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上——潘小纯
潘小纯  发于:2011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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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员并不忌讳吴源和我接触,这当中自然包括他从我手上接过去稿子,由他往下面写,开拓故事情节这件众所周知的

事情,”

“不,事到如今

我只能搁笔了,我

不但搁笔不写了

而且还把我准备多年的笔记给了他,”

“长年管理图书,使我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好习惯,

你是否像我一样,也死过一回,基本上是完了,急救室的医生为我忙得团团转,呼吸器罩得我满头满脑,技术好的医生

都来汇诊,开出的诊断书医疗单子贴在一块画着整齐方格的三夹板上,护士把板子端走,送到主任室,主任送到院长室

,寄院长愁眉苦脸,丢开这一年医院的几份上交报表,跟着这块贴满单子的三夹板,来到昏迷不醒的我身边,

(看着看着)

我没想到我死去后会牵动

这么多人,

技术高有本事满怀善心的

医生

在人性命攸关的时候……就需要有这种医

生,但

医生们也怕这类事

怕自己没有办法处理好死人的善后工作,更怕误了病人的治病大事。像我一样,

大约死过去了两天两夜,

脑子苏醒后,仅仅很短时间,那个好习惯便第一个反映到我脑海中来,当时我的双眼还没睁开,但那个好东西在我半黑

半明的眼睛内视中变成了图形,好的习惯在变成具象的东西时,你看它们,排个队伍也不同一般,既整齐又沉静,就像

沉淀在罐底的饮料渣滓,紧密靠在一起,不向上冒出耀眼的气泡,我

在医院里被医生抢救治疗,

在医院外面逐步得到康复,脑子和眼睛虽曾晕眩,但只是轻度晕眩,从没使我失去知觉摔倒在地,当时我只是感到这世

界上的医院都是新的,救护车也是新的,救护车比其它任何东西都显得矮小灵活,它们一部一部朝我驶来,浑身放着银

光,我认为它们不断出现,对你打腹稿很有好处,准备好笔记,为了写这本书,你应该部份挑开粘在救护车上的病人的

坏死细胞,挑开他们的皮肤,用手术刀去碰病人的躯体,我当时并不能立即来医院接受治疗,……等人来扶我,我等了

好久,(是放水进入水库淹没我呢还是让大片大片的村庄为我而消亡),”

“进攻就是这样开始的?”

“这样的进攻条件

有多好,

呵,在这时吃进了,算谁的?

不过这么吃法也太损人,太危险了,

你没死去过,自然对此等事不太明白,”

“说起来这事儿也是不情愿做的,彻底的弃世观念能让人停止思维活动,书是十分好写的,但不能写得太凶,其实质

就是为了……我是说,在我周围总有一伙人能算作我的朋友,为了朋友,我要边写边谦让,边写边去远方的乡村柏油马

路上跑步,你是不是可以也把这看成是我的一种生活,不过以后再说吧,这事儿究竟怎么办,要到你出院后才能决定,

“我在这儿能坐吗?”

管理员想挪个座位,他从木箱盖子上拣起一些杂乱的东西,“行吧,”

“轻点就行。”

接过杂物,我请他坐下。

16

我躺在病床上,从早晨七时醒来到现在都在等医生前来查病房。《挪威森林猫》已被我读了不下十遍。满房间的剌鼻药

水味在我刚恢复知觉那会儿曾经灌了我一嘴巴一鼻孔,并且有段时间还牢牢管住了我的大脑思维,在药天药地的地方呆

着,生命却照样不能过份活跃,改变一下,拔掉那把镊子,靠近它,用它剌入因漏水而显得十分潮湿的输液管外口,我

的大脑带着好闻的药品味正在外面啃空气吃,像在无水流入的沟底,一条昆虫前前后后找不到商量的伙伴,一九九五年

,是整个一片香蕉地里的泥潭,医生跑来,他急速问了我两个问题,你是转帐呢还是提现,这两者都不行的话,我问你

,这一批款子——在你出院后——将以何种方式结算?这是一个,寄院长指示我们对你进行保守疗法,不能急于做手术

,弄死一只昆虫可以,弄死或者弄伤一个人是要负很大责任的,不管牵涉到哪一方面都会完, 说罢,医生走出了我的房

间。我知道医生不愿意同我多谈这些事,即使这些事情都是很现实的,没有什么麻烦,他跟我,还有布灵,我们三人一

起,有段时间合伙做古董生意,我们,主要是我和他,老企盼着某个最佳时刻出现,接轨接轨,排除了古董生意中其它

商业规律,越到后来,布灵越反对这样做,接轨工作需要有一定的内外合力,就这点,布灵怎么也接受不了,医生第二

次走进病房,给我换药水,我对他伸出手指,表示了一个与我前日进医院接受治疗有关系的数字,我说:八,是八,医

生回答说:七,是七,我对他眨眼,头翻转,面向里面墙壁,可我想这样不理他也不能解决金额问题,于是再跟他说:

是八,而不是七,可他这时已走到了门口,却仍坚持说:你给了我七百,而不是八百。自古以来,古董交易都不怎么好

做,(因为自古以来的古董都不值这个数),就在这几天,某城市一家三口人,因做这生意,全都丧了性命,医生断言

,这些天送这儿来求医救命的(他是指我),都是些患了难治之症的病人,医生按了按我的脉博,听听肺音

叫人切断电源,说

省点手劲呀

起来起来

部位要把握住

特别是部位要弄准

因为

他是贩卖古董的所以看什么东西都

很准

我和吴源和管理员听了

真是大失所望 我们朝

四面望了望(虽然我们已经很失望但仍然想拚着老命朝别处望上几眼)

这间病房和走廊尽头的盥洗间一样都只在房顶上吊了一盏灯整个夜晚要由这盏灯来照顾我们的光亮了,

后来形势变成了一面倒,医生来的次数越

来越多,四分之一的古董买卖,我们几个

人谁也没有力量对医生表示反对意见。

“他跟在勤杂工后面走进病房,就刚才一

会儿,也是这个勤杂工引来了一位上身穿

白色工作服手握登记簿身后跟着一辆铁

皮车(车内一格格载放着病人的早点)边

走进病房边向三三两两的病人点头致意

的医院伙食房师傅,我向他订了中午的膳

食,

“他先给我诊脉,数着脉博次数,我还像

昨日一样忍耐不住,再次提醒他,是八百,

是整整八百元送给了他,

他觉得这送钱的事和我这个人一样,本身

就显得滑稽可笑,

他说,

关于是八百,还是七百,你我都别争了,

到时一起还给吴源,

我说吴源没空,从今年冬天以来他一直都

在埋头创作我的那部《进攻村庄》,我拟

了书名,定了基调,开了个头,写了好大

一部份,这事管理员知道,连英译本也在

他手上,

医生听得很惊讶,用手心抹了抹唇齿,说,

你和吴源就是这种关系?你应该知道怎

样来对付外来者吴源的,

我说把他签退得了,

而且必须这样做,

医生的手出了点小血,

是被我昨日用镊子尖碰破的,他揭开捂在

出血点上的药棉,将手指头拎一拎直,他

说,不过你放心,书最终仍是会属于你的,

你心中的疼爱之物,吴源怎能夺走,

“我困惑地看了看在四周走动的人,心中

好不痛苦,我说,医生,吴源是我的好朋

友,他有要求,我回不掉,今年就让他写,

再等等,等到下一年再说。”

医生感觉不对劲摇了摇手中的药瓶,对我又有了治疗的信心,他恢复了往日处理病情时素有的果敢作风,一叠病历卡随

身带在他身上,他在我床前逗留了半小时之久,接着才去询问其他病人的情况。

这么一来,四分之一的古董生意便使我们几个人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

《进攻村庄》,但是我……但是到真正轮到我的时候,我还会去看医生的。

17

医生仍然不甘心,他差护士去拿了一只助震器来。

(医生仍然……)我刚有了一点准备,刚有了点睡意,便轻描淡写凝视了那家伙一眼,那家伙和这家伙(医生)一起掀

开了我的被子,医生狠命操使着助震器,将它垫在我背下,按动电钮,慢慢有一股又酸又刺激的感觉流遍我全身,我伸

出手握住床头木杆,“差不多了,我说医生,你干吗拿这东西来折磨病人。”我的一位同房病号,这时朝我走来,他的

脚踩着了助震器的电线,大概同时也带着了医生手里测量仪器上的那根绞花皮线,医生的手一颤,对走近的病号放大嗓

门嚷起来:“电线电线,移开你的脚,明白没有。”见那人退回去了,医生又说:“有什么热闹可看的,这位正在接受

治疗呢。”我把头深深埋入被褥深处,在一阵比一阵震得厉害但一阵又比一阵震得恰到好处的背部震荡中我不想与人见

面。没震多久,那东西在背下忽然停住,我正纳闷,被子被医生拉开,他一手扳住我的后脖颈,一手手指张开,重重压

在我胸前,前后一扳一压,我禁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昨日他也这样压过我扳过我,留在我身上的疼痛感觉,到现在

还未消退,他今天又来这么一手,我前日跟他计较过这件事,他说他现在的内科、外科功夫,在医院里都很吃香,扳扳

弄弄,又属中医推拿。在床头柜上摆着吴源送来的北京宫内的甜味点心,垒起来有半尺高,可这东西,我一向不喜欢,

过份腻,过份甜,这不像制作它们的北方人本身的性格,显得落落大方。吴源在我住院期间,来医院看了我两次。第一

次来时,人也没带,东西也没带,第二次来,他带了管理员来,带来的慰问品就是现在被放在柜子上的几盒北京食品。

管理员说(从左到右,他同吴源之间叉开了半个身子的距离):“关于《进攻村庄》一书,吴源同意放手让你来写。稿

子在我那儿。”我没听清楚,但突然又全明白了:“还没到一年,就等到明年再还给我吧,仍按以前咱们说好的办。”

我把镊子给了医生。这是我自从进医院以来,由我主动为治病医生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医生身后还站了一位医生。我说

,绝对没有这样的事。一年以上,就是在一年以后,咱们的《进攻村庄》才算真正展开(我是说到那时才能展开创作工

作)。我听见镊子被丢进了搪瓷盘子里,又叮里当啷在护士手中被端进护士室里间,护士要把这把镊子放在高温炉子上

消毒。第二把镊子又被握在医生手中,他像切一张破照片那样,用镊子切着裹住我背部的几条纱布,随后叫人将切下的

“破照片”轻轻放下,并把它们吊绕在水池上方,医生硬是用手从布条堆里拽出一条布来,把布塞住水池底的漏水缺口

。“已经好了。”他说。

好吧,

就等这一趟了,我收紧围住脖子的枕巾,在镊子强有力的搅拌下,等待上演第二个节目:去把那家伙搬来,他头一歪,

不知道应该是叫别人去搬助震器呢还是要由自己去把那东西拿来,再差护士把助震器垫入我被子中,他不知道在这两件

事情中,哪一件事更能讨我欢心,他为此坐在床沿上思考了半天都没动身,所以我只能翻着白眼,在病床上干等着,

“一个人去拿助震器,

另一个人随我去取棉垫子。”

医生脑子清醒了,明白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轻易取悦于我。“要是两位护士真的按他的指令办事,她们会忙不过来的,”

我对同房间病人说,“医生的决定还让我们觉得不好受……”这时护士跟着

医生走了进来,两人进门后,手里拿着皮管、急用器械等物,冲着大家傻笑。医生怕护士不能按照护理标准替我换敷在

我背下的过时药物,他对她说了一通旁人很难听懂的医疗术语,护士摇头,来到我床左边,她伸手摸了摸我发烫的额头

,对医生摇摇头。

“你听从他的话了没有?”她问我。

“有时听,有时不听,听不进去。但他的意思是……”

医生朝我和护士各看了一眼,他好像是要走过来,但事实上还是留在那儿没动。我抬头朝护士的脸庞凑过去,也同样示

意她俯下身来靠近我,我说:他最终是要从我这儿溜掉的。他还来不及接住护士递过去的助震器生有拉手的那一端,助

震器便直接从护士手里落下,掉在我床上的棉被上,助震器倒扣在被子上面的那个部位,正好是医生应该抓住的拉手,

虽然这家伙份量不重,但它有棱有角,有的棱角边沿还很尖细,这一点我看到了,所以在助震器还没压着我之前,我先

大叫起来,等它稳稳落在被子上,我的叫声还没停住,只是变得越喊越轻越喊越有起伏规律。医生接住拉手,往上提助

震器,他提着助震器,叫我把背往上拱起来,又伸手往被子里面摸,他人还没站到一个比较适当的位置,就朝一边的护

士说:“到现在还没把昨日敷的药拿出来?这一个上午你们都在干什么了?”我背上的软药膏弄了他一手,一股难闻的

酸涩味使得他连连摆手,我躺着拱起背,叉开双腿,让护士把药取走,我实在有点看不起医生那副嫌这嫌那凶这凶那既

害怕药味冲鼻又害怕药膏粘手的丑恶模样,因而仍按昨日同他说话的内容,与他交谈:“我昨夜想过了,确实是八百,

而不是你说的七百。到时你实在不肯认帐的话,就由我来多出这一百元钱得了。”医生听到这儿,像是被人在腿上抽了

根筋似的,不回过头来看我,而是在他那儿突突突颠弄着自己的身子。我说:“这八百元……不是光我一个人知道,他

(指吴源或者指管理员)也知道,你当时收钱,我说过‘八百’这个数字,就紧靠着你耳朵边说的,你也没表示什么异

议。”医生设法支开两位护士,走到我跟前,他双手反背,刚要说话,一看自己身后还有一位半醒半睡的病人,又再绕

过来,走到我病床靠墙这一边,离病人远了,才一手摸我额角,嘴巴慢慢张开,说:“好再商量的,八百七百,就差一

百么。”“所以我说,如果你执意不肯的话,由我来出这一百元好了。”我推开盖在眼角上的被褥一角,对医生说。

18

他大概

在护士回来之前

拿我是没有办法的了

这一百元的出入

在他看来

只不过是存在于模糊不清的记忆力

之中的一种差异而已

钱在手上经过 在手指间

会有似水一般流动的感觉出现——

在我这方面

情况只能是这样

“你说是不是

八百的

要还八百

七百的,只需还七百就行了?”医生嗫嚅说。

我已经想到他是不会用许多佐料去煮一碗人世间的友谊之汤的。医生想从我这儿脱身,刚才我和同房那位病号说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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