，丈夫来拉她，“走了，怎么了？”

“我看见了那小同桌。”

那只是一个平凡的孩子而已，她却终于知道自己儿子为什么那么着了魔一样满心满脑，扑到那一边去。只那一眼，她用

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眼睛，已经看到了原因。

那孩子有那么黑那么深的一双眼睛，似乎是藏了黑夜里最深的寂寞，在苦苦地乞求着什么，却同时也那么惧怕地压抑着

。那是一双让人心底会发抖发酸的眼睛，尤其是做母亲的人，心都要碎了。

一个孩子怎么能有那样一双眼睛？她想，想着儿子那一双明澄得不渗任何杂质的眼眸，不知道儿子又从那双眼里看出了

什么，凭着她的小儿子，能给那孩子多少温暖呢？

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少温暖包围着，才能走过长长的寒冷莫测的人生呢。

第10章

“喂，就当给我面子，一起去吧。”

七月的艳阳正热情照耀着这一方天地，而在某住宅区的三楼阳台上，两个少年正坚持不懈地扮演着哀求与拒绝的角色，

同时顺便料理着一条已经洗好的被套。各执着被套一端，四只胳膊正奋力和布条的韧性与含水强度作斗争，每扭一圈便

要呼一口气，像这样一条比他们的大腿还粗的湿被套，连安分地扭干都这么吃力，莫凌忍不住就很遥远地向往起武侠电

影里那些飞舞如灵蛇的布条，以及那些个威猛的强人。

更艰难的事情还不是这个，他现在还必须说服谢随之这头牛，实在是辛苦的一天。

他们如今是在悠哉的暑假期间，终于可以丢开了书本跟功课。莫凌今天来的一个重要目的，是打算带他回去家里玩，父

母亲大人明确指示，希望能见一见他这位小同桌，而他私心里也觉得父母要是喜欢谢随之的话，确实也是好事一桩。

但唯一的问题是，谢随之这个人，某些时候那脾气拗得，简直让人想直接用手探到他脑子里给他掰直过来。

“不过就是吃一顿饭，我妈妈特意叫我请你过去的，你别这么不给面子啊。”

“我不去。”谢随之的拒绝一向简单，不做任何借口。有谁知道他也是有苦难言，谢随之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念书和见

家长，尤其是别人的家长。

“去一下会怎么样，我父母都对你很好奇，天天提起要我带你回去玩玩。”

“这样我就更不要去了。”这辈子最受不了别人对他好奇了，谢随之翻个白眼，敬谢不免了。

意识到自己一时说了蠢话，哪壶不开提哪壶，莫凌敲敲自己的头，仍想补救：“那个，其实我父母人都很随和的……”

用力扭到底，挤出人力能够的最后一滴水，再一齐甩开，将被面摊开晾晒到阳台栏杆上，拍打上去啪啪有满足的快感。

“为什么非见我不可，我有什么好看的啊？”谢随之说，莫凌顺手就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做了我三年同桌，还一起住了半年多，我父母想见见你也是人之常情吧。”手被谢随之挥开，他笑嘻嘻又把胳膊搭到

他肩上去，这下谢随之倒是随他去了，只是再附送一个白眼。

“我实在不喜欢去别人家里做客，对不起。”谢随之的歉意真是再真诚不过了。奈何今天莫凌决定是要走无赖路线，继

续嬉皮笑脸粘着他。

“我又不是别人。我都能把你家当成自己家里了，你也别那么见外啊，谢随之。”

谢随之真地想叹气了，莫凌的韧性他已经完全彻底地领教过了，绝不亚于自己。两个人间每一次争执的结果，也让他明

白。最后不是他先屈服的话，今天是不会有结果的。他叹气。

“莫凌，我真的……”

“莫凌？！那个是莫凌？？？”忽然破空而来的声音，两个人一起向下面出声的地方看去，只见楼下阴影的角落不知几

时聚了一群女生，正抬头向他们张望，有几个已经兴奋不可自抑地挥起手来。

“莫凌！！”整齐划一的呼喊，把这栋楼都吓得一震。谢随之也被吓得一抖，莫凌忙挥手回去，看这阵势惊人，连忙下

去。

谢随之靠在阳台上，看着他从楼里走出来，过去加入那一群，然后又是一阵欢呼，莫凌已经被淹没在其中，看不见人了

。

谢随之再一次看见莫凌人冒出来，莫凌正举一只手向着他这边指着，谢随之一愣，有不好的预感，来不及缩回房间里去

，已经是整齐的一阵大叫传来，震得谢随之的薄面皮发烫。

“谢随之--谢随之--谢随之--”该死的莫凌，还给他在一旁指挥节奏。

结果听不到半分钟，谢随之已经扛不住了，立马乖乖滚下楼去。再给她们叫下去，他怕自己要先疯掉，从没想过自己的

名字被通缉似的广播出来原来是如此可怕的事情。

“我同学。”莫凌指着一排站开的莺莺燕燕挨个向他介绍：“琳琳，雪菲，小贝，若云，吴雨，蝴蝶。这个我现在的同

桌，谢随之。”

谢随之看着眼前一列甜甜微笑的脸孔，头有点痛，尽量地记下彼此的特征：叫琳琳的女生是一身白裙子加小虎牙，叫雪

菲的女生是小酒窝加大马尾，叫小贝的大眼睛圆脸蛋，叫蝴蝶的……算了，他认输。

“你们好。”这么笼统而安全地打招呼，莫凌看上去很满意，又把胳膊搭过来了。

于是一群红里加两颗绿浩浩荡荡地向莫家出发了，女生们在前方叽叽喳喳，谢随之很刻意地落后了几步，跟莫凌咬耳朵

。

“来找你的同学怎么都是女的啊？”一来就这么一群，看得他眼都花了。

莫凌就得意地笑：“那是，个人魅力不同呀，你的同学里面，会找你的大概也就我一个了吧。”

谢随之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个拐子：“你一个带了一群，够了。”

到了莫家，并没有谢随之想象里那么尴尬，这完全该归功于莫凌那一票娘子军，六个女生花枝招展地在客厅厨房间来去

，已经把莫家父母转得头晕眼花，根本无暇他顾。谢随之也就乐得躲到不被注意的客厅角落里，安静打量，一处一处用

目光摸索过去，哪怕是再平常也觉得几分新奇，这可是莫凌的家呢。

正发呆，莫凌过来拉着他去自己房里。两个男生避开在厨房热烈讨论的女生们，进房把门一关，莫凌就松好大一口气。

“天啊，女生凑成一堆真是要人命。”他抱怨说，谢随之好奇地在他房里东看西看，又去开了窗子向外探头。房间的布

置很简单，书桌，单人床，墙上运动海报。吸引他的是床头柜上一个小相框，那时的莫凌看着要比现在小一圈，能从眉

眼上看出一点轮廓来，对镜头露出掉了两颗门牙的笑容，惹人怜爱的傻气。

“那时我才刚上小学。还没搬家到这边来。”莫凌也凑过他身后一起看，对自己牙齿间的黑洞颇为怀念，“傻乎乎的多

可爱啊。谢随之，你以前什么样子？”

“不记得了。”谢随之实话实说，莫凌打量着他，在心里自行将谢随之缩小一圈，再把那小模样跟眼前的本人对比，忍

不住露出促狭的笑容来。谢随之懒得理他，门被敲了两下，蝴蝶走进来。

“吃饭啦，少爷们。”她笑嘻嘻地一手拉一个，拖出房去，一点也不认生的态度，落落大方得谢随之倒是有些扭捏了。

因为多出了六个意料之外的客人，莫凌的父母开明地决定退出去，让孩子们自己玩。女生们也没怎么推诿，莫凌送完父

母回来，坐下就听见蝴蝶在问谢随之：“谢随之认识莫凌多久了？”

“也不是很久，初中都是同桌。”谢随之的回答让女生们哇哇叫，若云说：“我们跟莫凌才总共同班一年，他就跑到这

边来了。所以我们考完中考才约好了一起来看看他。初中三年，感情一定很好啊。”

“一般。”谢随之始终不习惯这样的人来熟，莫凌笑着插进来解他的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要理他。倒是你们过

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吓我一跳。”真真切切是给吓着了。

琳琳对他吐舌头：“惊喜嘛，不这样怎么叫惊喜？”女生们都配合地咯咯笑。

“对了。考试的情况怎么样？”刚下烤架的考生们，在一起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题。

“都差不多吧。”蝴蝶代答，顺便飞个媚眼：“莫凌还是老样子，看来省重点跑不掉了，我们还有做同学的机会噢。”

“是吗？决定了？”莫凌挑眉，两人大有默契地来个击掌，“那就一言为定，到时候见。”

其余各女都纷纷把手一起搭上去，握在一起摇。

“好耶！！”

谢随之始终是加不进这场老同学的相见欢里，安静竖起耳朵听兼动嘴巴吃。幸好或者也不幸，莫凌很快又想起他，自然

地揽着他的肩膀向他完整讲述他和六女生的渊源。

“我们是小学同学，到了六年级时，我那时候是班长，她们是负责文娱方面的活动。这时候才真正熟悉起来。”

“才没有呢。”蝴蝶笑，指着莫凌，马上给他推翻：“你以为我们就这样容易跟别人熟啊，只是这种同学关系的话，谁

会三年后还过来看你啊。”她转头向姐妹们寻求支持：“对吧，告诉他究竟事实是什么？”

谢随之和莫凌都洗耳恭听。

大眼睛的小贝笑眼咪咪：“那时候，是为了六一的文艺演出吧，是市领导要来看还是怎么回事，搞得很隆重。我们六个

有很重要的节目，提前一个半月准备。那时候你一个人保管音乐室的钥匙，每天都准时提前一个小时来学校给我们开门

排练。我们练我们的，你就在一边看自己的书，从来没有耽误过。这件事你可是全年级女生公认的男生之楷模。”

六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他，连谢随之也看了过去，这确实像莫凌的脾气，最近的一个血淋淋热乎乎的例子便是谢某人他

本尊。谢随之这么想着，安静低头，用筷子挑起碗里几根凉掉的菜。莫凌则纳闷地看回来。

“我好像也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不过这不是应该的吗，我的职责所在，你们又不是为了私人原因。配合你们是应该的。

”

女生们齐齐笑了。

“你就是这样才可爱啊，”蝴蝶一锤定音：“说好了，莫凌，一定要来Ｇ中，高中不见不散。”

“被你惦记上了，哪里还跑得掉。”莫凌嘀咕着，声音大得刚好大家都听见，蝴蝶过来打他，于是又笑闹成一团。

而旁边的谢随之却更加安静了。

对莫凌而言，他也只是他责任里该管的一个东西而已吧，再过那么三年，等他说起这件事情，莫凌也许就是这么一脸纳

闷地反问他有这样的事情吗？因为他根本不是那么重要得特别的存在。

心里有种闷闷的感觉，说不清是什么，愤怒？伤心？似乎都不是，又似乎都是。

谢随之只是觉得，这个夏天，忽然间就郁闷得叫人不想说话，也不想呼吸了。

第11章

一个星期后，中考成绩公布了。莫凌以全市前十的分数，理所当然过了Ｇ中的线，而大跌众人眼镜的是谢随之以黑马之

姿态冲出，居然也拿到了全校第十五的成绩。虽然和莫凌相比还是差得太远，但也能顺利升入一所省重点线里的二流高

中了。

谢随之选择了一所坐落在山区的学校，从地图上看，正好和莫凌的Ｇ中遥遥相望，隔在南北两端。

那个暑假以后的时间里，他们也没有再见面。莫凌参加一个志愿者小组的活动，封闭训练半个月。等莫凌终于想起来要

和谢随之交换联络方式，谢家已经人去屋空。没有人知道谢随之去了什么地方。

时间走得很快，尤其是少年人不知珍惜收紧的指缝间，恍然不觉已经风一样掠过去，等到明白过来似乎不经意遗漏了什

么，却也已经追不回来了。

莫凌又一次想起谢随之，已经是高二上学期。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主持省中学生英语演讲比赛的时候，遇见了来自谢随

之所在的Ｎ中的人，于是私底下便向他们问起了是否知道有谢随之这样一个人。开口前莫凌并不抱任何希望，以谢随之

那种别扭内向的个性，会广结朋友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只怕透明得老师都会忽视才是他本意。

“谢随之？”Ｎ中的几个学生表情惊讶中一点怪异，莫凌也看到一丝希望。

“他是你们学校的吧。你们认识他吗？”不知道那家伙近况如何，不过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吧。莫凌有点纵容地

这么想。

“认识倒不认识。”几个人交换着目光，欲言又止。最终一个看上去像是领头的男生说：“莫同学你认识他？”

莫凌隐约觉得不对劲了，回答道：“我跟他是初中同学，不过一年多没联系了。怎么了，难道他出了什么事？”

“出事倒是没有。或者也算有。”男生坦然地看着他，“坦白说，谢随之在我们学校里，算是挺有名的，不过不是什么

好名。我们不想在人后说人家的是非，你的老同学还真的很不好说。”

莫凌一愣，他从来没想过谢随之能做出什么叫人不好说的事情。谢随之不过是脾气坏点，个性别扭，懒一点，能做什么

坏事？顶多旷课，跟别人看不顺眼闹得关系不好，这些已经是他想象的极限了。

“他怎么了，请说清楚。”莫凌拦住了他们。为首的男生叹口气。望望自己同伴，同伴的表情是随他去吧，他也就心一

横。

“这么说吧，谢随之这个人，都说他是同性恋，而且是被人玩的。他的父母都不认他了，这些事谢随之本人也没有出面

否认过。上一次二年级的男生还打过一次群架，听说他差点被退学。这些也都是听别人传的，具体的我们也都不清楚。

”

莫凌呆呆看着他们，一时间完全没反应过来。那些人互相看看，匆匆走了。莫凌还是站在原地，脑子已经不能正常运作

。实际上，他怀疑自己的耳朵真的有听到那一番话。

谢随之？！同性恋？！

谁来告诉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凌后来整整心不在焉了三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遇见了什么天大的难题，怎么问他也是笑笑，随便找些话掩饰

过去。而不用等五分钟，他又开始皱着眉，又一次神游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你究竟是怎么了？”蝴蝶在跟他一起吃午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有什么事情，说出来看看能不能帮忙？”看着

他一口饭反复咀嚼三分钟而自己还毫无察觉，眼神空洞洞不知道看些什么，着实吓人。

“嗯？”莫凌回神，马上一笑：“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