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上——潘小纯
潘小纯  发于:2011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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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门关上,”我说,“衣服被弄湿了。”

(他这时……脚跟踩着脚尖,他用自己左右两只脚……一只脚的脚跟踩着另一只脚的脚尖,两条腿儿相互交叉,并尽力

往两腿内侧挤压)我知道这是一个预兆,便埋下头不去看他,并把一串别针扔进抽屉,迈开步子向外面院落走去。我这

时候最需要的是阳光,是光天化日底下的一股新鲜空气,在外面院子里,就存在着我所需要的东西,(两个人一前一后

拖着光照下的长尾巴影子,往外面院中慢慢走去),

“所以我说,”

我站起来,小心翼翼在用水泥砌成的几个礅子之间来回摆渡我笨重的身躯,

“所以我说你要多多地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你要学会克制,纵然这样做会觉得很难,”

“避开一日算一日,不去想这事儿,根本不想。”

“我下午三点要去财政局。”

十点左右,她一扭一扭拖着疼痛的身子,回到家中,一到家里,她便叫我把床铺好,把医院病历卡放在床头柜上。

为了能及时赶到财政局,我匆匆做好午饭。她在屋里床上忽然想起了什么,拍响床,说:“看看离十二点还差多少。”

“不是,还差多少,你去看看。”

“现在是十点五十。你行了行了,就换了一个避孕环,回来以后没停过,我下午要外出。”“你打个电话到门诊上,告

诉他们,不,最好去找那个替我值班的医生……”

财政局。

“你坐着,我去翻档案。”

“是八零年一月份存档的,当时你还没来局里。”

他站在中国地图前听我讲完话,这中间他好像回头看了一眼地图,

半晌,他从里间出来,把我给他的那叠材料朝办公桌上扔下,说:“范围太大了,有这么多东西需要寻找。”“你一个

人干,确实很累,”我走到他对面,“你不去找个人来帮忙?”

“今天没人,就我一个。”“你看我能做点什么,我们两人可以分头找。”

他又朝向身后地图看了一眼,“按规定,外人不能进档案储存室,不过,就来吧,”“来吧,反天今天没人。”

(财政局)

眼前两道木门,两道防盗门,铁柜高耸于房子内,在走廊进口的墙壁上方,印着“档案”两字,他拿出一串钥匙,拣了

其中一把,插入铁柜锁眼,转动几下,门没开,也没听到乓一声锁舌的撞击声,换了一把钥匙也是这样,在第四次换钥

匙后,柜门才被打开,我一边在他身后跟着走,一边闻着房间里由纸页、铁、房子墙壁这几样东西混合而成的那股气味

,他半个脑袋从柜子门口向外探出去,手儿反指着柜里很远的黑暗角落,说:“那个年份的东西都在那儿。”我从他胳

膊底下朝里探望,我说:“没准里面会安电灯。”

“安了。”他伸手摁开关,柜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从柜顶和柜底的隔层间隙里,同样有灯光穿过。“你先进去,按照编号顺序去找。找累了,里面有椅子,可以休息一下

。进去打开通风器。”

“你去哪儿?”

“去另一层。”

当我安然坐在柜中的铁制椅子里,准备清理编号时,他也正坐在同我这儿的椅子一模一样的一把铁制椅子上寻找文件,

那儿大概就是他刚才对我说的另一层地方吧。现在我明白了,我进入的是一只巨大无比的储放文件档案的铁柜,在建造

房子之前,先在地面立稳铁柜,然后以柜子为中心,依次向上,在柜子周围造起这幢大楼。铁柜的一层,就是这楼房的

一层。现在他正在下一层楼的铁柜中,而我是在他头顶上。我低头看了看从他那儿照上来的电灯光,心中觉得十分安稳

。这时他在楼下,通过传话机向我传来声音:“是不是有在七八年五月打着蓝色标题的那份材料?请查一查,简称是—

—噢,是这样,它已经留存了。”“凡是有简称的文件,都很难找。”他对我的话没反应,我开始想到我这儿话机的键

钮可能没被打开。而他又在传话筒那边说:“你找到副本了吗?把编号告诉我。”我没把手臂抬起,所以永远也不会找

到被我胳膊压住了的在铁椅扶手上的那个话机按钮。他有些急躁,“你应该学会查寻,动作快点,这儿通风器坏了,我

快要被闷死了。”

09

但他忽然找到了问题所在:“你一定没打开传话机的键钮,它就在椅子上面。”

我赶紧站起身,离开椅子,将整只铁椅看了一遍,发现在椅子扶手上有个凹入的洞孔,走近一看,才知道洞孔中嵌了个

红色按钮。大概就是它了,我轻轻一揿,立即听到他传过来的话:“哎,通了,现在我能听到你脚步走动引起的铁板响

声了。快查吧,查出来后,告诉我那个副本在哪儿。”我用手指一按红钮,他那儿的声音没了,再一按,声音有了,一

按没了,再一按有了。他在下面大叫起来。对我来说,今天这事纯属多余,查号,找档案,本是他的事,档案被找出来

以后,查阅是我的事,而且他还应该协助我查阅,起码要对我亲热一点,比如为我沏杯茶,把茶恭恭敬敬放到我跟前的

桌子上。为了快些来财政局,别人托我捎带给某人的信,也被我在街边投入了邮筒……让邮局慢慢寄给那人吧。

“七八年五月,第168号——2编外区,”我开始高声朗读,“你记下没有?副本,2编外区,销毁后留存,记下了没有?

”我报完副本编号,弯腰用中指敲了敲在他头顶、在我脚下的柜子铁板,响声不大,我用脚跺铁板,声音仍旧不大,(

有只松动的铆钉在震荡中上下跳动),在来财政局的路上,也同样碰到有一样小东西被人脚踩踏的事情,小东西被震得

乱蹦乱跳,小东西的主人猛烈踩脚,是因为他要收工打烊,了结一天的工作,我同这个主人不一样,我跺脚,不是为了

结束工作,虽然我也讨厌工作,我不是靠做具体某份工作过活的,我到这儿来做事,纯属偶然,我是为了帮助别人而到

这儿来做事的,我在这儿只是别人的一个副手,在这层柜子中跳起跳落的铆钉也是个副手,而且是个能够使我感到非常

快活的副手,我也应该快活些,做好他的工作副手,财政局是个好单位,现在经人引见,我已经来到这里,成为其中一

员,像刚才在办公室看见的地图一样,我已是这单位里的一个成员,地图也是,到这单位里,我碰到了他,帮他查找一

批文件副本和一批文件正本,扭开电灯,找到传话机开关,这里的工作情况,是我来到这里以后才知道的……说话表达

意思……他在下面说:“你跺什么脚呀?”

他离开铁椅,

一方是这位档案工作人员,一方是我。“你跺脚不能轻点?我一星期前就看到了你的履历表,我知道一星期后会有些结

果的。这不,今天局里没有人,就我一个,还有你一个,算是两个人吧。我们今天查来查去……等查出个究竟来,你再

走。”我们两人各占据了一层楼面,我需要培养工作热情,只在柜子中分出高低,我说:“副本落实了。再查第二份。

你先找个大概区域出来。”

“让我回到那儿再说(他是指铁椅)。一股铁的气味。”

“你计算过没有,”他仰头对我说,“每份文件独立存档的比率在这儿占得很小,你留心到没有。”他头低下,手脚放

得四平八稳。“说明什么?”我极其低声地问。“你是第一次做这事,不太明白。我一惯主张每份文件都应该独立存档

,包括副本也一样。即使是副本。”他靠在椅子背上,翻阅一份材料,并一次次抖落夹在纸页间的细碎物,

“我的主张直到最后、直到最近才被档案馆领导采纳。把旧有的材料理出来,是没这个可能了,只能从今后开始做这事

儿。”(最让我忌讳的就是“从今后开始”这几个烂字)她说起今后的事情来,总是说一遍话咽一遍口水,她有一次曾

像模像样用手拿起我收藏的一本小说,同时又说到了关于今后的一大堆屁话,没有什么人、甚至没有什么病人会真正身

患绝症,但恐怕我听了她说的话,顺着她给我指出的那条路线走进去,我会变成这世界上仅有的一个身患绝症的大病人

,她问我:“你没有主动向他们那些具体办事的人交一百元报名费?那些人都是坏家伙,交吧,你顶不住的。”她张开

大嘴巴,“顶不住的。从今往后,我们要大踏步迈入美好的生活领域,只有大银行才是你应该呆的好单位,”她同我,

现在又同他,我们这三个人都有一副从今往后、从今天到明天下决心改变一切事物面貌的雄壮气慨,她护卫着正在床上

生病的病人,有时候是她自己在生病,今天在我出门前,就是她被人在体内装上了一只金属环,使得她身体虚弱。“你

出了这一百元,他们就会把你视为同路人,同在一个俱乐部里玩的好朋友,不分彼此,这一百元钱将如重铅破除坚冰,

把你带入他们之中。我看就这样了,别犹豫不决,”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完全不在自己的床沿上坐着,我走近她,她说:

“别把俱乐部这事给废了,听见吗?”他的档案观主要有两点可以向人骄傲地显示,他说的,第一,每个材料独立存档

,第二,旧的东西不予理睬,分门别类,分批处理,但要增加一名处理日常事务的帮手。他说:“已经变成那样了,还

能咋样?”我不理这话,平平地展开一份材料,我说:“2编外区的查寻该结束了,要不要换个区域,呣?”

10

铁柜子里渐渐出现了一批凝结起来不动的水汽,不敢说水汽有多少,但它们起码足足占了柜子里一半以上的地方。

“要不要换,由你自己决定。”

“同意就快干。”

“从哪儿做起?”

“你要盯着我点,在这种工作场合,”

他说:

“你看哟,这样每份独立开来……虽然我主张这样……结果呢……他们都借故跑开了……我的工作量一下子增加了许多

,”

他思考问题的节奏似乎落后了半拍,这从他频频向上(我这儿)举起的手可以判断出来,

“现在你来了,我将向馆领导提出,让你来这儿工作。”

我脑壳中脑浆的流速忽然加快,并比平时十倍地透明起来,眼前出现的所有东西,它们的形状也变得方方正正,彼此拉

开距离,

他稳稳坐在高处,

“三个月适应期,你主要是向我取经,熟悉从一楼到五楼的全部档案现状,平时要早一点上班,早上没人,你一个人可

以甩开手脚大干,没人影响,”

(我说:“这当中只有我。”)

“不看详细目录,练习记忆力,练习书写速度,忍受辛苦,不耻下问,你似懂非懂不要紧,多问就能多懂,要掌握规律

,由此来决定……你说先进入哪个区域查寻。”一滴流出的鼻涕滴在铁板上,我闻到一股咸味,鼻涕下面的铁板也有咸

味,凡是人面对这种东西时(太多的铁坯子),都很难有好的味觉。

他把一本东西拿出来搁在地上,是本薄薄的黄褐色封面的簿子,

“你能看到吗,这就是一本独立存档的原始本子,它也是第一个按照我的意思办的,”

他拿起本子,将它封好,存入柜子的分格内,有一段时间,他对我这么说:

“请看清楚,”

他说话的声调像一个小孩,

“请对照单子,从上面第一条数起,数到第十四条,看看是什么记载。”

“不能确定。”

“你要确定下来。”

“是三季度本市的财政收支情况。”

“不是这个。”人能遇上的最简单的事情,莫过于像这样呆在一只巨大的档案柜中,两人各占据一个层面,再加上用掉

一个傻乎乎的下午。他碰到我,碰到一个情感单一的人,并随其跌跌撞撞跌进了废纸篓里,他还不敢就此对外声张,档

案材料从铁柜内的四面八方、主要是从上面,向进入者咆哮着围挤过来,我在这里与人打交道,怕的就是出现这种结局

,……如果再假以日时,这儿真会出现惨绝人寰的景象。他走出柜门,走了几步后,又返回柜子中,拿起一块镇纸,放

入柜子方格内,出门上锁,从电梯里出来,走到我这儿。

“今天算了,我看。”

他说:

“我想起自己刚来那会儿,那时我根本不理他们,”

他说:

“没事找事,有人说的,坏话连篇,坏主意不断。在我和他们之间,或许没有人明白,为了工作,我们只接触过几次,

就几次,他们让我钻到了人群的最底层,我每天闻着柜中的咸腥味,并且向四处挥手,连续对自己做出保证,连续,连

说话的语气都不变,

总之我有时

会像一个正在安静工作的讲解员,只为这些档案。

我说,

他说:

我从来就没能搞清楚,我这么干,仅仅是为了这个?

他摇头。我也跟着他摇头。虽然我不愿就此停下手头上的查寻工作,但实际上,我已停下不干了。他说:只为这个,除

了我,将来可能还有你,在这儿还会得到谁的认可?我不想退一步对他说,就凭在这儿的工作经历,我敢把以前他的某

些想法全都给否定了。只为这个确实很冤枉。他走到比较敞亮的一角,先是站立不动,然后慢慢散开身子骨,十分自在

地在那儿来回走动。我朝他努努嘴,算是默许他说的话。

“当时的会议室并不大,人很拥挤,在一阵阵烟雾中,我的脑子反而变得很清醒,

“凭借着感觉好,脑子清醒,我渐渐占了上风,

“每份材料独立存档,这样一来,他们都退避三舍,我听见自己在鼓掌,看见自己跨进图画资料室,一头扎进去,一个

人的幸福,

“这不同于以前所获得的那些幸福,连你都没法真正感悟它,每天工作下来,我的意识、毅力和情感,还有其它一些精

神上的东西,都失去了原有的作用,这个,就为这个,”

“有的时候,也能独自想想一些问题,关起门来一个人沉思,”他说,

“像关起门一个人想问题这种事儿在人们实际生活中已变得极为罕见,在外面,在与楼顶相连接的地方,很少有人会把

自己封闭起来,因为在那上面没人会……”

我说:

“会什么?是你自己心肠硬,从其他工作人员的谈吐中就能看出来,你是个硬心肠汉子。”

他拎着那串钥匙:

“等等,你听见什么没有?”

“在哪儿?”

“在柜子与北墙之间的过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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