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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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敌友什么政局,不甚清楚,但有一样异常明白——那人也会为别人着想。

一念之间,生出动容。

方振皓深深叹了口气,这种时候,说什么也是多余,唯有道谢。他缓缓开口,带着感激,目光灼灼望向他,“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邵瑞泽微微一笑,坐直身体,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游移,“我忘了问,除了脸上,还有地方受伤么。”

“没有,”方振皓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也直直看着他,神容坦然,“倒是你,脸上的伤看起来很深。”

邵瑞泽摇了摇头,瞟一眼包裹着绷带的右手,手背隐隐作疼,动作还是僵硬,却早就不在乎。

“没什么大碍,不过明天市政厅会议结束,小许肯定会拖我去医院。”邵瑞泽笑了笑,“他这人,分明是个男人,有时候却细心到让人讨厌。”

市政厅会议五个字一出,方振皓敏锐感觉到有什么事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事情?”

说着恍然大悟一般,“怪不得你半夜不睡。”

邵瑞泽手指摩挲着杯沿,光洁冰冷的瓷杯触手都是寒意,他瞧了瞧他,也不想隐瞒,淡淡开口,“这几日学生闹得过分,影响实在太坏,政府想尽快安抚,明天就是一道与市长面见学生代表。”

夜风从窗外扑进来,拂面有冷冷寒意。

两人对视,目光交汇。

想到意气风发的罗钊,爽朗大方的沈雨,还有温文有礼的章惠……方振皓双手交握于膝,默默看他喝东西,突然的,心里有什么话想要付诸于口。

他看着他,目光复杂,抬头欲说什么,邵瑞泽已深吸一口气,将右手伸到他面前,“帮我拆了绷带。”

昨日下午才裹好,伤口压根就没愈合,这么突然就要拆了绷带……方振皓尴尬地顿了一下,手已经不由自主的握住了他的,却摇头拒绝,“不行,伤口太深,小心伤风感染。”

他说着,目光带着诧异和拒绝。

邵瑞泽目光藏在阴影里,不可分辨,“听我的,拆了,马上。”

方振皓蓦地将他右手握紧,似有一丝恼火,“这么深的伤口,说不定会留疤,拆了做什么?破伤风是会要人命的!你以为你有几条?!”

邵瑞泽嘴角扯了扯,避开他尖锐目光,“明天去市政会议厅,裹着绷带怎么遮掩?你想让人以此为理由对学生动手?”

方振皓顿时语塞,五指紧扣,掌心汗出。

他沉默,眼神小心翼翼,与邵瑞泽目光相触。而他则是轻轻点头,似是宽慰。

沉默良久,他终于开口,“为什么。”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以残暴为乐的军阀。”邵瑞泽笑笑,“和你一样,我也有过学生时代。”

长久的沉默,只听墙壁上挂钟滴答作响,走过一分一秒。

邵瑞泽动了动被他握紧的右手,以此示意。方振皓吸了口气,终于开始为他拆除绷带。白色绷带缓缓松脱,一层一层揭起,直到手背,最后一圈却已经被血迹黏上手背。虽不是自己受伤,方振皓却知道,伤口还未愈合,皮肉没有长好,稍稍一扯绷带,必是无比的疼痛。

尽管已是小心翼翼,等到全部拆完,那人却是蹙起眉心,抿嘴看向别处。

“很疼?”

“还好。”

方振皓沉默点头,指尖极轻,从伤口上掠过,最后取了胶布,贴上伤口。

邵瑞泽叹口气,不着痕迹抽回手,瞟了一眼微笑,“这样就好,贴了胶布,再戴了手套,就没人看得见。”

静了一刻,方振皓缓缓说,“会议完了就早早回来,我得给你重新包扎。”

邵瑞泽默默听了,心中暖意漾开,笑了一笑,“我知道。”

他又叮嘱了一句,“早去早回,你今日又不用上班,眼下租界外的地方乱的很,小心。”

天光大亮,旭日东升。

公馆外守卫森严,邵瑞泽就在重重警卫护送下出了公馆大门,方振皓倚门目送他携许珩上车,看着黑色座驾绝尘而去。邵瑞泽扭头从后视镜里一扫,微微一笑,回身仰靠椅背,心境陡然转暗,眉宇间隐隐透出杀气。

那人并不知道,袭击公馆的“爱国学生”被当场抓住了几个,警察局连夜审问,却一口咬定无人指使,经查也确实是学生身份。半夜接到报告,如此内容令他大为光火,明知道背后另有主谋,却毫无凭据。

万一消息泄露,在这敏感关头上,学生被逮捕马上就能掀起轩然大波,他又要被重重扣上镇压爱国学生的罪名。

真是麻烦,他想着摇头自嘲一笑,随即闭眼假寐。

方振皓喂了兔子,看它在草地上奔跑撒欢儿,好像已经忘了昨晚的事情。

李太将外套皮包拿过来,帮他穿好,“方先生出门也要早早回来,这世道真是乱透了。”

一路直向医院,租界内到处是来往巡逻的警察,拿着警棍盘问来往行人。街上还残留着军警为躯散人群而设的路障,都已烧得面目全非。过路行人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再遇到什么事情,途径几所学校的时候,看到学生浩浩荡荡涌出,神情激愤,排成长队走上街头,大喊着“爱国无罪”的口号,都往一个方向而去。

随口问了一名学生,他激昂答道市长与行营主任在市政会议厅会见学生代表,消息如火星溅上油蓬布,一夜间传遍每个学校,他们是为了去给代表呐喊助威。说罢就急急忙忙追上同伴,汇入人流。

方振皓站在汹涌人流中,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忧色。仅仅昨天下午,他就已经亲身经历那种狂暴失控的场面,更能想象其他地方未能经历的那群情暴乱的怒潮。面对群情激奋的学生和民众,他又怎么能做到周旋两全?

边走边回想邵瑞泽说过的话,蓦地明白过来,不管那些“学生”是受谁指使,但嫁祸目的很明显,正是为了激怒邵瑞泽,盛怒之下令他做出镇压学生的举动,将群情激愤的矛头转到他身上。如果再横生事端,恐怕就有更大的血雨腥风。

一连串的思虑逼得方振皓背脊不住发冷,在这样的风口浪尖,这样出乎意料的手段,实在是毒辣之至,让人发寒。

方振皓不禁抬头望向人流涌去的方向——市政厅,他会见学生代表的地方。

在圣心医院的值班的病房巡查了一圈,想起邵瑞泽手上的伤口还需要打破伤风针剂,于是匆去药房取了药剂和针管。返家途中,又去了一趟小诊所。

令人诧异的是,身为学生组织成员沈雨却没有去市政厅,他在小诊所刚刚瞧过两个病人,就看到她推门而入。被方振皓问道,信心十足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任务,小惠和培云他们去了市政厅,我来看看东西,拿些稿子。我们的报纸一定要复刊,传播更多的思想!”

说罢又对方振皓鞠躬,转身跑入小储藏室。

他也没心情和她说话,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神不宁,异常的焦灼,好像有什么不好事情会即将发生,将心里乱麻麻搅成一团。

临近中午时分,送走沈雨,他刚打算折回家,不料又拥进来五六个个病人,拖了两个小时还多。方振皓捡了个空闲拨了电话过去,公馆那边的李太回答说邵瑞泽还没回来,只是副官来过电话,说是军座发了话,吩咐公馆内外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李太还说,特别要求,叫他快快回到公馆,不要在外闲逛,以免不测。

初春阳光温暖和煦,微微清风拂面,泡桐树树枝上垂下紫色花朵,正随风摇曳,刚仿佛暴风雨暂时退去的海面,异常的安静,显出些许静谧。却不知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还隐藏着怎样的危机,而后是否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隐隐焦灼中,方振皓回了公馆,带着警察守在公馆前的军警队长将他殷情迎进去,又拉上洋铁门,依着原样站好。李太见方振皓回来,松了口气,“阿弥陀佛,一上午,总算回来了。”

她接过外套皮包,紧张兮兮说道:“刚才还有几个贼头贼脑的人来门前打转,叫那郑队长打跑了。我在家里真是担心你,小伙子白白净净,像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出去遇上什么绑票的坏人,可了不得。”

方振皓不由朝外看了一眼,“又来人了?”

“可不,这帮小兔崽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我是邵先生,绝不这么客气!”

他听着苦笑了笑。

邵瑞泽也一定头疼这些学生,恨不得统统扔进监狱眼不见心不烦,他的脾气已经见识过,想这么做也一定能做到,面对学生却还要小心翼翼的哄着安抚着,真是有足够的耐心。

整整一下午,他捧着本书,膝上抱了兔子,坐在廊下翻阅。兔子懒洋洋的缩在他膝上,蜷成一团像只圆圆的白毛球,睡得很是香甜。方振皓一手拿了书,一手拍着兔子,心里无奈笑,他还真没见过这么粘人的兔子,像是猫狗一般。目光折回书页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这时才隐隐明白,上海这潭水实在太深,多少人都搅在其中,位高权重也不是什么好事,人前风光,人后却是小心翼翼。一般人家操心衣食住行,只要乱世里安定温饱就已足矣,上位者虽不用担忧吃喝住行,政局混乱,各方利弊,牵一发动全身,活得更是不易。

想起那人脸上的伤痕,不知为何,又回想起他的话。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以残暴为乐的军阀。他微笑看他,又说,和你一样,我也有过学生时代。”

他也是在保护着学生吧……

自己什么都不了解,就横加指责,口不择言,专门去挑别人伤疤……想着想着,几乎已被忽略的一丝罪疚忽被惊醒,盘旋在心头。

院里阳光明媚,花海灿若云霞,三四月交替的暮春时节,正是花红柳绿,气息醉人。

满目的春光绚烂夺人,外间却已是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天色暗了下来,饭厅里摆好了晚饭,巨大的餐桌旁,方振皓独自一人端坐,显得格外冷清。他对了餐桌上丰盛菜肴,觉得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

兔子在他脚下来回乱窜,揪他的裤脚,来来回回几趟方振皓就觉得不耐烦,一把捞了它在桌上。

“恐怕现在里里外外,就数你过得舒服。”

兔子睁着圆溜溜的红眼睛,用小爪捧了胡萝卜块,摇晃着长耳朵,津津有味的啃着萝卜,丝毫不理会他。

早知就是这样待遇。方振皓也不生气,看了那兔子趴在桌上吃东西,唇角浮上一丝盈盈笑意,偶尔转头看到窗外渐浓的暮色,心中又开始无端担忧。

一片寂静里,突然有了动静,似是洋铁门嘎吱打开,士兵跑步敬礼的声音里,又一声拖长的刹车声。

紧接着门外走廊上有军靴声,橐橐走近。

“军座回来了。”

第二十二章

警卫将整条街封锁的密不透风,许珩下车拉开后车门,邵瑞泽自车上走下,一身戎装又披了深色大氅,遮住了大半身体。他站在车前吸了口气,挺拔身形仿佛与身后夜色融为一体。许珩走在他身后,面上表情严肃。

方振皓走入客厅,见他不禁一笑,“回来了,吃过饭了没有?”

邵瑞泽驻足抬目,略略露出一丝笑容,“我回来了。”

李太走上前去,要替他脱了大氅,方振皓却察觉他身子微微一僵,随即许珩上前一步,要李太离开。

方振皓一双幽深眼眸落在邵瑞泽脸上,竟觉得他脸色不同寻常的苍白。更怪异的是,他大步走来,用左手拽了他,手臂一直藏在大氅底下。他顿觉不妙,立刻想要掀开大氅,不料邵瑞泽飞快扣住他手腕。

他二话不说,拽着他上了楼,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方振皓依旧默默随他进了卧室,

待到房门严严关上,帮他脱了大氅,方振皓一瞬间愣住了,目光凝在他右臂上,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右臂黄绿色军服已经泅开大片暗褐颜色,再一看,分明是血迹!

刹那间,方振皓变了脸色,眼眸里是满满的惊愕,“这是怎么了?”

邵瑞泽疲惫一笑,转身扔下军帽坐进沙发,“小麻烦,帮我脱了衣服,清理一下。”

方振皓点头,一句话也未多说,转身就开门出去。在走廊上叫了许珩,要他打盆温水过来。邵瑞泽坐在房中,只觉得右臂又开始疼,连着手背上的伤口,疼痛到麻木。闭了闭眼疲惫喘气,不经意听到走廊上的声音到了几分着急的意味,又看到他步履略有慌乱,心中不由掠过一丝异常的感觉……常言道“关心则乱”,那个经常会对他出言不逊的家伙,也会这么关心?

想着他又觉得头晕,换了姿势靠在沙发里,越发觉得右臂伤处又开始火辣辣的疼。遇袭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只草草包扎,没来得及妥善处理,刚才一动又牵到了伤口。微睁了眼看到右臂军服上褐色痕迹还在扩大,想必是血已浸透纱布,渗出衣服外面。

一阵烦躁,他就要自己动手脱掉外衣。

“住手!”方振皓刚推开门,就看到他的动作,连忙出声制止。几步走到他身边,一把将手中托盘重重搁上小圆桌,玻璃杯里的水顿时倾溅。他手忙脚乱去扶,水已洒出来一半。

邵瑞泽看着他,目光里倒含着一丝笑意,方振皓抬眼被看的不自在,把水杯塞到他手里,“先喝点水,我马上给你清理。”

他嗯了一声,拿了水杯,仍是看他。方振皓手摸上他领口,一颗一颗解开铜扣,脱到右臂的时候已经看到里头的衬衣也被血浸了,一片褐色痕迹,再稍稍扯了扯,发现血已经粘住。他半蹲了在他面前,目光带着忧色,“血已经粘住衣服,我要剪开。”

“嗯。”邵瑞泽疲乏的应了声,倾身靠过去,十分配合地伸出手臂。

方振皓拿起剪刀,“碰疼了就忍着。”

“好。”

方振皓从伤口上方斜剪下去,小心地剪去半截袖子,手腕很是稳当,并没有让邵瑞泽觉得疼痛。邵瑞泽斜斜看下去,看到他动作轻柔娴熟,目不转睛的审视着伤口。方振皓看到简单包扎过的伤口,紧紧皱起眉头,“太潦草了!”

邵瑞泽呼了口气,没说什么,那边许珩已经端了一盆温水走进来。

方振皓飞快用温水化开血痂,拆开草草包扎的绷带,伤处一看就知道是枪伤,他脸色顿时一白,抬眼难以置信的看了邵瑞泽。邵瑞泽示意他不要多问,他只得按下心中不安,开始清理。先前处理的太潦草,没能完全止血,他不得不重新进行清洗。

想必受伤之事不能走露风声,他才用大氅遮了,也不去医院,回来要他清理。

方振皓想着,脑中乱成一团,却仍是熟练的清理。手指触过皮肉,就感觉手臂重重一颤,所幸伤并不太深,弹头也已取出,因而只是一般的外伤。但方振皓仍旧忍不住发问,“到底怎么回事?”

邵瑞泽支肘撑了脸,看了他笑了一笑,“他的枪法很糟糕,要是小许来开这一枪,至少能打中这里,一发子弹都不浪费。”

方振皓略略停了手,看到他指一指自己左胸,满不在乎地看向两人。

许珩站在旁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间哭笑不得,只能板了脸扭头看窗外。

“闭嘴!”看他受伤了还这个样子,没有半点身为伤病员的自觉,方振皓忍不住呵斥出声。邵瑞泽乖乖闭了嘴,只挑眉朝他一笑,举杯喝水。

固定好了最后一条绷带,方振皓对许珩点头,许珩收拾了满是血污的衣服绷带,下楼烧掉。方振皓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上血迹,端起带着血迹的水出去了。邵瑞泽这才收起了笑,垂了头休息。

也许是失血的关系,再加上还没吃晚饭饥肠辘辘,他觉得头晕,想闭眼睡一会儿,手臂上又是火辣辣的疼,连休息都不舒服。但终究敌不过疲惫,不一会就觉得意识模糊起来……门外脚步声渐近,最后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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