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的电话打不进来),“我说,那些老人是否有点不正常?”我对服务员说,而且还抢着说,“你都四十岁的人了,在
我这儿打个牌都要被管着。”
我起身替他们三位杯子里添满水。皇甫甫洗牌,抽底牌十张,放在医生面前。黑桃K由医生打出,第一轮的第一局,医生
打出黑桃K,服务员捏着牌不肯落手。“电话在哪儿?”皇甫甫问我,在态度上学了我的样子(谦卑),我向他们指明了
各自身边一部电话的位置,我一边嚼着废话,一边点烟来抽:“从打牌时起到现在,服务员已经接了几个电话,那些老
年人是否都有些神经不正常,为了双雨鞋,自家的电话就这么打法,嘿。”
医生缓缓收起黑桃K,意思像是在照顾我们三人中的某一人,桌上牌的局面对我们很不利,医生改出了一张方片。牌的局
面不好,(但医生的医术高明),被叫明了的几张牌直从我记忆里涌现出来,方片被摆在黑桃K下面,我在心里自己劝了
自己几次,我终于开口说:“每人先打一个电话回家,告诉家人,自己在哪儿,但不能说是在这儿陪我玩牌,免得他们
一个个询问到值班室里来。”“死死呆在这儿,有什么趣儿?”在电话里提起要在下雨天穿的鞋子,这会儿正齐刷刷被
排列在屋子门口那儿。每次轮到医生出牌,他总是要抬手用力摁摁捏捏自己的鼻子,等鼻中发出哼的一声,牌才会落到
桌面上,有时做完了这些手脚,他还不立即出牌,一副牌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换到左手,不停地换。我说医生是在
磨时间,跟人磨耐心,“都不知道,都不知道,”我说,“可能明天真的要下雨。在电话中老太太明确警告过我,”医
生与我合作打牌,在桌上抓牌,“老太太打了几个电话过来?”
“甭提雨鞋的事。”服务员一声咳嗽,喷出的气体中夹杂着许多亮晶昌的唾液沫子。“可你不能不理她……这间值班室
也够坑人的,换到谁家里打牌不成?”
皇甫甫跟了一张牌,他似乎理解了牌中的奥秘,一个人陷在椅子里直摇头。跟牌,但就是不压牌,随着别人的好牌转,
一个圈子转下来,好坏如何,都与后面的跟牌人没多大关系。(他似乎也明白了对方为什么老要跟小牌而不愿出一张大
牌的原因是什么)。
“你算了吧,”皇甫甫说,“上次到你家里去,你家那个厕所窄小得让人无法忍受,两个人在里面小便,都小不过来。
没等我们用好马桶,她就已经推门进来了。”“她这么早进来干吗?”“早泄呗,”“厕所小,”
医生在打牌上有点霸主的味道,要好好看他脸色打牌,单看牌面,或者单看脸色,都不能在医生面前出牌,
“外面走廊里的风很大,你看吧,站在下风口,就是我当时站的那个位置:在你家厕所里,你撒出的尿液在风中分流,
其中有一部份尿直往我裤腿上浇。”
“在门上我不是已经拴了一根链子了吗?一进门,你就得拉住这条链子,把它紧紧扣牢在手心里,这样多多少少能起一
点挡风作用,服务员一时也进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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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里好像有不少人在吵闹,我受不了嘈杂声,便把话机往桌上倒压着放下。电话里说:当时周围空间小,人又挤,两
个人同时站在里面往马桶内排尿,臭味是有的,腥臊味也有,只是还不太强烈。不过话说回来,哪间厕所没有这两股味
道?往厕所中洒香水,让人在里面闻见香味,我看这个作用也是暂时的,时间久了,能够留下来的,留在厕所里面的,
也还是臭味和腥臊味。我当时正拚命往外排尿,可门外早有服务员在那儿推门,她要推开门往里挤,那股穿堂风就是在
这时钻进了厕所,起先一切都还正常,可到了后来,我的手(握着那东西)开始星星点点被浇上了第一批自己撒出的热
尿,随着风势加猛,局势无法控制,同我一起站着小便的人,他左面那条裤腿,在钻进厕所的风的吹舞下,被我的尿液
浇湿了一大片,从裤子的布面上热烘烘冒出热气,但作为安慰,洒在他裤管上的尿液,它们的气味倒还可以,味儿并不
像其它时间撒出的那样又臭又腥臊,所以那人的裤子一直没因为这尿味而被专门换下来洗过,他穿着这条裤子欢欢喜喜
过了整整一个冬天。
电话里说:我在开始时就已意识到了,要建成一个简易厕所,得先把棚子拆掉,用棚子的料(外加少许石块、水泥),
在客厅与南房的交接处搭建一个能遮挡便桶的木条板厕所。棚子在院子里临近火场,这家伙本身就是个会引起火灾的不
稳定因素,从棚子上拆下来的一块块木头,你仔细用鼻尖闻闻,上面带着浓烈的焦糊味。做拉门,或是做推门,当时还
没确定下来,匠人先把门框固定在墙壁里面,木料有些发黑,手摸上去,顺着木纹往下,横一条竖一条都是黑色的,且
不说还有不少没法用手去摸的地方,这些都还不说,手在木料上滑淌,黑乎乎的摸木头感觉,你说这种经历是第一次有
呢还是以前就曾有过?在烧焦烤红的木头中,我说主要是在这儿,在这儿,木头怕遇见一个抚摸自己躯体的老手,在厕
所落成的那一天里,我害怕与人同时挤进去行方便,你下面在很舒畅地排尿,(就像你的嘴巴正在很舒畅地进补营养液
),站在你旁边的人摸着你的背,他的手心贴着你的身体,手背又不时磨擦周围的木板,“还是那些厕所里的木板?”
“还是。”“关于移动厕所,你听说过没有?移动的,”排尿时的冲击声非常响亮,他带领几个匠人在院里拆棚子,弄
得院里到处都是飞尘,满院子乌烟瘴气,没一处像样的地方。我们先用湿布将一根根被烤焦的木料上的烟火色擦去,瞅
准一个机会,把木条如数浸泡到院子后面的河水中,我自己则把一根小木条插入河中的木头里面,在木条上悬一块布,
作为记号,警告院外那些手脚不干净的街巷恶徒,叫他们别太靠近这条河。房子打基用料的选择还是沿用老传统,选用
一批坚硬的石块铺在地面,石块受到压力,往泥地深处狠命扎根,再在石块中间灌入水泥浆,变干后,水泥的灰条儿在
石缝中像一条条蛇那样,相互咬紧盘死,它们更像书本里的上下格子线,还像罩住鸽巢四周的很细的铁丝网,我设想厕
所的门,既可以往里面推,又可以往外面拉,这使得进出厕所的人对这扇门会形成一个新概念,这不像以前,那时进去
出来,人的动作都有规定,往里,门要拉,往外,门要推,所以,当时我在门上预先就扣了一条铁链子,在旁边门框上
再相应钉一个圆铁扣,把链子穿入扣眼中,谁拉住铁链,谁就控制了厕所的门,当时只是随便设计设计,找来几个熟人
帮着做了这事。
这地方现在还是一片空白,空白之处必然显得无比宽阔,可是离辽阔还有不少差距。一批批旧房子连在一起,房与房之
间有不少空地,这些空地即将要被人点火燃烧。我在客厅中做监工,一直紧盯着工匠们干活,等匠人们把建房基石全都
按图纸填压到位,在石缝间抹上水泥,水泥变干,可以负载重量了,我立即催促他们在基石上竖立木柱,让木柱围成一
圈,完事后,又催他们沿着每根柱儿划出一些固定的线和点,并往线和点上钉木板,板子钉过大半,工匠中有人提议,
可以上主梁了,于是一部份工匠一轰而上,爬上柱顶,架设主梁,不隔多久,也就是主梁在几根木柱上被刚刚架稳,在
主梁两侧便七七八八搭出了一批侧翼短梁。这当中几乎没人歇过一歇,除了一个专职在下面测试马桶立位、测量下水道
长度的技术员,其余工人都干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辛苦。“这事传出去不怎么雅观,”医生捏着自己的喉结,说,“
在自己家中的厕所里……”
都说是用木料围成的厕所,其实也不符合实际情况,说它三面是木板,第四面是砖石,第五面靠墙,现成的一面屏障,
这倒比较接近事实真相。我催工人们上梁,让三个壮汉爬上木柱顶端,其中一个在柱顶接过从底下传递上来的粗木条,
在对面,那两人见他拿稳了木条一头,便奋力朝他那儿抛掷绳索,大概抛了七、八下,在绳子顶端被预先缚着的铁抓手
侥幸抓住了木柱顶部。到这时,提着圆木头的匠人,他的手脚要变得飞快,他必须一把捏牢铁抓手,用力在抓手上摁几
下,让铁抓手固定下来,然后用别在后腰皮带里的榔头猛敲抓手宽厚的背部。当抓手的尖刺深深陷入木柱之中,柱上三
个匠人才开始拉的拉,递的递,把一根粗圆的主梁安在两至四根立成直线的木柱顶上。有人相信我说的这些话,也有人
根本不信,他不信我说的话,就应该不折不扣相信我写的,写成的小说要是没人信了,这自然很使作者痛苦,若是从来
就没人相信小说中的人和事,要是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回避,要是我写出的辛苦小说、幸福小说不能发表出版,对我虽
然是件非常苦恼非常困惑的事,但要是不能出版,再在这个基础上加上小说内容不能使读者信服,或是人们看了我的小
说,反倒信起别人写的小说来了,那么对于我来说,简直……如果事情都有一个回避,或说得更理想一些,有一个第二
世界让人躲一躲,那么到事儿结束时,就会有个结局出来,到那时人们将会感到自己天也有了地也有了,很长一段时间
以来……我相信我写的东西是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市场的,有人相信我信任我,我怎会没有市场?人们不相信我时,
对应的市场才会消失不见,时间限制明确,时间短暂,
“你家那五个墙角的厕所就是通风条件差,里面闷。”
“只能供一人使用,你可以调节手拉链子,让穿堂风吹进来。”
“那条湿裤子……”医生死命往前探脑袋,说话时因而在喉咙中憋着一口气。
“那次真是被毁了,”
“在里面哪一次是十全十美的?一共有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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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心思还在牌上,“一见到里面各面墙的顶角加起来是五个,就让人心烦。”他说着把一张牌拎在桌子上。电话里
说:你这个混小子,到现在才想到要拎这张牌出来。我面对工匠气鼓鼓的脸,忙赔笑脸,“对于怎样建造市区中央会议
大厅,我没什么可说的,可对于建造厕所,恐怕情况就不同了。这厕所虽说不是什么重要建筑,但同其它建筑一样,它
也起码应该有个结构合理的问题,我说的是主要建筑,像雄伟壮观的市区会议厅,里面可以说是遍布了厕所这种基础设
施,它们在每个角落,每步楼梯的拐弯处,在人们想像不到的偏僻隐蔽地方(像盛世与败世都会存在的遗贤那样)给急
需方便的人提供场所,一个厕所要有自己的合理地位,我是说厕所的使用寿命应该与它的主人(主房)寿命相同,就是
说,它们虽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经过努力,可以在同年同月同日求得死亡,在同一天失去各自的使用价值。”我
提起电话,贴在耳边听了一会儿,觉得现在若是丢开电话,光叙述自己的意见,整个谈话将会显得更为隆重热烈,若再
去面对几个女人来谈,气氛又会变得热情而又妖野,丢掉电话造成的过失是,我以后的全部谈话会变得空口无凭,要是
有了这一点,谈话可能要滑入危险的一面,像俗语所说的,它将变成死无对证的一个疑案,或者没这么可怖,但我说了
半天……说了也等于白说,说了还不如不说……“同意的请举手。”对方正在电话中进行表决。他们似乎已经下了一番
功夫,他们那儿出现了大家下决心进行表决、以表决来决定事态如何发展的健康迹象,我想这时丢弃电话,我又怕自己
真会这么做,(立即行动,丢开它,那么所有因此而引发的过失会劈头盖脸向我冲来)我端正了一下握牌与握电话的手
势,清清嗓子眼,对他们说,既然两者使用寿命的长短应该相同,在主房上用一根钢筋,相应地也应当在厕所墙里安上
一根同样型号的钢筋,在主房上用掉多少水泥、砖块,在厕所上也要如数花费,我咬着牙说,花费,同样的花费,你们
懂吗?“至于这间厕所的造法,它的外在形象,也就是整个相貌,我的取位是:它应该完全模仿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
我要你们模仿五角大楼,只要按照图纸设计要求,非常严格地去执行,就能大功告成。”可我觉得我的话在电话里被他
们这儿一片夹板那儿一片夹板夹得死死的,不能自由动弹。
“动你个熊,”他们之中一人在电话里恶狠狠对我嚷道,“厕所弄到现在,几面角落已形成图纸上需要的五个大角。你
还有哪点不满意?你有不满的地方只管冲我来,何必跟手下人纠缠不清。”造厕所的头儿现在终于肯露面出来说话了,
他是建造厕所的(经理),可我是什么?我是什么角色、什么东西?在这场厕所风波中,我只知道这厕所就造在我家里
,厕所主人是个什么概念?“你们是否完全明白,厕所的主人就是这家的主人,厕所就是家庭。”我气焰万丈,硬是把
经理顶了回去。这群人缩着脑袋,提着水泥袋开始搅拌混凝土。一阵阵干燥蓬飞的水泥灰落在他们头顶,在他们头顶的
黑色头发中间圈出了一块较黑头发浅淡得多的灰域来,远看起来,这些工匠都似乎有了秃顶,那沾满水泥灰的头顶就是
一块隐藏在稀发里轻易不愿见人的灰色头皮。厕所五只墙角在建筑基础上已初见雏形,角上高出部份直抵木柱根部,低
处则沉入基石之中。拌熟的泥浆被工匠倒入木头夹板里,夹板一步步倾倒,使五只墙角一边往上升高,一边又被预先定
下形状,包括墙角的外延部份和斜射部份也已有了自己的形象。一般来讲,凡家中基建之事都要由我来做监工,由我这
个家庭主人(同时也是厕所主人)在旁边不断向做事人提醒,要是事情都成这样的话,这样来做监工这样来思考问题,
那说明我在以前的日子里还没被累人的事儿拖垮,说明我还是有一线希望的,这想法恐怕只能为我做某种补偿,像谁一
样呢,我看就像女人,女人们整天提了个针线活儿,东一针西一针慢慢把一件东西织好,把它熨烫整齐,放入衣橱……
可我刚才是要看我究竟像谁,酷似谁,像一半不行,像透了,又会有后遗症,会摆脱不掉的,第一根主梁刚刚被架好,
我便煞有介事在为厕所划定的区域内来回巡视,一摆手,我表示自己对他们的工作已经认可了,接着第二根梁又架在了
我头顶上,同样,又是我手一挥,表示认可,可接下来,那些工匠未见动静,到最后我才明白,这间厕所一共只需上两
根主梁,往后上什么,没人知道,可在上面这会儿还空了一大半地方,工匠们互相瞧瞧,在屋顶爬来爬去折腾了半晌,
最后决定打消顾虑,立即替我在主梁左右侧(兼前后侧)铺上延伸至四周的侧翼小梁。
电话簿一直被摆在话机底下,作为一样工具,电话簿在这儿只是被当作垫子来使用,但我并未都照着这个标准来要求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