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上——潘小纯
潘小纯  发于:2011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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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进门里,不久出来,说:“没什么,是我疑心。你带上电梯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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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全都同意他下午所说的那些话,什么档案不档案的,我是想在银行里工作的,好单位怎可同大单位相比,没法比

,不管组织上怎么分配,我咬定这个理,要去大单位工作,银行的事,我基本上胜任,除了在我神情恍惚的时候,在我

心情烦恼心境郁悒对人对事感到多疑恐慌的时候,除了在我脑子中,对外来事物的排异思想占据主导地位的时候,可银

行是个大单位,顶大顶踏实的工作地方。这一点谁能像我这样讲得明白?

我有我的道理,他有他的道理。可这些她都考虑到了,她与我们不一样,对于各种事,她都能干干试试,试试再干干。

在沿街一座杂屋院那儿(离开财政局约一公里),有一把去年就被人安在向街心突出的健壮树枝上,由许多钢丝穿绕而

成的塑料大敞伞,伞下面先是被一些小商贩占据着,那地方最后被他们弄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现在伞下不见了摊位,

却站上了几个值勤交通警,停着几辆摩托车、轻便警车,在这些车辆的簇拥中,值勤警察的不动身姿很像是插在生日蛋

糕上的根根蜡烛,并且还显得有些耀人眼目。

我不关心这些街边景象,快速离开财政局,离开得越远越好。我上街要么步行,要么就坐公交车。此时我已经非常靠近

大伞,脚步也好像变得安稳了不少,在一群警察中穿行而过,尤其要注意脚步稳健,不然就有可能被他们看出自己生活

上的某些破绽来。

杂屋院里炒货堆积如山,刚出锅的炒货向寒冷的空气中咝咝咝冒着热气。“我同意他们在这儿办货的。”有人跟我说起

过这话。杂屋院里原先的住户现在已搬迁一空,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人进去做炒货生意。“是我让办的。”嘿。

“你要走,还是要回来,挡了我们好几次了。”一行人中的一个终于对我大声叫嚷起来。我确实又回到了广告栏下面,

我连忙道歉说:“你说呢,我挡了你几回路了?挡住你们走路……对面杂屋院。”“杂屋院?‘你说呢,你说呢’,说

个屁。”他看看我,也慢慢望了望街对面,“他们在干什么?那里面尽冒热气。”他非常友善地问周围人,最后转向我

,“你看他们在干什么。”不一会儿,他被他们一行人硬拉着走远了。

在干什么?这是那个院子里的人的事,他们有事要干,要发大财,但这却严重妨碍了另外一些人,比如像我这类人。等

了五分钟,公交车才到站,刚进站的这辆汽车像一只横倒的大酒杯,在车内穿着各色服装的乘客,就像被调制好以后,

盛放在酒杯里的鸡尾酒,我上车后要慢慢去喝去品尝这酒了。

(我跟吴源说过,要是文件上的黑色铅字都能是一颗颗足球就好了,可它们又偏偏不是那圆鼓隆咚的好东西,)

不多不少,已经有十三天了。吴源每天都怀着高昂的情绪同我一道在档案馆内查找各类封存已久的文件。我们俩干干停

停,停停干干,差不多对所有留底材料都清查了一遍。在这期间,我发现,吴源在铁柜中,在几次呼吸之后,总要用手

重重摁揿自己的前胸,而且显得呼吸不畅,大概是他那儿的空气有问题,不像我这儿,空气中含有这么多活跃的氧分子

,时时刻刻直朝我肺里钻。

“明说了吧,”我有一天在柜子中对吴源说,“你同我家是没法分开了,以前你在这儿实习,现在已正式分配,你一个

人身处异地,除了常去我那儿,还能有啥事好干?我说你应该学着做些社会上的事情,”

我嘿了一声,说:“教你呢。”这铁皮柜子里的音响效果特别差,这边人说话,声音要慢悠悠荡到那边去,对面人的说

话声,也只能慢慢传到这儿来。

“你要适当控制自己,”他在下面说,“我也在教你呢。在你家墙上画着的三圈颜色中,你能从中感受到点什么,具体

一点的?你能把它们(三条色彩各异的圈子)随意分布?做得具体点,就像自己在其中担任一个角色一样,你如能做到

这一点,进入自己家门时,就将感到十分自在,在我往墙上涂抹颜料的那些日子里,我看你每一步都躲着我,我当时就

知道,你这样回避,到头来肯定不是个办法,我去你那儿涂彩圈,这倒可能是个好办法,我在这三圈颜色中可算彻底将

自己暴露了,不过到头来……就像现在你忽然扯上我一样,我也总要把你拉进去,同我一起体验,你以为呢。”

12

我对他这人有个印象:善辩、博学多才,只要有谁与他单挑,就一些他感兴趣的问题向他提问,他就会以全封闭的交流

方式,在墙面上用固定的几种颜色,画来画去画个不停,而且不与人说一句话。我坐下,放下皮革文件夹,“就算了吧

,马虎点,”我平仰着上身,腿退缩到椅子底下,声音细弱,“上次我就与你讲到过,也许当时你没用心听,一句话,

任何人都是经不起别人长期琢磨推敲的。”“你说自己缺乏韧劲,这就有点在谱了。可你是你,别人是别人。”

“不过现在……我索性说,长期隐藏在某个模糊领域中的一批微生物,它们现在正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攻击你这个过路

者呢,”

他听了这话,忽然呼噜呼噜大口喘粗气,“怎么能这样说,怎能这样认为,难道在感情上,我与你越离越远了?你究竟

是怎么看我的,”他说到这儿,在楼下铁柜椅子里坐着,开始不理人,在那以后,关于吴源的一些事,我就不大好说、

不大说得清楚了,我们俩仍同以前一样,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分两层坐在档案铁柜里找文件,就这样彼此分开,我们两人

似乎已经找到了各自喜欢、各自又都习惯的生存环境……可是我却催他过去与坐在影院窗台内的售票员小姐进行交涉不

久他就从那儿轻松跑来并给我看了电影票到电影开演还差一刻钟时间在这之前我们两人只能默然相对,

“穿了这件厚夹克,实在多余,”“你说得很对,”(又在说了,不是默然相对),

“学档案专业,远不如学其它专业来得好,”我握紧电影票,说,“是远不如其它专业好,”我模仿起街边邮亭歪倒的

样子,向一边弯下腰,“远不止是学习枯燥的问题,毕业出来,你还得去干枯燥的活儿,档案这东西,在它里面虽然记

载着一些陈年旧事……”他用力看了我几眼,显得目光很凶,

“不过凡事都要自己亲身体验,”他企图竭力摆脱我对他的影响,“现在也只是一个枯燥问题,”吴源说完,就去附近

寄了封信,回来后站在影院台阶上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以前同学中有个绰号叫‘荷兰犬’的人,你一见此人,准觉

得心里没底,她有事没事,老要向宿舍房顶望,嘴里嘀咕什么自己在老家每晚上床都要望着高处天窗入睡,望呀望呀,

望得天窗慢慢变了形,望得周围东西都与原先不一样起来,说天窗上面有根牵东西的绳儿会掉下来,说绳子掉下来会对

自己有什么好处,干吗要有东西掉下来呀,谁的手儿不能在那上面把绳子捏紧点,”

但我还是觉得,这几天来,我不该看见有那么多神经兮兮的陌生人在街边舞厅里唱歌跳舞……认得荷兰犬,记着荷兰犬

……在生活中不能只去观察某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一个简单的分析方法,看谁能掌握自己命运,谁又不能掌握自己命运

,一个有去无回单程去它方远行的方案。我看那些整天喜欢跳舞唱歌的人,他们从头到脚,好像都塞满了在舞厅桌子上

放着的糖果点心,对于他们,就要看由谁来对其进行施教育德了,用暗光灯对他们照射:出现了美丽动人的场面,用灯

光对跳舞者进行施教,这应该是个好办法。他说:“你抽空去同荷兰犬碰个面。”说完,他递给我一枝烟,

“小说写得怎么样了?”顿了顿,他说,“我看你现在写得根本不成样子……刚开始写东西都是一样,写诗、写小说,

都想试试,”我听了这话,全身活动几下,说:“刚脱稿的《下一年》你看过没有?什么琢磨不琢磨,摸这个摸那个的

,我平时最喜欢摸的、也是摸得最多的是女人的屁股,”同样,我也最喜欢说一些能给人造成模糊印象的话儿,

吴源推着我走到马路单行线向外突出的喇叭形缺口处,自己也跟过来,“你难道还不明白你正患着一种疾病,就是学会

骂人恨人了,”记得有一年,吴源去我那儿吃鱼,那次家里烧了一锅鲜鱼,在浓浓的鱼汤下面,铺满了散了骨架的碎鱼

肉,还裹着几块笋片,我们几人各坐桌子一边,大家都伸长手往锅里捞鱼或捞笋片吃,那天午饭,除了白米饭和鱼汤外

,谁都没吃到好东西,吃过午饭,他坐入藤椅,我今天还记得他就是这个样子:两只手轮换着在膝盖上擦,手心和手背

也轮流相互擦着,影片中一个正在街边奔跑的外国小孩,他一头撞在酒吧门外的五彩玻璃球上,孩子的脑袋被卡在球内

,在路人一阵哄闹声中,骑警跑来了,但他面对出事现场,却不愿从马背上下来,这位骑警除了对人挥舞缰绳,别的事

什么都不想干,他大概正在等着这起街边事件自然了结,走到小门背阴处,发现门被后面站着的人硬硬地顶着,等我向

他们打招呼,门里那三人才松开手让我进去,我侧身挤入半开半闭的门,走上几级露天梯子,身后三人中有人问我说:

“你找他?”我在梯子上停下,说话人在我的注视下,手儿慢慢翘起再慢慢搭在门的把手上,他整条手臂像根牛皮筋,

在门的把手上微微颤动——我猜想可能是这人说了刚才那话,“你们怎么了,”“这些天来,他有些不对劲,老是一个

人不言语,不信你去看看,”“他把我们三人赶出宿舍,已经有好几天了,有时一天要赶我们几次,就这样,”他走过

来面向我,在我对面扭转自己的身体,说,“我给你学个样子,就这样,”他又扭又转,最后干脆倒退着走起来,而且

装出十分气喘的样子,“他在屋内不停地倒退着走路,就一个人,这样一扭一扭的,”

我满面腹狐疑,这不是在胡闹吗?他见我进来,没理我,一个人把写满文字的几十张信笺用刀子绞碎,分几次,一把把

抓起纸片往自己头发中塞,又举起手摸摸自己脑袋,摸摸自己的一头乱发,毛发中的纸片纷纷往下落,床上、桌椅上、

窗沿上、地面上、床前木条上都落了不少白纸儿,他两只手从头顶移开,不垂直落下,却在半途毕恭毕敬指着我,可能

也不是指着我,是对准对面床位那顶白蚊帐,他双手相互握住,做成开口朝向自己一边的一个内裂型“八”字,僵持了

一会儿,两个臂肘开始相互逼进靠拢,听得见手臂骨骼发出令人恐惧的吱吱咯咯声音,我蹿上一步拉住他,“行了行了

,”我说,并试图解开他的双臂,“行了,没人催你写这么多,是你自己在逼自己,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写东西要保

持心境平静,要有节制,”“你撕呀,把抽屉里的东西全拿出来,一起撕掉,”

“在停车时,”他闭着眼睛,喃喃自语,手臂仍然直挺挺朝前冲,两个肘部贴在一块,内心显然极度痛苦,“我求过他

了,”

“耳朵里灌满了嗡嗡之音:‘你是个需要有人来拯救的女人,你是个需要拯救的落水女人。’”

13

随着一声金属的叮当声,他手中的车钥匙掉在了我硬梆梆的皮鞋头上,

“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好点了?”我半蹲着在下面对吴源说,

他睁眼挤出一条缝,慢慢落下的手儿搭在我肩上,问我:“你在等我?我的心灵刚刚经历过一场霏霏细雨的冲洗,”

“你的事儿,我看就这样得了,所有事儿到这儿停止算了,”

他站起来,拍了一下床单,似乎增加了不少对外界的抵抗力,“下面出了许多汗,裤子有点儿潮,”他返身整理床铺,

把纸片掸尽,一片片将纸片儿堆积在一处,“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特地来看我陪我?这几天我感到自己心里又恼又苦

,”

“我听你同宿舍的人说,你近来经常要赶别人出宿舍,让自己独自一人呆在宿舍里,”

“刚才听你迷迷糊糊说,今天明天还有后天大后天,时日久长,远在天边,你这个人没有时间观念,只是在随心所欲胡

搅罢了,”

他不让我说下去,我抬头稍稍看了看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在他下巴颏儿的半圈上,挂上了几滴很大的汗珠,他说:“

你们都把我往坏处想,你们是同一个心眼,只要一写到她,你们的想法马上就能被我证实,对她好的人都是好人,”

“你也同意?把事儿拉长,拉长吧,事儿被拉长了,你就不会被搞得如此晕头转向,”

“所有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不是多余的人,现在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多余人呢,你说,真正起作用的,能左右人们大

脑思考的,会是些什么东西,思考无止境呵,”“你这不是在小看大多数人吗?”

“不完全是,”

“只是部份?”

“当他们快要拒绝我的时候是这样,对,是这样,”“拒绝,”

“说到底,我是不会这样认为的,”

“高级的思维方式首先要得到自信心的支撑,使人能在世界面前彻底敞开自己的心扉,让一批批童孩般的成年人在里面

进进出出,,是这样吗,去你的顽童梦吧,”

“那么,既然如此,”他好像忽然找到了出路, 一会儿又想离座,又举手摸头顶,“我只是为此自我苦恼了几天时间,

说完便恶狠狠朝宿舍里的每只床各踹了一脚,

而我更是没好气,踢了其中一只床好几下,还过去把他拽到床上,一只去年被搁在蚊帐顶上的核桃随着床的震动,在帐

顶左右摇滚,蚊帐也被我的呼吸气流紧紧吸住,并不时罩满了我的脸颊,

我经常能不顾周围环境如何,自我处理好自己的心绪,人平静,心平静,或是心平静,人不平静,对于前者我自然非常

向往,对于后者,我感到非常害怕,可是一旦心境也变得不平静,在这种情况下我若还想一个人默默承受一切,(除非

它还处于事物发展的萌芽状态),那后果可想而知,我会觉得全身上下被千针万锥刺扎,疼痛难忍,在这种时候就想到

要来找吴源,找到这间四人宿舍,无论结果是他替我解忧,还是我替他解忧,都是一样的令人着迷,几年来我和他之间

亏了有彼此解忧这一手,在旧岁月还剩一星期的那几天里,我们整天被关在档案馆铁柜中,从财政局局长到局里的看门

老头,大家都愣起神来寻找自己对我俩的感觉,馆长见面就问,你们的档案查寻有结果了吗,我回答,有的有,有的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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