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下——潘小纯
潘小纯  发于:2011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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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正拚命用脚踢桌子的一条腿。由此开始,我就注意到,凡是快要走出池底边沿了,总有人会跑出来对着桌子的某条腿

花一番死劲狠踹,而且踢的目标是固定不变的,每次都是那一条倒霉的桌子腿。

我拉着医生,说:

“他们抬着你的工作桌子,经过一个个蓄水坑,正往这边赶来。”

“是我让他们干的。”

“我比您先注意到他们抬桌子穿越堤坝蓄水池的情景。”

“是我让干的,我预先吩咐过他们,你当时没留意听。”

“我是让您注意,是提醒您,他们抬东西是一回事,而每过一个池子就选一个人出来,在池底边线狠踢桌腿是另一回事

。我看这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抬着这么大一个桌子,穿过大坝确实很累,他们有些抱怨,发泄发泄,也属正常。”医生语重心长对我解释。

“他们在踢您的腿呢,”我走上一步,站在靠近那伙人的那面,脱下上衣,说,“踢最外面的一条腿。这越踢呀,我越

替您痛心。您作为一名巨宅抽成的管理者,手下竟然有人敢公开借着踢桌腿戏弄您,您看到这……”

“谁叫我是医生呢?从根本上来讲,通过我的诊治和观察,他们这批人多多少少都有患病的迹象,让他们这样去干吧,

我看着他们……”

“干医生这个职业,应学会忍耐,确实应该如此,宅内每个月给了您很高的俸禄,您还要求什么呢?为了宅子,也要努

力工作。”

医生其实早不在听我唠叨,他坐在刚搬到的椅子上,让人把抽成帐簿摆满桌面。在桌子对面站满了想请医生算帐的临时

帮工,他们一个个手里捏着帐本和存钱的口袋,都伸长了脖子,耐心等候。“其中有的项目可以空着,”医生边审视手

上的帐本,边对记帐人说,

“像这类帐,只记进帐,只记进项,从也没记过出项,记出项的帐本在我那儿。所以,你们手里的帐儿都是些比较单一

的帐,主要记进项。”

“现金帐呢?我们每人手上还有一本现金帐。”一位记帐员在挑医生说话的漏洞。

我想也真是的,一个瘸腿医生怎么能同这一大群穷帮工斗,他的工作桌子恐怕没几天也要变成瘸腿了。

医生仰一仰头,寻找刚才说话的人,“是都有一本现金帐。”下来他便没词了。“一本抽成科目帐,一本现金帐,我看

也不怎么单一。要知道我们这些临时工都没上过学,没什么文化基础,每人要管两本帐,有时会很犯难的。”那先前说

话的人的声音从医生桌前人群中传出来。

“但这儿的人本身素质就很好。”我在心里嘀咕。不想医生也是照着我的心思想事的,还一字不差向大伙说:“……就

很好,这种灵性使你们对于抽成的事,记帐的事,对于为什么要向过往船只抽成,(为了宅子),为什么要每人记两本

帐,对于这些,一拨就通。今天没别的事要向大家提出来,你们先可以去河边盯住那批船主人,盯紧点,别叫他们之中

有人钻了空子,给溜了。对经常打从这条河里过,又几次三番偷税漏税、不缴纳费用的船主,除了加强惩罚力度以外,

看情形实在不行的,干脆就不让这些坏分子使用这条河流,叫他们从哪儿来,还滚哪儿去。”

“对于我可不是那么一回事。”医生有点顾影自怜。(可刚才,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刚才)这事来得突然,

这么突然会把人镇住,会把人镇坏的。“你先跟我坐下来,坐在我旁边,帮我理理帐目,等我恢复过来以后再说。”医

生怕一句话弄疼我,刺伤我,所以编了理由让我有些事干。下午干了几件事后(还有别的事情)——身体强壮的三个火

场师傅沿着溜滑的水泥坡道使劲朝场子中间甩出链子,他们嗖嗖有声地用网兜挽住几个挤在一起燃烧的红火球,把红火

球往前面隔离条板上送,到一定时候,被映红了的铁丝网被团团火球包裹起来,这时会有一个人跑出去,跑到笼子后面

,拉动牵引索,从笼子到火球燃烧的场子那端,大约中间空着十来米左右的距离,这段距离,师傅们把它称作是无火地

段,在笼子这头的门后面扯动绳索,明显可以看出,几条本来上面没几处火焰燃烧的条板,会慢慢发生像物体在水上漂

浮时才会出现的那种随波逐流的倾斜现象,板上的火焰随着板儿倾斜,从较大的火堆里向四面滚落出小火球来,这些分

散开来、不聚集在一起的火球纷纷顺着板面铁凹槽进入笼子小门中,然后在笼子里再次汇聚拢来,组成有规则燃烧的橙

色火焰。师傅们在条板内侧引导火苗,走一段看一段,寻找最好时机,有时还能想上一些心事,当院火在风中烧得冲天

而起特别旺盛的时候,他们便急匆匆满院乱蹿,彼此嘴里说着火场术语,说着一些让人感到紧张欢快、但却是狗屁不通

的粗俗话,

“没就没,早了就早了,把你的热鸟拿出来试试,”

“我熟,你不熟,热鸟个屁,”

“早呀,你的凉快鸟,”

“没枣子喂给熟鸟吃了,”

我有些想法,但隔着陌生人组成的人墙,我的想法一点都不能说出来,按照这个情景,我该多听听火场师傅们说的话。

医生放下帐簿,回头看着西边的日头,

“早什么呀,喂枣子也不用了,”

“狗日的,随风起喽,”

“起喽,起喽……”

师傅们手里的铁网罩上绞满了耐火金属丝,一格一格网丝涂着浓厚的松脂油,用网罩在火堆里晃悠,能把一束束鸡蛋般

形体大小的火朵取在罩子间,操持人弄到了火,便急步走到条板那儿,朝条板中心的流槽内倾倒下在罩子里燃烧的火焰

,慢慢地,火焰从网沿边脱离,滚入流槽,到这时就到了玩火的关键时刻,因为在板上的流槽是铁制的,里面光溜溜,

没半点可供火球燃烧的燃料,而从条板到笼子门口,在这一段距离上,火焰流动的倾斜程度,其大小完全由站在笼子铁

门后面,手里捏着牵引索儿的那位师傅来掌握,流槽中得不到燃料供应的那几朵干火,必须在牵引索快速准确的引导下

,进入火笼底面一块块分离格子内,在格子内火儿燃烧的势头会得到适当调整,在格子中的两面铁壁间留有两个小孔,

一个孔向火焰提供氧气,一个孔向火中注射油料,当笼子里所有分离格全被外流进来的火占满位置时,笼子的门便关闭

起来,调火的人在笼外根据需要,摁动每个格子铁壁间的调气孔和射油孔的控制键,使笼内群火按照要求,改变燃烧的

炽烈程度和向上蹿升的各种形态。我被牵引师傅赶至院里厕所边的蓄水池跟前,而且我一退再退,一直撞开了中间的连

档门,退到医生轮椅边,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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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师傅肩膀顶住火网罩,嘴里喊:

“起喽,起喽,”

“气味呛人,”

“起火喽,”

“味道呛肺,”医生瘸着腿,也从蓄水池与厕所的连档门里钻出来说。

“热昏了头,气浪太猛,不过,你们都别喊了,好不好?”

“把笼子门打开,再打开一点。这趟火非常干涩,别让它在流槽内呆久了,”医生一钻出连档门,便觉出这火的毛病在

哪儿,“对于干火,赶火师傅应在事前做好配合,有充分的准备,流槽里没有燃料供应,干火容易在驱赶途中被熄灭。

我好像也有点理解医生所说的话了。倒是几位师傅通过各自的眼神传递,对医生的见解表示出了很明显的冷待和嘲笑。

不过,他们在大呼小叫上收敛了不少,引火动作也尽量做得文雅规矩,大大缩小了夸张成份。但他们的手臂挥舞仍显得

不够准确,一路上时有火苗从网罩中落出,落下的火三三两两在空中失去了亮光。等着交纳抽成经费的船主在阶前照着

既定路线排起队伍,他们已预先在来的路上粗略计算过自己所要交纳的费用为多少,在这儿堤岸钱,这个费用他们知道

是免不了的,况且抽成的经费可以打入货物集散地的销售成本之内,船主们耐心看着医生在工作桌上对照帐本,并让没

事可干的雇工先离开堤岸,回自己船上去。

我在医生座位后面站着,看他一页页将帐页翻过去,这样足足用去了一个来钟点。可不管医生怎样往后拖延时间,那些

缴纳人不但不烦躁,反而显得比以前更为安静,表情也十分慈祥。我看看他们,看看医生,又摸摸自己胸口,觉出不大

对劲,心想在这儿应该替刻苦工作的人安个指南针什么的,“说也可以,不说也可以,”我自言自语。

“你说要安个指示方向的装置?”医生停下手,问我。

“现在银行里会计核算都实现了电算化,只摁键,输入各类单据上的数字,不需要把几百本帐本翻来翻去弄个没完。”

“那么安装指示方向的装置又有什么用呢?”

“为渔船、货船出远门着想。”我心有旁顾地说。

“在船上某个高处,用线吊下一枚带有磁场吸力的尖形棒,它就能替远航船队指引方向,”

“一项土里土气的技术发明。可银行里已经实现了会计电算化这项新……”“我们这儿人多手众,而且多数人只为宅里

增加收入而工作,这性质同银行不一样,”医生翻阅帐页的手又翻动了几本帐簿,他抢着说,“我们都是宅里的仆人,

性质不同。”

“可在巨宅里,我倒算是个真正的主人,我祖先世世代代都居住于宅中的大屋深房之内。”我面对医生和大伙说这话,

未免有点心虚,

“真的,仆人干的就是这些事。”

我想医生听了我这句续貂之语,心中肯定不以为然。在医生瘸腿的膝盖上,印在肉里,有个清晰的胎记,形象酷似百足

虫,它的后尾往医生皮肉深处趴着,向深处看,这条百足虫的尾巴怎么也不能同处于肉皮表层的虫的脑袋相连接,让它

们分离,虫的形象又不对了,(形象不全),虫的细脚左右对称有几十条,脚儿尖尖的,小小的,都从腹腔底下伸出来

,细足与后尾有一个……(是人与虫吧,是人与虫有一个……它们一对一搭配,长年盘踞在肉的深洞里足不出户),各

自从对方人员数起:搭配成双,小脚虫的尾毛与细足,它们的构成是以一定数量的物质配额为基本要素,在这个基本上

,譬如,有了昨天留在医生皮肉上的对称物(虫子本身),过一天,后尾上细毛与腹部细足将分成几批,以一比一这个

配额(对称数),向医生皮肉内部展现整条虫子的形象。医生有一次对别人说,自己因为是瘸腿,才会请人在膝盖上印

一条虫子,可他从没对我提起过这话,可我知道,他腿上那东西本来是个胎记,那东西是他一生下来就有的,是与生俱

来的,“你懂吗?”医生见我提起虫的事,就会这样说,然后便是一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狗屁话,“……说到底,在

我看来,它是从我骨子里钻出来的……有什么东西会像这东西引起我长期留意呢?请人刻印,这只是个……”他说,“

对于这种通过刻印,让黑影子慢慢从皮下浮现出来的玩意儿,对于这种玩意儿,我不说,你也明白,你不能想像那种强

迫人说话的感觉是怎么样一种感觉,平时多想事儿,也真累人。”“你是否有点忘乎所以了?”我自知自己并没有向医

生说起过印影与胎记有什么不同之处,虽然只要想到这条皮下黑影,大脑一般都会自动做出一些处理,以帮助你甄别真

伪,譬如你口渴,它会给你茶喝,当你感到非常口渴的时候,它会不让你对周围景物挤眉弄眼加以注意,当周围景物需

要你对它们有所表示时,大脑就会让你立即做出反应,像上街挤车,下车又在众人推搡下,向地面插下一足……像诸如

此类的事儿,大脑都会指导你应该怎么去做,它能给你一个非常现实的答案,

“你是有保障的,”我说,“……”

“你把人请来,”医生在座位上将双腿叠起,“把两条腿重叠在一起,可以减轻印刻条纹给你带来的肉体痛苦。”

“所以我说你是有某种保障的。”我照着指点做了一遍。

“你双腿相互压紧点,”医生走过来使劲按住我的腿,为负责起见,他让我也用手拚命压住自己大腿,“压紧点。我先

捏你一把,你跟平时比较比较。”说完,对我就是一把狠捏,“跟平时比较比较,谁更疼?你比了没有呀?”

我当时像傻了一样,被医生在腿上又是压击,又是捏抓,哪里会有心思去做比较?

医生见我没反应,以为自己紧压我腿,使我感觉麻痹,获得了成功。

“你一定要跟平时比。请不请人是你的事。最好到时再来讨教我 。”

“是应该与平时比一比。”

“我是请本院最好的医生来印的,毕竟要在自己膝盖上烙一条百足虫下来,”

我问医生:“你不能注射麻醉药吗?用压腿来消痛,不是个好办法。”

“请人来文身,哪有打麻药的?我请人给我文一条虫子,是出于喜好,拚了脸面也要干,得躲着人。”

“印一条百足虫并不好看,青青的虫儿,很恐怖的。”

“你要印在暗处,平时不暴露。”

“屁股那地方比较隐蔽,”

“膝盖头也很隐,”

“你行,我不行,你那条瘸腿本来就不能在外面露脸的,它被你套在长裤里,不会露馅,”

“我那儿的肌肉都萎缩了,皮包骨头,怪难看的,”

“印一条虫子在瘸腿上,想来也是怪招,”

“不同的是,印在这儿——印在这儿,”

“文腿的医生到处都有请吗?”我说。

说到这儿,医生变得沉默起来。过后他支支吾吾了许久,也没向我说清楚什么。但有一次在客厅,我们几人一起吃茶闲

谈,记得那时我忽然对烙印虫子有了一定的认识,应该早在那时(当时服务员刚听完医生讲授课程,从冰窟窿里出来,

在客厅一个角落为自己找了座位,现在想来,服务员呆的那个角落四面环水,那儿摆满了装满水的木桶)就要对医生的

话注意起来……医生的眼睛一朝水桶那边注视,服务员就有些尴尬,医生见了便立即扭头过去,不言不语,而对面的服

务员也心神不定,她老要伸出几只手指头,在水桶里扑打水,医生听见水响声,嘴里嘀咕:“不能浸不能浸,要防止感

染,”

“防止感染,”医生说,又朝水桶那儿看着,“皮肤浸在河水里不卫生,会感染的,”

“这儿没人弄破皮肤(皇甫甫边说边笑,未咽入喉咙的细茶叶被他接二连三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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