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2——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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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就是治愈了几个病人,很开心而已。”他敛住情绪,笑了一笑。

邵瑞泽点点头,没再追问。

话说到这里,方振皓蓦地想起史密斯托付的事情,在心里来来回回徘徊许久,最后咳了一声,转过头看他,“我要说件事。”

“嗯,什么事?”

“关于诊所的问题,红十字会已经向你提交多次书面报告,要求撤销封查的状态,你许久都不理。”方振皓说着,目光隐有责备,“都这么久,也该过去了吧。”

邵瑞泽愣住半晌,啊了一声才好想想起来,“这件事啊。”

“最近上上下下都是杨詹被杀的事情,一拨拨人来人往,针锋相对,吵得我都晕了头,书面报告哪里来得及看。”

“那你想怎么办?”

“想怎么办?”邵瑞泽不咸不淡开口,“一般就是彻底查封了事。”

“不可以这样,你知不知道穷苦人家没钱医治,就指望着红十字会救命。”方振皓语气里隐含不满,“做人总得讲点良心。”

“南光,你这个要求很难为人。日本特工的事情现在就是大事,贸贸然解除查封状态,有人会抓我的把柄。”邵瑞泽说着,目光在他脸上来来回回,颇有深意。

方振皓憋了口气,又觉得心虚,只得移开目光,低声说:“我都反省过了,你还揪着不放。”

说完黯然沉默,一副自责的模样。

邵瑞泽见状觉得好笑,将他往自己身边拽了些,又揽了他肩。而后眼珠一转叹了口气,又低笑出声,“唉,谁让我一向心软,现在解除查封倒也可以,但总有些问题。”

方振皓被他搂了肩,又听这么说,心有不快,“什么意思。”

“这是内部机密,总之,解除不是不是可以,但就是你欠了我的人情。”邵瑞泽侧头看,正好和方振皓目光相对,“人情不是白欠的,要还。”

他眯了眼,笑得意味深长,方振皓心下不快,抿了唇,侧过脸不看,思索间却也大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而今的局势,日本人稍有什么就是风吹草动,特工的事件令所有人神经绷紧,要是他自作主张了,说不定会被人抓了把柄……

想到这里他抬眼,没好气地横一眼,“怎么还?”

“放松些。”他拍拍他肩,“不要你怎么样,就陪我去吃个饭。”

“呃?”方振皓这次是真真一愣,半晌回不了神。

邵瑞泽叹一口气,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场面上的应酬。不去不行,去了憋屈,所以想要你陪我去,有个人说话。”

方振皓登时语塞,不死心反驳,“我去了做什么!”

“就说我最近肠胃不好,有很多忌口的东西,你是我的私人医生,履行监督的职责。”

“我……可不可以拒绝。”

邵瑞泽扳住他肩膀,强迫他面对着自己,而后凑近了,眯眼微笑,一字一字说:“当然可以……”

一边微笑一边又加上一句,“那我……也不会答应你的要求。”

说着按住他肩头的手微微一紧,面庞近在咫尺,温热吐息喷在面上,令方振皓蓦地想起之前似真非假的两个吻。

吐息交融,触觉温热……

耳后猛地一热,他急忙侧身避了,目光躲闪,出声抗议。

“你……不能耍赖。”

“错……这叫交换!”

邵瑞泽说着笑,又露出雪白的虎牙,得意眨眼。

方振皓深吸了口气,心里想了许久,最终抬起眼,神容恢复坦然。

“好,我答应。”

“不错。”

“嗯,不过衍之,目前你还有件事情需要做。”

方振皓说拨开邵瑞泽按在他肩上的手,弯了腰眼疾手快抓住正在他脚下绕圈儿的兔子,一把塞进邵瑞泽怀里。

兔子立即挣扎起来,四个爪子乱蹬,白胖身体沾了泥巴不住扭动,将雪白衬衣弄得一团乌黑。

邵瑞泽手忙脚乱搂了兔子,“南光,你干嘛!”

“你踩脏了它,带它去洗澡,记住要洗干净。”方振皓神情愉快,嘴角逸出一丝微笑,“水温要调好,打上肥皂,来来回回两次就足够。”

“喂!南光,别走!你得过来帮我啊!”

第三十五章

走廊寂静无声,只有皮靴声沉闷响起,一路走来,气氛森严。

大楼外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佩枪在身,面无表情。走进大楼是同样的沉闷,从一扇扇门前走过去,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走廊彼端挂着一块玻璃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四个毛笔大字“保卫领袖”。匆匆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随后几名戎装军官大步转出,风氅紧裹,擦肩而过的时候,顿觉凌厉的杀气。

走在最前的年轻军官昂然在一扇门前立定,敲了敲门,“报告!”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出声音,冷淡而平静。

“进来。”

门被打开,年轻军官侧身请他们进去,缓步走进的时候,看到宽大办公室里陈设简单朴素,大幅戎装领袖画像挂在桌后墙壁上,胸前徽章很是抢眼。办公桌后的人正在低头看一份文件,听到响动猝然抬眼,清冷目光好似两叶刀子。

立在他身后许珩上前一步,附耳低声,“军座,他们到了。”

邵瑞泽目光移开文件,没有站起相迎,只是微微颔首致意,微扬的下颌显出淡淡倨傲。

随后嘴角一挑,“请坐。”

方振皓随着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中国分会上海负责人坐在了桌前,立即有勤务兵送来热茶。负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英国人,褐色头发、蓝眼晴高鼻子,穿了一身斜纹西装,看面容显然是隐有怒意。

他咳了一声,说出一口流利中文,“尊敬的邵主任,您对于我们辖下的一些事务出手干涉,并不妥当。”

邵瑞泽笑,带了政府官僚特有的慵懒神态,“菲尔德先生,您是指诊所被封的事情么?”

褐色头发的英国人菲尔德立即接上话,“我们的申请报告递交给您已经五天,但是从没有回复,我很有必要质疑一下贵国政府的行政效率。”

邵瑞泽没有反应,只是左手支颐,斜靠了椅背懒懒笑。

因为自幼良好的教养以及英国人惯常的冷漠,菲尔德并没有对自己遭到冷遇而发作,只是拿起茶杯,抿了口不算好喝的液体,又清了清嗓子,灰蓝色的眼珠盯住桌后显然年轻的与职位不相称的军官。

“邵主任,诊所对您来说可能是无所谓,但对于市井中贫苦百姓来说,关乎到性命。且红十字会下辖的诊所与医院受国际法保护,不能随意查封,您这样做实在太肆意了。”

邵瑞泽听了,却没做任何表态,只是拿起了钢笔一笔一划在文件下方签了自己大名,扬手递给许珩,“拿去给楼下的周秘书长,就说关于委座下令开展的新生活运动,由他全权负责好了。”

许珩立即领命而去,邵瑞泽喝了口茶才把目光投在面前两人身上,嘴角挑起微微一笑,“关于贵方的报告,我前几天公务缠身,直到现在才得了闲暇。菲尔德先生身为上海负责人,亲自跑一趟,实在是令在下过意不去。”

说着目光朝旁边一扫,落在方振皓脸上,笑意不减。方振皓遇上他的目光也只苦笑,史密斯那个大嘴巴的家伙说漏了嘴,让负责人知道这层关系,这个家伙在中国数年,十分相信官场人情的作用,非要带了他来。

来了又能做什么?不过是喝茶看戏而已。

菲尔德向后看了一眼,刚想说什么,只见邵瑞泽在桌边一叠文件里翻了翻,抽出一份来,略略一扫就签了字,而后伸手递向他们,“贵诊所上次的事情实在是出乎意料,按理我是可以派人直接去红十字会询问,并且下令审查红十字会总会以及下辖的各处医院,这关乎上海的安全和中国的内政,单单查封一个诊所未免还是太轻了些。”

方振皓瞧见他对自己点头示意,连忙站起接了,而后递给负责人。虽然眼前的军人如此简单就同意了他们要求,但菲尔德仍旧被那番话和倨傲神色弄得脸色青白,又不便发作,强忍住了没有吭声,只将签了字的文件放进皮包收好。

灰蓝色的眼珠里仍旧透出不悦,那份懒洋洋的笑也变得异常刺眼。

菲尔德浓眉一抬。想了想又开口,“还有一件事情。”

“哦?”邵瑞泽又靠回椅背,挑眉似有意外。

“昨天一搜美国货轮刚刚到岸,船上的药品就被扣留,说是下令检查,邵主任知道吗?”

“好像有人提过,”邵瑞泽摸了摸下巴,不在意一笑,“例行检查而已,菲尔德先生不必大惊小怪。”

“在此我代表红十字会提出严正抗议!国际红十字会是中立组织,为日内瓦公约缔约国提供人道主义援助,船上药品全部系红十字会所有,是为了维持上海以及相关地区的用药需求。只有药品器械,为何要扣押检查!”

邵瑞泽面露无奈之色,“先生,你要知道药品是国家控制,政府检查监督那是份内的责任,眼下的情况想必你也清楚,检查非常必要。”

“我希望您能理解并且很好的配合,”说着眼中慵懒褪去,瞬间变得犀利,“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方振皓暗自叹口气,也不曾多言。

这件事情他也是知道的,从美国运来药品器械,还未落地就已然被军警扣押,声称依据命令详细检查,以防有夹带私货。当时中方负责接收药品的人同他们争辩到面红耳赤,却依旧无功而返,眼睁睁的看着军警们将药品搬上军用卡车,而后扬长而去。

当时那位负责人气到极致,索性一语道破,“这群兵痞!这种政府!连救命的药品都要揩上一层油!”

菲尔德蓦然变了脸色,脸颊因愤怒而涨红,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邵瑞泽却笑意盈盈,微笑着颔首,手指轻叩桌面。

许珩推门而入,立即敏锐的感觉到屋内的不快气氛,他徐步走到桌前,微微点头,邵瑞泽含笑道:“送客吧,我还有其他事情。”

菲尔德含怒不语,冷冷站起,方振皓在站起出门的时候不经意一瞥,看到那人嘴角犹自带笑,对自己挤了挤眼,像个得意的小孩。因为药品被扣的事情令他闹心,立即没好气的瞪回去一眼,急忙追了已经走远的菲尔德。

英国人一贯冷静而淡漠,但此时菲尔德也已经顾不上保持翩翩风度,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的数落政府的傲慢自大,官僚作风,不但不重视医疗保障还变本加厉的漠视人命等等义愤填膺的内容,并且顺便对那位年轻军官的人品和良心表示质疑。方振皓走在他身边,听着他神情愤慨的发表长篇大论,却暗自叹气。

姑且不论别的医院,眼下就是圣心医院这种美国教会医院的药品都已快不够,政府不知又觉得哪里不对,开始对整个上海的医院用药进行监管,说是防止药品外流,但情况远不容乐观,一般的小医院急缺药品,做小手术都用不上麻醉药。

也不知那些药品究竟去了哪里。

这次运来的药物不少都是进口货,由美国红十字会捐赠,价值昂贵,如果扣押不返还……就算返还,还极有可能被政府揩一层油水……

想起邵瑞泽那个得意的眼神,顿时觉得想着越发令人烦闷。

他猛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对着菲尔德说了一声抱歉,立即匆匆回身。菲尔德望了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喃喃地说:“方,但愿如史密斯所说,你能让你的远房表哥高抬贵手。”

“从长城抗战到现在剿共,东北军损失的一切弹药,经费,人员,南京中央政府均不予任何补偿,皆要自理;而杨将军的西北军亦从未得到过来自中央的任何补偿。严令剿匪又不给任何后勤保障,南京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推开门的时候,方振皓心里诧异,刚才还风度翩翩的人,正拿了份电报发火。

一言不发的许珩看到方振皓进来了,连忙示意他平静,邵瑞泽斜斜瞥一眼过去,咳了声,脸上迅速调整好表情,“什么事情?”

方振皓装作没看到他发火的样子,走到他面前,“我是想来问问那批药品的下落。”

邵瑞泽倒扣了电报,示意他坐下,又挥手叫许珩出去,等到关了门才叹了口气,疲乏的抹了把脸,“南光,你为什么总来掺合在这种事情里头,为什么不去好好上班。”

“身为一个医生,这难道不是我的责任么?”方振皓一动不动坐在沙发里,面色如霜,“我的病人因为缺少药品不能做手术而耽误病情,你让我怎么能坐视不理!”

邵瑞泽缄默半晌,缓缓伸手从衣内取出烟盒,修长手指弹开盒盖,“医院所用药品有卫生厅专门机构按用量下拨,不会出问题。”

“既然是检查,为什么最后变成了扣押?红十字会是无国界组织,又能夹带什么私货!”方振皓说的时候脸色也微微变了,目光如雪刃迫人,“莫不是真如坊间所说,政府漠视人命,连救命的药物都要揩油!”

邵瑞泽深吸了口气,拿出烟却不点燃,“我对你说过,不要以为白就是白,黑就是黑,红十字会是无国界组织,里面的人却不能保证都没有立场倾向。”

最后一句话顿时让方振皓心绪犹自起伏,他蓦地抬眼,以目光无声询问。

“我当然知道药品救命,但现在黑市上流通着未曾拆封的药物,还盖着红十字会的印戳,你说我要不要下令调查?”

说到这里邵瑞泽蓦然指上一捻,狠狠捻折了烟。

“你是说……那些黑市上的高价药?”方振皓一窒,脱口道:“你说有人监守自盗,在黑市贩卖捐赠的药品?”

“药品系国家控制政府监管,平日里也不能随意流通,更罔顾黑市。”邵瑞泽愤怒之下苦笑,“要是让上头知道,上海大大小小的官员,哪个都跑不了。”

“有人竟然在发国难财!”方振皓与他目光相触,各自神色复杂。

他刚出口,心里突然有什么蓦地一动。此次美国运来的药品全都是急需之物,价格昂贵,若是有人罔顾良心倒卖进黑市,价格可是成倍成倍的翻,诺大医院里若是监管不严,少几盒药物也无人关心,简直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国难财,国难财还发的少么?”邵瑞泽唇角笑意渐深,“只要有人愿意买,就有人敢卖。”

“那为何不从源头查清?抓了买的人,重重惩罚,彻底断了这类生意!”

“能断了一时的交易,断不了一世的交易,只要有需求,他们的财路就断不了。”

森然之色从邵瑞泽眼中一掠而过,随即又敛住,重新抽出根烟。

莫说是别人,如果万不得已,他也不得不涉足黑市。眼下十几万东北军在西安剿匪,损失从未得到中央政府的补偿,去年年底的时候,红军仅以800多人的伤亡就杀、伤、俘6000多东北军精锐109师的士兵,人力,财力,物力……一切损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战局失利,缺少抚恤,又得不到政府的支援,他远居上海不能在前线给少帅分忧,只得接下军需的任务。在上海搜集后勤急需物资,以纱布药品为主,皆有弹药,经由秘密渠道运至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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