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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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街头,日本浪人趾高气扬蛮横无理,好像就是自家的地盘一样。

法租界、日租界、德租界、公共租界……国人的土地被划分的支离破碎,任凭洋人建立起国中之国。

上流社会一掷千金,纸醉金迷,社会底层的贫苦百姓却饥寒交迫,苦苦求生。

种种情形,比他在国外时想到的要憋闷百倍千倍。

出卖国家利益,为列强撑腰,最后沦为殖民地。

这到底是不是中国人的土地,是不是中国人的国家,政府还是不是国人的政府!

心中憋闷,再也吃不下饭,方振皓抬了头,捧着饭盒,望着医院庭院里来来往往的人群。

悻悻的看着眼前风景,瞬间有种感觉,他回到这里,也只能是虚度光阴,更不用提什么为国为家。

方振皓眉头皱紧,愤恨之色凝集眉梢。

那夜罗钊的激昂的话,突然回响在耳边。

现在又是什么?!军阀割据,民不聊生,政府施行着没有皇帝的独裁,内战打了十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北和华北,祖国大好河山沦陷在日军铁蹄下,而政府还在一味的剿匪!这个政府已经腐朽!

现在的中国,需要新的革命!

打到日本帝国主义!驱逐列强在华势力!我们还要推翻腐朽的政府!建立一个新的,完完全全的,属于人民大众的国家!

那个热血的学生,却被政府逮捕,送进暗无天日的监狱。

曾经读过的书籍,那些沾染着滚烫鲜血的名字,一个接一个,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

曾经的革命党人,为了争取民主与自由,对抗着腐朽黑暗的晚清政府,死在晚清政府屠刀下的亡魂,不知有过多少。国父期望中的国民政府建立,却很快陷入袁世凯独裁和军阀混战割据,民不聊生,直到现在,民国政府早已经偏离了国父的期冀。

忽然一下子,像是悟到了什么,头上似乎有个惊雷炸开。他愣愣的凝视面前景物,入眼却已经模糊。

的确!

现在的中国,需要一场新的革命!

瞬间心里撩起了火,一点一点,烧得却旺。

身边响起脚步声,史密斯抬头看到有值班护士过来,冲了身边人甜美一笑,“方医生,有人找您,就在楼上诊室。”

方振皓好似没有听见,只直直的看着前方,目光不晓得在哪里,看得人心里发毛。史密斯使劲的戳了他,又大声将护士的话重复了一遍,才把他叫得回神。

将手中饭盒塞给史密斯,他站起拉了拉白大褂,转身匆匆上楼。

三楼已然空空荡荡,诊室沙发上并排坐了两个女子,两人都罩了件松垮垮的外套,黑框眼镜整整遮去半张脸,看不清模样。方振皓站在门口愣了一会,试探着出声。

“请问……”

左边的女子抬起头,却是章惠,她咬了唇,眼圈红红,似是哭了好几场。身边那位摘下眼镜,瞧见是个伶俐清秀的女学生,梳了两根辫子搭在肩头。

她拍了拍章惠肩膀,又对方振皓礼貌一笑,“方医生,你好。我叫沈雨,罗钊在圣约翰的同窗。”

当日罗钊被捕,并未波及圣约翰大学内的报社,也没有牵扯到他的同窗,《红旗日报》的其他成员尚得幸免。

原以为罗钊不在,也能保住这份报纸,孰料第三天就有学校学监上门,虽未挑明,却已暗示要他们收敛,不要给学校惹祸上身。

新印好的报纸丢弃倒也没有关系,只是油墨和简陋的印刷机器实在珍贵。外头军警天天盘查,他们也知政府保障保障言论与文化的条款就是一纸空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军警上门,查抄一空。

昨天大夏大学的学生组织已经有军警闯入,盘查许久,几乎搜刮一空,最后还抓走两名学生领袖。

“事到如今,也只求能保住零散机器和那些书籍……”沈雨一口气说出前后原委,撑在桌面的手微微发颤,也不知是气愤还是激动。她眼睛明亮,期待般的看向方振皓。

听到最后,方振皓变了变脸色,眼中神色莫辨。

不待她们明说,他已然猜得出意图。

想必他们已经被军警注意许久,各自住所里不能藏匿那些书籍和机器,于是便找上了他——隐匿在破旧弄堂里的红十字会小诊所,最是理想之处。

他低下头沉吟,垂着目光,许久没有出声,章惠和沈雨带着三分期冀,目光不约而同投过去。

章惠咬着嘴唇,“他被带走,一时间方寸大乱,夏培云他们几个被家里扣住,连家门也出不得,只剩了我和小雨。”

说这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她又转头,声音轻轻细细,“上次的人情还未酬谢,这次又要麻烦方医生,我们也是……”

沈雨蓦地打断她的话,“小惠,你别这样说。方医生之所以帮忙,一是因为医者父母心,二也是源于对这不公世道的痛恨。人民大众已经对腐朽的政府失望到了极致,劳动者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我们不能在重压下低头,强权压不倒正义,越是艰难,越要坚持信仰!”

她说的慷慨激昂,目光灼灼望向方振皓。

方振皓对这沈雨颇有好感。活泼爽利,与众不同,没有女孩子的娇嗔造作,男子一般的利索爽朗。

他思考许久,眉目微抬,“好的,这个忙,我帮。”

下午他寻了个理由请假,帮着章惠沈雨二人雇了几两黄包车搬运东西,三人挤在人流中,坐了黄包车,隔着谈笑。偶谈及到前几日铁路局长被炸身亡的事件,章惠和沈雨都是愤愤然之色。

沈雨眼睛里像是燃着火,“从满清第一条铁路开始,中国的铁路就被列强霸占,只为了他们的在华利益,这让中国人怎么忍受!铁路路权一定要收归国有!”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这句话被人声掩盖,却依旧震耳欲聋。

来回两趟才把东西搬完,将东西放入药品储藏室,仔仔细细掩藏好了,整整花了一下午时间。三个人都累得无以复加,各自倒了杯水坐下休息。沈雨捧了水杯目光明亮,“方医生,罗钊果然没有看错人。”

方振皓嘴边浮起一丝笑,似是觉得不用这般客气。他双眸在章惠和沈雨二人脸上转了转,喝了口水后看着她们:“我也有一事相求。”

“请讲。”

方振皓语声铿锵有力,“能否给我讲讲你们的信仰?”

章惠和沈雨顿时一愣,对视一眼。

他们看到他脸上神色莫测,却多了早已熟悉的坚定,一双眸子隐含期待,“我想要了解那个世界!”

华灯初上,只留了方振皓一人在诊所等着史密斯过来,他挽起袖子一边清洗着医用器械,一边还在回想着她们所讲的内容,更觉得心潮澎湃。

隐隐听到吱呀一声响,外间门被推开,他也不回头,惊奇道:“史密斯,怎么来的这么早?”

回答他的是女孩清脆的笑声,“方医生,是我。”

沈雨大大方方走到里间,瘦小的身体裹在洋红色短大衣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皮箱,站住了对他嘻嘻的笑。

方振皓略显惊讶,“沈小姐?你们不是回去了吗?”

沈雨不好意思的笑,提了提手中小皮箱,“这里还有些东西,下午时候收拾的急,忘拿了,现在拿过来。”

“原来是这样。”方振皓说着点头,神色柔和,笑了一下侧过脸,继续整理纱布针管等医用物品,“那你自己去放好。”

沈雨吐了吐舌头,快步进了储藏室,不知在弄什么东西,许久都没有出来,只有轻微的声响传出。等到史密斯来了,她才出来,鼻尖上渗出细细的汗,却依旧笑眯眯。

路灯昏黄,天色已黑。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哗哗跑过,劳作一天的人们疲惫归家。灯下两人并排的走,穿过僻静街巷,拐入繁华市区,方才穷街陋巷被远远抛在身后,与眼前的仿若两个世界。租界繁华,霓虹缤纷,满街的灯影流璨,人群熙攘。

两辆敞蓬吉普飞驰过来,车上的美国海军士兵高举了啤酒瓶,冲路边女子吹响口哨。沈雨生的雪肤明眸,配了洋红色短大衣,直惹得那些人大叫大喊。

“小心!”方振皓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拽到街边。沈雨恼得跺脚,“没教养的冒失鬼!”

“洋人没礼貌也不是一天两天,在上海不该都习惯了吗。”方振皓瞟见吉普已经飞一般消失,笑意消敛的脸上透出肃然。身边人流挤来挤去,他将她拉上马路牙子,顺手拍了拍自己外套。

“这群作威作福的混蛋!”沈雨拧了眉,恨恨的骂。

方振皓没理会她,掉头看向橱窗那边,凝视着叹了口气,“看那里。”

沈雨闻声看去,不远处灯光璀璨的橱窗下,一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扒着窗沿踮着脚尖,张望里面精美的糖果。他只穿着件脏兮兮的夹衣小褂,似乎在夜风里发抖。

“真是可怜。”

方振皓说了一句,眼光盯在那里,话锋陡然一转,“但正像你们说的一般,贫穷并不可耻,无产者的尊严将会酝酿掀起一股抗争的风暴!”

沈雨赞同的点头,她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牛奶糖,俯身递给那男孩。小男孩似是害怕的后退了一步,怯生生的望了她。片刻之后伸手抢过糖块,飞快剥了糖纸囫囵塞进嘴巴。

她走回来,还不忘回头对那孩子挥手,“世上贫苦的人多了,善事做不完,但总可以帮一个。”

方振皓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眼底瞬时转过一丝复杂之色,他低沉开口,“单凭施舍也改变不了命运。”

“对!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已经病得太深,只有从根本上改变,唤起民众……”

“唤起民众的自觉。”

方振皓说着笑出声来,“都能背了,你们三句话不离这句。”

沈雨抬眸飞快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沉默着走了一会,方振皓打破沉默,出声问道:“罗钊被抓,你们想怎么办?”

他说着直视他,眉梢眼底都是暖意,“我知道,你们不会抛弃朋友。”

沈雨姣好面孔绷得铁青,半晌才昂了头,“的确,我们更不会屈服!强权压不倒一切,我们要游行!一定要施加压力,迫使政府当局释放学生!”

方振皓点头微笑,目光含着鼓励,“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做到。”

说话间已到了路口,沈雨喊了一声 “方医生”,大方的伸手同他握手言别。

进了霞飞路,人流更加汹涌,人群攒动间能看得到军警和警察,来回的巡视查探。方振皓低头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沉默着走过,身旁街景却越来越熟悉,是回家的路。

上海政要名人聚居的霞飞路,自然是这般的守卫森严。

只关心自身安危,对国家大事无动于衷,也从不想想饥寒交迫的下层民众。

他瞳孔中似幽幽燃着两簇火焰,心里有什么越发鲜明,直透心神。

又走了一会,抬眼看到邵公馆,整幢建筑隐在夜色之中,只亮了寥寥几盏灯,黑漆漆的,好似许久都无人居住一般。这几日因为突发的铁路局长遇刺事件和南京的压力,邵瑞泽天天忙碌,极少在家里,就是回来休息,脸上也藏着莫测的阴晴。

刺杀事件发生后,这里曾站满了军警,荷枪实弹,守卫着那人。逢人盘问,弄得进出极为不便,不但李太满腹牢骚,连那只白胖兔子在乱窜的时候,都险些被沉重的皮靴踩到。

当时兔子刺溜一下钻到他身后,竖起耳朵晃了晃,用通红的眼睛看那警卫。

这几日事情似乎稍有缓和,邵瑞泽就下令撤去了守卫。

有些好笑的摇了摇头,他加快步伐迈向公馆。

刚踏上邵公馆门口台阶,就听里面传来一身巨响。

“这帮混账!”

第二十章

傍晚时分,暮色渐至。

金色的阳光铺满宽阔路面,数辆黑色汽车从路上飞驰而过,挂的是最平常普通的车牌,随行车辆也毫不引人注目。黑色窗帘已然拉上,玻璃隔绝了外界一切声音,车厢里异常安静,坐了四个人,也只有引擎声与人的呼吸,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方振皓用手遮了嘴,打了个哈欠,眼角一扫,掠过坐在另一边的邵瑞泽。

今日诊所不轮他当值,原本想早早下班去逛一逛,走了不久就遇到他,于是就搭了顺风车回家。

那人闭了眼,军帽丢在座上,抱着双臂斜靠了靠背,似乎是在休息。

汽车里总是舒服,闭了眼不多时就有些昏昏然。

许珩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又打量了窗外。车子突然刹住,顿时一车人身体急倾,许珩正要厉声数落司机不小心,却猛地听到一阵震耳呼号的声音。

行驶在前的警卫用车也被迫停了,前面刺耳的汽车喇叭声乱鸣,连贯响起,直吵得人耳朵发疼。再一看,左右车子纷纷往道旁避让,街头瞬时乱成一团。

被急刹车弄得一下失控地扑在前排,方振皓捂了额头,差异问道,“怎么了?”

话音还未落,就看到车窗前闹哄哄的场面,顿时睁大眼。

“抗议无中生有!严查肇事真凶!声援爱国学生与正义报人!”

“抗议政府拘捕爱国学生领袖!”

“释放薛威林!”

“释放罗钊!”

远处街角处转出浩浩荡荡长如龙的游行队伍,队伍中有人高擎黑底白字大横幅,最前端几名男学生举了扩音话筒,一路高喊游行口号,众人随之声如洪钟般响应。女学生们挥舞手中小旗,将传单散发给道旁路人,鼓励更多人加入到游行队伍中去。

百余人的对队伍越来越壮大,瞬时将整条的宽阔马路堵得水泄不通,传单纸张漫天飞舞,队伍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震得人耳中发蒙。许珩二话不说,要司机快走,司机猛打倒车,但数辆汽车堵在后面,哪个也不得动。

许珩眼看游行队伍越避越近,横幅旗帜上的字已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领头学生激愤的面容……假若那些人认出这部车子,认出车里的人……他猛地回身,“军座!要不要避一避!”

邵瑞泽淡淡掀一掀眼皮,“笨,去哪里避,弯腰就行了。”

他说着一把扯过方振皓手,按住他肩膀,叫他伏低身体,自己也顺势弯下腰。

方振皓刹那间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挣扎,蓦地挣开他,就要坐起。

做人就要堂堂正正,行得正坐得直,不能如此屈辱狼狈。

邵瑞泽并没有机会给他反抗,再次重重压住了他,强迫他弯腰低头。方振皓抬起眼,目光愤怒,“你干什么!”

“你给我安静!”他的嘴唇正好就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话,热气喷在耳边,令他下意识一缩。“和我这个卖国求荣的混账军阀坐一辆车,难道你想被人看到?”说着他的手不由分说按下他肩膀,另一只手臂抄上去,将他整个揽在怀里,强迫方振皓低头伏上后排座椅。

他手劲极大,将他牢牢困在后座,方振皓动弹不得,只得吐了气,身体却依旧紧绷。两个人同时伏在座椅上,都屏住了呼吸,挨近了彼此,几乎是近在咫尺,连对方呼吸的热度都能清晰感觉。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经过汽车,有人啪的将传单贴上车头车窗,激动挥舞的手臂隔着玻璃从方振皓眼前晃过……他立时想起了那晚沈雨的话,没错……是为了给政府当局施加压力,数所有名学府联合上街游行。

目光不经意的一扫,身侧近在咫尺的邵瑞泽神色淡漠如常,目光偶尔朝外面一瞥,也是全然的无动于衷。方振皓的脸紧贴着座椅,不动神色避过他的目光,心里只盼着快快结束。

这几日邵瑞泽从来都是神色莫测,阴晴不定,那晚的那一声“混账”就是摔了电话在客厅里大发脾气,除了许珩立在身边,其他人早已逃的远远地,生怕拿自己开刀泄愤,就连兔子也早早钻进兔窝,像是被吓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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