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他觉得疑惑的是,这个顾客想要的东西,都是当局明令禁止出售的物品。
只要有人上门采购,不管是中资机构,还是外国洋行,都有义务检举上报。
他收起纸张,眼里似乎有一丝复杂之色转过,缓缓开口,语气已经不甚友善,“请问先生是做什么的,要这些又有什么用?”
方振皓已经觉察出不妥,想必是已引起怀疑。他仍旧斜斜倚了柜台,眸色却微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外籍店员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蔑一瞥,抬手拉过身侧电话。
他有一瞬怔神,看到店员的手拿起电话,来不及细想,下意识的伸手攥住。
店员抬眼正欲破口大骂,那人目光却惊电似的撞进眼里,无端生出一丝凉意。
方振皓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渗出了汗,胸腔里心跳得急切,时间一秒一秒走着,什么东西越来越重,压在心上令他喘不过气。
如果泄露了身份,被店家上报政府,不仅他走不了,其余的后果更不堪设想!
陡然间,他眼角一跳。
他咳了一声,挺直身姿,微扬下颌,学了他曾见过那人的威严姿态,唇角带上一点倨傲又从容的笑容。
面对外籍店员的咄咄逼人,他笑着,主动用流利的英语问道:“不会是贵店缺货让您为难了吧。”
他顿了一顿,仍旧含笑,神情悠闲,“真要是这样,没关系,就不麻烦了。”
说着对上店员的眼睛,手上一松,“我可以另去别处看看。”
目光令店员心里一窒,有种被看穿心事的惶乱错觉。他下意识的缩回了手,呆滞了一会又堆起笑容,“不不,我们店里的货最全!我来领您看。”
方振皓点头一笑,跟着他在店里慢慢踱步,看起货来。
礼帽掩在胸前,长衫下怦怦急跳得心已经渐渐平稳,他深深呼了口气,抬眼看到店员脸上殷情又带着讨好的笑,不禁嘴角一勾,淡淡一笑。
过了约半个钟头,他在店员送别下走出了店铺,那店员还仍旧谄媚的给他挥手。
方振皓笑了一笑加快脚步,抱紧手中的东西。他不仅满载而归,还欣然接受店员建议,多要了一些低值易耗的备件。
午间阳光透出云端,在地上铺就耀眼光影,两旁高大的梧桐的枝枝叶叶亦筛下斑驳阳光,仿佛光影里也染上了悠悠的一抹碧色。
他不由的笑,这次又是有惊无险。
当初走上这条路已然下了决心,不会害怕任何困难,但他仍旧深深的感到了来自政府的压力,无所不在的盯梢和眼线,直直压的人喘不过气。
坐了上叮叮当当的电车,一路朝泰祥书店所在的福州路而去。他在三站前下了车,福州路雅气十足,路的两侧大小古旧书店林立,文具用品业毗邻相连。他倒不着急去,装作闲适的模样在各家店铺里逛了逛,在一家书局里,他顺手翻起一本《悲惨世界》看了起来。
刚翻了几页,就听店外一阵喧哗,街上的人呼喊奔走,顷刻间乱成一团。
不知为何四下惊乱一片,路人纷纷尖叫躲避,推搡奔走。整条马路被堵得水泄不通,不远处更是聚集起大片人群,皆是黑衣黑帽,将一家店铺门口围得密不透风。看到那个店铺的牌匾,方振皓的心顿时被狠狠揪了一下,手脚冰冷起来。
泰祥书店!
身侧有人从那个方向跑回,他苍白着脸拦下问是怎么回事,那人气喘吁吁说突然来了一伙黑衣人,二话不说就把闯进书店一顿乱翻,弄得鸡飞狗跳,还不依不饶的抓了房东来问话,军警还在使劲的搜着什么。
方振皓闻言失色,顿时心中一抖,掌心汗湿,刹那间脑中一片混乱。
这阵势分明是遇到搜查!
更不知来人是军警还是特务!
刹那间他更是混乱,不知这下如何是好。
按照约定,一旦购买到所需物资,他必须在第一时间送到书店,然后旁若无人离开。一是为了他的安全,二是为了组织所需。现在见状联络点已经被破坏,他自然要及早脱身。
方振皓蓦然回过神来,屏住呼吸,装作被惊倒的慌张模样抱起东西,离开自己身处的店铺,转身走入人群。
若非自己一时兴起踏足别家,恐怕现在自己也会遭到不测。
他觉得心仍旧在砰砰的跳,几欲跳出喉咙,却又不敢有别的动作,抱了东西脚步匆匆。
混在人丛中,不敢抬头张望,只在经过书店的刹那装作好奇的样子,抬头望去。
书店内已经是一片狼藉,纸片飘飞,柜台倾倒,一个军警头头摸样的人正拉了一个中年的长衫男子凶神恶煞的问话,那男子似乎被吓到,连连摆手摇头,向后退缩。他们身后的军警依旧在翻箱倒柜,用枪托使劲的砸墙,哐哐作响,好像那里有什么秘密一般。
低了头不甚引人注目,混在人流中快步走远,将混乱的一切抛在身后。他站在路口,轻舒一口气,心中却依然沉甸甸,似压着一块冰凉的石头。
不知书店里的人怎样?
是被逮捕,还是早早就已撤离?
那么东西送到哪里?
那家制衣店是否也已经被军警盯梢乃至搜查?
他贸然去了是否安全?
为何又会突然搜查这里?
一个个变故都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法喘息。
心中隐隐不安却又沉如负重,盘桓不去的疑惑却是更加深浓。突如其来的变故变得沉重,刚刚与书店门前全副武装的军警擦肩,那些乌亮发黑的枪管,还有沉重的军靴踏地而过,还有那些下落不知的人们,无一例外将他刺痛。
想来想去,只能将物品在自己那里暂放。
磨磨蹭蹭回了家,福州路上起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邵公馆丝却毫不受影响,仍是一派宁静。
回房将东西妥当放好,又换了衬衣长裤。他靠在床头,对着摊开的日记本发呆。
重重划掉的几行之后,文字反而越来越潦草,书写者似已陷入极度混乱的心境。
房间里很静,只有壁钟的滴答声伴着笔端的沙沙声。突然地,方振皓怔怔望了笔尖,良久也写不了一个字……是无法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是不知下一步要怎么行动,还是不敢猜想往后的种种?今天,他真是凭着不知哪里来的运气,逃过军警的枪口。
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进了书店,被军警抓住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形。
牢房,监狱,还有什么?
污水横流,老鼠四窜,阴森森的牢狱……他蓦地打了个寒战,笔尖一顿,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
那一晚的情形出现在眼前,这个本子想必他是看过的,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他相信他的敏锐和直觉,还有与年纪不符的洞察,来源于多年炮火的磨砺和在政界军界里的周旋,无论多么隐晦,想必他一眼就能看穿。
看过了,却仿若无事,事后什么也不谈及,究竟是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方振皓将最后几个字划去,心里却陡然生出一句“卒子过河,再无退路”的话来。
不经意间想起和他相拥亲吻的场景,心中愈加混乱。
那人温柔的表情犹在眼前,如果只是无聊的戏弄,他又岂会真情流露。
他以最坦荡的姿态告诉他关于艳闻的一切,因为很多不能向他言明的原因,他与那个歌女只是合作的关系,并非外界传闻的那般淫冶不堪。
面对如此的坦白,他倒也无话可说,也看得出他的处境。同时更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喜欢,是喜欢的。
虽不知自己为何会喜欢上个男人,也许仅仅是“缘分”二字,但喜欢了,又为什么要逃避。
想到这里头微微的发疼,他叹了口气,觉得头中一团乱麻,突然想透透气,于是将日记本塞进抽屉,走下楼径直去了花园。
白胖的兔子正在茵茵浅草铺满的花园地上奔跑撒欢儿,见到他来了,飞一般蹿到他脚下,小小爪子揪了裤脚,眼神可怜兮兮。
光亮刺得方振皓眯起眼,他抱起兔子,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将人包围。
不经意看到远处花树掩映的地方支了躺椅,邵瑞泽倚在绒垫上,支肘侧身,闭眼正在午睡。
椅边藤几还放着见底的茶杯,像是睡着很久。
依旧是简单的白衣黑裤,衬衣领口解开两颗扣子,袖口斜斜挽起,呼吸匀称,睡的正沉。
一只粉白蝴蝶慢悠悠从绿树栏外飞来,悄然停在他肩头。
白的衬衣,粉的蝴蝶,都被阳光照得清清透透。午后的微风拂动衣领,整个人似乎一瞬间轻盈起来。
一瞬间,很难把这个人同铁血杀伐的军人联系在一起。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蝴蝶却一惊,展开翅膀追逐树荫间漏下的斑驳阳光飞走,兔子在他怀中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一下子就惊醒了躺椅上的人。
方振皓也不奇怪,那人睡觉都是很浅的,他知道。
邵瑞泽眯了眯眼,待到眼睛适应了光线,抬眼看到他面前站着的人。
一身干练的白衬衣与灰条纹裤子,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身影熟悉而亲近。
他对他笑:“南光。”
他敛去心里的混乱,坐下将兔子放在地上,眉梢微杨,“在这里午睡,小心着凉。”
“眯了会。”邵瑞泽坐起身,捏了捏左肩,求助似地看他,“帮我捏捏肩,有点疼。”
“你不是一直叫许副官给你捏肩么。”
“小许不在,小周那小子按摩起来跟杀猪一样。”
方振皓无奈,走到去坐在躺椅扶手上,手搭了他肩背,驾轻就熟地揉捏起来。
“果然是医生。”邵瑞泽惬意的闭了眼,一边享受一边感叹。
方振皓不悦拧眉,揉捏着突然重重来了一下,邵瑞泽顿时被刺激得弹跳起来,吃疼的叫了一声,回身又无辜看他,“南光,你谋杀亲夫。”方振皓咬牙切齿瞪一眼,把他头使劲推过去,继续开始揉捏。兔子屁颠屁颠的跑来,伸出小爪子要抱,邵瑞泽便笑,伸手将它抱到膝上。
“你刚回来?”
“嗯,去了福州路。”方振皓无意间说出声,觉得不对又补了一句,“买了几本书。”
邵瑞泽嗯了声,又说:“那里很乱是吗?”
“……是。”方振皓心里一跳,手上动作却不停,尽力维持着平静,看了他侧脸,“你怎么知道。”
“熊司令要围剿共党,那热情高涨的我都有点吃不消,昨晚还汇报说福州路发现地下交通站云云。”邵瑞泽说着抚摸兔子,笑,“由着他去吧。”
方振皓静默了会,不知道说什么好,更担心他一句话不对招来怀疑。想了许久才出声,“是因为上次那个谁被杀的缘故么?”
“不全是。”邵瑞泽一边说一边揪揪兔子耳朵,兔子立即不满的转过头咬他,却被避开,“警备司令平常就负责这一些事务,上次让党部的人抢了先,他很不忿。”
“哦,原来如此。听起来是谁也看不惯谁,我还以为政府的人都是齐心。”方振皓笑了笑,“你看起来也不着急。”
邵瑞泽微微回头笑:“当然不着急,我只是个泥水匠而已。恰当的时候和一和稀泥,出不了事就可以。”
他说着拽兔子尾巴,“就像这次熊世斌大规模搜捕共党一样,我知道上次杨詹的案子他逮住几个人,有一个姓……姓李的还真是共党,从他嘴里掏出来些东西就打算磨刀霍霍,准备把共党的交通站一扫而空。”
方振皓听着顿时屏住呼吸,心里一惊,手上略微停了一瞬,随即又开始揉捏,却聚精会神的听下去。
“好像说,那人供出来三四处,福州路的不过是其中之一,好像戈登路还有一处,此外还有什么粮店什么石库门的,我不想管也懒得费那份心,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抓到了算他的,只要别给我惹出了祸就行。”邵瑞泽慢慢的说着,神态很是漫不经心。
方振皓却仔细的听,一一记在心里,而后故作不在意的笑,“你消极怠工。”
“非也,警备司令部和党部还有政府那笔烂帐,看一眼都觉得头晕。”邵瑞泽笑了一笑,晃晃脖子。
“好了。”方振皓觉得再问就难免会让人起疑,说完他舒了口气,站起身。邵瑞泽则是一巴掌拍上兔子屁股,把它赶到草地上去。方振皓看着兔子跑远,目光渐渐变亮,心里刚才的惊异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确是另一种想法。
如果是真的,那么不能再拖。
邵瑞泽站起来,目光掠过他略有所思的面容,淡淡笑了笑。而后伸手揽了他肩膀,“去找点东西喂兔子吧。”
第二天一早两人出门之后,方振皓拐了个弯去了趟制衣店,找到老板,老板也是很着急,听他把事情都细细说了,也谈到书店被封的事情。而后沉吟一会,说而今各个联络站压力都很大,人手不够,唯有他在指定的时间将东西送过去,之后告诉了他一个地址。
天色暗沉,微微起伏的江面更是黑沉沉的,稀薄的月光落在江面上,随着波涛一明一暗。入夜的码头却依然灯火通明,四处都是工人在奔走搬运,巨大货轮已经停靠入港。放眼望去船只停靠在港边,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气息。
方振皓按照老板的嘱咐,抱了个袋子,穿过来往呼喝的搬运工,沿着路找到了地址所在。面前是一间较大货仓,仓门紧闭,从破木板钉成的窗户上依稀看得见有灯光溢出来,还有些影影绰绰的人影。
斜里有条小巷,巷口有个黄包车夫,衣衫褴褛半蹲半躺在车旁,头上搭了块汗巾,见有人过来眼一睁,露出敏锐目光,方振皓站在他身边,与他四目相接,深深吸一口气,低声报出制衣店老板的姓。
车夫又将汗巾搭了回去,微微点头。
方振皓松了口气,傅师傅说过,今晚东西就要由码头运走,这个车夫负责警戒望风,是个枪法不错的同志。
他放轻脚步走到仓库前,敲了敲门。里面霎时静了,似乎是几人脚步声来到门前,低低传出一句:“谁?”
按照老板教过的暗号对了,门吱呀打开,只可容易一个人进入,方振皓深吸了口气,侧身走进,门随后合上。
繁忙杂乱的码头并无多少人注意这短暂的一幕。闸口外的江面依旧不停起伏,桅杆上吊着的风灯颤巍巍燃烧,被风吹的忽左忽右,人影纷沓间,昏黄的光照着那孤零零蹲在巷口的黄包车夫。
大约半个小时都不到,仓门又开了,还是只出来方振皓一个人。他环顾了左右一下,又按照原路返回,与黄包车夫身侧走过的时候,微微斜视了一下,点了点头。黄包车夫身后不起眼的小巷又暗又黑,却没有人影,他快步走去,身影就快没入黑暗。
巷子很短,那头就是灯火通明的大道,快出巷口的时候,回身看了看,江面上似有一只小船缓缓驶出,他唇角微抿,转过身欲走。
几乎就在他抬脚的同时,附近警哨鸣笛之声大作,尖利的仿佛要划破夜色。
第四十四章
耳边轰然一声,似全身的血一起涌上。
方振皓连忙缩身避入巷子的阴影,屏息静声,不敢出声,不敢动弹,连大气也不敢出。
脚下缓缓移动着,一步步前行,冷汗凉飕飕湿了后背,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悬空的钢丝上,短短一段路,似乎总也走不到头,而耳边已经能听到对面嘈杂的人声。五光十色的招牌耀着,与巷子彼端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吸口气,竭力镇静如常地前行,一点点远离危险,一步步接近生机。
码头空地上嘈杂声越来越大,一辆辆警车停下,车灯统统打开,直照的亮如白昼。码头上顷刻间乱成一团,军警持枪将此处巷口封锁,领头之人高声叫骂,揪过管事者勒令驶出的船只停航,休憩在港边屋檐下无家可归的的流浪汉被驱赶到一旁,勒令蹲下抱头。数十个军警推搡港边破旧仓库的大门,用枪托使劲的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