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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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事态又越发严重?

时间似乎走的格外缓慢,他们保持着紧密接触的姿势已经许久,只要一个人稍稍动了头就能触上对方的脸,而呼出的热气更是扑在面上,令人异常的心神不宁,于是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身体。邵瑞泽瞬间擒住方振皓的胳膊,压低声音:“我说了安静!”

他说着半低了脸,紧紧抿唇,侧脸看着他,带着责备的神色。

“那你先放开我。”这个姿势令方振皓觉得尴尬,他凝视他的眼,同样低声开口。

邵瑞泽微微抬眸,盯了车窗外,“放开你?谁知道你会不会跳下车闯进学生队伍里,你不想要命我还想要!”

一句话说得方振皓顿时沉下脸,眉心纠结越来越深,愤然打断他的话,“不要用自己的思想去擅自揣测别人!”

话音刚落,邵瑞泽一把捂了他嘴,“你话太多!”

游行队伍还未走完,刺耳尖哨的警笛骤然响起,闻讯赶来的警察开始堵截驱散游行队伍,挥舞着警棍驱散人群。围观路人尖叫躲避,学生手无寸铁,许多人愤愤然手挽手并肩前行,以血肉之躯向棍棒迎去。然而勇气难敌蛮力,警哨声响彻四周,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游行队伍,蛮横分散人群。

转眼间哭叫惨呼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直端坐的司机看准了人群空隙,踩足了油门冲出人群,不管身后警卫用车是否跟得上,夺路飞驶而去……沿途又遇到几处小规模的活动,沿街商店纷纷关门停业,军警所过之处遍地狼藉,像是一只被捅坏的蜂窝。

车子驶远,进入宽阔的僻静林荫道,总算远离了混乱。全车的人都松了口气,方振皓却还担心那些学生们,从车后窗频频回看,皱了眉,目光里尽是担忧之色。

邵瑞泽侧目看他,淡淡笑了一笑,“你很感兴趣?”

“没有。”方振皓收回目光,扫他一眼,“我只是在担心那些手无寸铁的学生。”

“不会怎样,抓到了大不了关着,关上一段时间就会释放。”

方振皓凝视他,静了一刻,缓缓开口,语意透凉,“就不想想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邵瑞泽没说话,反倒是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出声,大约是个老兵,说起话也粗鲁,“这些混账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念过几本书就以为自己都是对的,其实屁都不是。”他说着猛打方向盘,“劳什子的民主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政府要太平,老百姓要饭吃,几时轮到那看不见的民主了?那能吃还是能喝?”

气氛陡然凉了下去,顿时尴尬,一直缄默的邵瑞泽接过话头,“民主是好的,国父的三民主义终有一日会让中国获得民主,但不是现在。”

方振皓听着只是笑一笑,语声淡定无波,“是么。”

看着现在的情况,他更宁愿去相信另一种主义。

说的平淡,邵瑞泽却听到话音里隐约的嘲弄之意,不由侧了脸朝扫他一眼。

说话间车子已缓速驶入路口,看得邵公馆就在眼前,许珩一直紧绷的脸才放松下来。

后面猛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嚓啦脆声后窗玻璃绽裂四散,碎的玻璃渣子四处飞溅,劈头盖脸打在人身上。飞快遮了脸,方振皓只觉脸上颈上火辣辣的痛,似被无数小刀划过。

“伏下!”邵瑞泽微变了脸色,依旧镇定,一边抓起军帽遮住头脸,一面将方振皓按低。

惊骇之下车子已熄了火,但见路旁斜里冲出十余名学生打扮的高壮男子,手持棍棒砖石向汽车冲来,最后一人竟然举个铁皮桶,里头燃着了火,似乎是想要对车头砸来。许珩已然掏出了枪,对准来人。

司机一咬牙,发动车子却见去路已经被学生手挽手堵住,人墙一般。许珩断然喝道:“冲过去!不许停!”话音刚落,一块大石砸上前挡风玻璃,玻璃喀嚓尽裂,碎渣飞溅。司机低了头脚上发力猛踩油门——

车子驶的飞快,眼看就要撞上路中央的人墙,一声惊恐大喊之后众人四散奔逃,飞速行驶间将一人掀翻在地,直滚了好几圈。身后叫骂声里有人抛出点燃的铁皮桶,堪堪砸中车子尾部,后面一片火光浓烟。车子一路飞驰,直冲入公馆铁门,方才堪堪刹住。许珩迅速恢复镇定,立即叫人锁上铁门,命所有男佣守在门口,不让暴徒闯入。

邵瑞泽下车,一把扶了方振皓,将他拽进了客厅。李太吓得不轻,连忙找来药箱,一面要下人打水帮二人清洗。方振皓伤得很轻,大半玻璃渣都被邵瑞泽挡过,只有零星几点划到脸颊手背。邵瑞泽脸上被划出几道血迹,万幸伤口浅细,倒是右手手背多了一道深深血痕,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客厅里一番忙乱,又听外面一声巨响,洋铁门被砸得哐哐啷啷乱响,“卖国官僚”之类的打砸叫骂之声不绝。

许珩急忙奔出,邵瑞泽抓了毛巾覆了脸上伤口,快步走到窗后,只一眼就看到院子里的火光浓烟。

方才拦车的人已追到这里来,团团围在洋铁门外,不断投掷石块和点燃的物品。守在门口的仆人们慌忙扑火,躲闪四下横飞的石块,好几人已经被砸得头破血流。李太又惊又怕,站在身后战战兢兢问要不要报警,方振皓略缓过劲来,见着情状连忙拿起电话。

他刚刚喂了一声,却听邵瑞泽冷冷出声,“挂断!”

所有人顿时面面相觑,连方振皓也愣住,瞠目结舌看着他,下一刻他已经甩下毛巾,大步出了客厅。

“你干什么去!现在外面那个样子!”方振皓愕然,扔了电话忙追了出去。

“没看到那只混蛋还在外面乱窜吗?!”

铁门边人影纷乱,依稀看得到草地上一个白胖影子,在人脚下来回乱窜,方振皓脸色发青,在台阶上站定,看邵瑞泽去抓那只不知天高地厚胡闹的兔子。兔子好像是被吓坏的样子,昏头昏脑的在洋铁门附近乱跑,竟不知道往建筑这边跑来,只晓得竭力跑着躲避人和投掷的砖石。

邵瑞泽在后面抓的辛苦,不仅要留神投掷的砖石还要躲避杂乱的人,偏生兔子又跑的极快,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一把抓住了它短短的尾巴。抓了耳朵提起来,兔子扭动着肥硕的身体挣扎,似乎是非常不满意被主人虐待。

“再闹腾老子把你扔进锅里煮汤喝!”

邵瑞泽说着大步走上台阶,抬眼看到方振皓站在面前,扬手就把兔子扔给他,方振皓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接了,抱在怀中。兔子在他怀里一个劲的瑟缩,动动耳朵抬起头来,红通通的眼里流露出依恋。

方振皓摸了摸兔子,似是在安抚。自他来了邵瑞泽就极少管兔子,多半时间是在他喂,想必它已记住了这人是对它好的……动物都有灵性,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心里清楚得很。

“你拿兔子出气做什么。”

邵瑞泽接过李太递上的毛巾捂了脸,什么也没说只抓了他胳膊拽进客厅,转身对仆佣们挥了挥手,要他们都出去帮忙。方振皓将兔子放在地上,冲口道,“为什么不要报警?”

他看到他坐了,疲乏的抹了把脸,脸颊上的血痕煞是刺眼,“有人精心安排这场好戏,报警正中他们下怀。”

方振皓略一迟疑,“什么意思?”

邵瑞泽目光扫了一眼窗外,“你觉得他们像是学生?”

“怎么不是……”方振皓愈发疑惑,看向外面,几番之下竟然渐渐看出端倪。邵瑞泽走到他身边,语声淡淡,“穿了学生装还是一身的痞气,放火砸车这般利落,哪是毛孩子可比?眼下这里没有警卫要闯进来容易得很,却只客客气气堵在门口扔石头放火,况且,霞飞路是什么地方?这点手段,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玩过了,他们也不嫌拿出来丢人。”

听这么说,又观察了几番,方振皓紧缩的眉头才展开,忽的立时便想到了什么,“外头那些人是……是嫁祸给学生?好叫你跟学生过不去?”

“自然,这几天学生跟政府对立的要命,一个说东一个要西,我在中间调停,要是我也跟学生过不去,那就……”他忽的笑了笑,收回下半句。

一呆之下,方振皓愕然无言以对。

邵瑞泽用毛巾又擦了擦脸,伸手将脚下的兔子捞起,丢上沙发。这个动作像是牵扯了右手手背的伤口,顿时拧起眉头。方振皓连忙走近了,拉起他右手,瞧见他手背上全是血,又深又长的伤痕几乎到了手腕,纵贯整个手背。

“玻璃片划的?”

“估计是,很长时间没遇过身手这么利落的暴徒。”

方振皓脸色苍白,连忙拿了桌上纱布,没想到刚覆上去那人就又拧起眉头,他按了按伤口,借着灯光一看,血肉模糊的伤口里,依稀能看到碎小的玻璃渣子。

一边给他清理,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重,上了药裹纱布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不让报警,是不想学生和警察再次冲突?”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再两面不讨好。”

两人一时沉默。

外面声音似乎已经小了下去,柔软春风吹得正急,短长柳丝款摆摇曳。

“好了。”他挽好绷带,抬眸看他,目光隐有担忧,“伤口太深,恐怕会留疤……还疼吗?”

手背伤处裹了绷带,还有隐隐的痛,邵瑞泽凝望他,也只淡淡一笑,“从军的,没伤口还会被人笑话。”

他一抬眼,看到他半蹲在他面前,脸色苍白,脸颊上有零星几点划痕,整个人狼狈不堪,眼睛里却透出暖意。

见状他便笑,薄唇上带一点暖暖笑容,“这种场面我见得多了,怕是你,第一次,想必是吓到了。”

方振皓默了片刻,心中蓦然浮起方才的一幕幕。游行时要他避人耳目,飞速将他伏倒,遮住了大半玻璃碎片……蓦然的,那一声“和我这个卖国求荣的混账军阀坐一辆车,难道你想被人看到?”撞进心里。他不着痕迹错开目光,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脸上似有什么抚上,耳边是他悠悠的笑声,“还好,不过是轻微划痕,很快就能好。要是和我一样,我肯定再被姐姐揪了耳朵河东狮吼。”

指尖的茧触在他脸颊处摩挲,带一点莫名的温暖。

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尴尬,更有些局促不安,他促狭地侧首笑,拿过绷带卷成一团,“大嫂要是知道你把她看做河东狮,肯定没完没了。”

邵瑞泽悠悠笑着抬眸看,“这世上我怕的人真不多,也就一两个。至于姐姐,那是尊敬,不是怕。”

方振皓旋即一笑,笑意谦和温雅,“怕你在大嫂面前就不是这么个说法。”

“要是大嫂知道他的弟弟身边有个医生,还伤的那么重,恐怕我也难逃河东狮吼。”

邵瑞泽听了笑得无奈。

方振皓说完,目光缓缓转向他,在他脸上只停留了一刹,似有一丝欲言又止,最后淡淡说,“刚才的事情,多谢。”

邵瑞泽一怔,旋即不以为意的摇摇头,而后噙了微笑,语声平静,“举手之劳。”

他看着他,叹息一声,还欲再说什么,犹豫了几番之后,也只说:“明天周末,但估计还是一团糟,你最好不要出去,小心遇到什么。”

方振皓怔住,默了片刻,轻叹道,“好。”

话音未落,肩上被他一拍,而后揽住站起,邵瑞泽扬眉而笑,“去洗把脸,然后叫李太开饭,压压惊。”

刚转过走廊,便听军靴噔噔而来,许珩立在门口,立正敬礼,声如洪钟,“军座!警察已将暴徒驱散。听说您遭遇暴徒袭击,警察局长想见您一面。”

邵瑞泽登时沉下脸,“告诉他,老子没受伤,但是不见!”

许珩面露一丝难色:“可他已经到了公馆外……您看……”

“喂,好歹给人家个面子。”方振皓侧了侧头,皱眉看他。

邵瑞泽怒色稍霁,“不见就是不见!这帮警察,从来只有马后炮的本事!”

话音刚落,方振皓就被他拽着上楼梯。

第二十一章

夜色暗沉,冷风拂面。

窗户半敞着,洁白窗纱随风微动。

方振皓只穿了睡衣,靠在窗边,愣愣看着窗外浓重夜色。

墙上时针即将指向凌晨四点,他却没有丁点睡意。这一夜,他久久不能入睡,就算睡着了也不踏实,不时从朦胧里惊醒,不知为什么,总觉心神不定。

可能是傍晚的事情实在太过突然,他第一次亲身经历那样严峻的场面,目睹冲突与火光,袭击者狰狞的面容,令人心神惊跳,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去楼下厨房倒了杯牛奶,偌大屋内只有他一人的脚步,途径书房。书房的门虚掩,暖光漫过门缝,投下细长的一道光在脚下。

他的书房,平时鲜少有人进入,怕是那人也没睡,他想了想,又去倒了一杯。站在门前吸一口气,抬手敲门。过了许久才听见里头平淡语声说“进来”。

刚一踏进,就闻到满室的烟味。书房灯异常的亮,窗户推开半敞着,窗纱随风微动。临窗一张宽大的木写字台,乱糟糟的堆了书本纸张。一侧是精致的书柜,放满了各色各样的书籍,另一侧却是宽皮沙发和红木茶几,一样的简洁大方。

邵瑞泽自窗前转过身来,嘴里叼着香烟,仍是雪白衬衣,深色长裤,侧脸轮廓逆光,缠了绷带的右手将手中文件飞快揉成一团。

顺手丢进纸篓,他转头看到他穿了松垮垮的睡衣,一脸疲倦的模样,登时明白怎么回事,“没睡?”

方振皓走到桌前放了牛奶,眼光一扫看到烟灰缸内满是烟头烟灰,不禁皱眉,“你抽了这么多?”

邵瑞泽又吸了一口,自觉地按灭香烟,“解闷而已。”

端着自己的杯子坐在沙发上,方振皓抬眼看过去,“因为白天的事情?”

“都四点了,你怎么不睡。”邵瑞泽答非所问。说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而后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目光带着探究,“真是吓到了?”

“没。”方振皓心头跳了跳,摇头否认,“那你呢,难道是刚起床?”

邵瑞泽垂了眼睛,端了杯子随意坐上沙发前的红木茶几,与他堪堪相对,咫尺相望,目光深浅,全都透进对方眼底。

他看着他,目光掠过他脸上的零星几点划痕,神色间隐有歉意,“本是冲着我来,连累到你,很抱歉。”

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上的痕迹,方振皓也觉得自己不好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他抬眸看了他,那人左脸颊上的那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在灯下很是刺眼。

他一声低叹,脸上压着沉沉忧色,“你好像已经很习惯。”

不由自主一般,他又想起了许珩的那番话来。因为歉疚,因为不想连累别人遭难,宁愿独自一个人,再也不同他人亲近。

邵瑞泽淡淡嗯了一声,笑了声,神色里有深深疲惫与无奈,“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他凝视着面前的人,他脸上的沉沉忧色同样落入眼中,令他觉得无端的温暖,心上有什么一掠而过,随即深深隐藏。

他捧着杯子,轻轻开口,“事出突然,我现在也不知道曲折缘由,但最好不要让你牵扯进来,我不想无辜的人受伤。”

这一句话,顿时令方振皓心惊意寒,脑子似被泼过冰水般清楚起来。

原来如此。

他在上海只是个普通的医生,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但万一和上海行营主任牵扯起来,难免就会身不由己,严重的时候还会卷进漩涡,不知名的危险更会悄然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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