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上——潘小纯
潘小纯  发于:2011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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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这样狠命触我。”

“那你要我怎样触你。”

湖里有只船断了缆绳,顺着风,船正往对岸漂去,对岸有一群人好像专门在等这船漂过去,以前也碰到过有人在下风口

等船漂过去摆渡的事,这些人多半是当地居民,他们等断了绳索的船漂到自己那儿,便可以坐上船,或是将船划过湖面

,溜进公园,或是仅仅划着小船在湖面上兜风,顺便在水里捞几根水草玩玩。

“这水不见得有多深,”她说,“况且在公园边挖出这么一个湖子来,劳力费时,不会给公园增添多少美色的。”沉静

了一会儿,她仰起头看着我,“这湖不宽的,你看对面湖岸上的居民住房,从我们这儿望过去,房子的体形大小依旧是

那样。”“你脑子中的热能都集中在了哪儿?”她用手指戳着我脑袋问。我紧闭双眼,与她比试了一番大脑力量,之后

把她带到一座结构宽松的木桥跟前,我自己先走上湖坝,“按实际情况讲,还是为了你好,”我跨过栅栏对她说,“我

从没感到事情会是这样,你看这儿,潮气熏天,潮气有多重,”我这人根本不会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而内心就感到了愧

疚,我比几秒钟前态度好像更要坚决,“我说那天……对于生活,我不喜欢过于严肃,我是说……有的时候准备期应该

尽量被缩短,或者根本不做什么准备,”

“问题还不在这儿,”我说。

“你可以去联想,究竟有没有,可能不可能,”我说。

“像每天都要在学生面前擦掉黑板上字的老师一样,”我说,“把大量粉笔字抹掉,”

“擦掉了,再让学生回忆那些已被消灭了的句子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我说,“结果弄得教室里到处都是粉笔灰,”

“这一层,”我说,

“你似乎从未想到过,未曾深入思考,”我说。

“虽说像你这样做事,最后的坏结局总难避免,可是你要明白,”我说。

“你周围的一切都已经陷在可捏可塑、令人讨厌的橡皮泥里面了,本来这些泥巴是只为你一人提供的,现在你对此无须

有什么反感,你要勇敢面对才是,”我说。

04

“这些话你应该一听就懂的。”刚说完,我立即就为自己加了这最后一句多余的话而感到后悔,

他坐在石凳上津津有味掰着鞋帮子玩,他的一头浓发被湖风吹得微微颤抖,他一遍一遍将先前做过的掰鞋帮子动作重复

做着,模样酷似修鞋匠,只是缺乏天生的匠人气质。我把旅行带丢得满地都是,渐渐我也忘记了自己是为了什么事来到

公园里的,忘了来公园里是要与他做个别交谈。

一座宅邸伫立于枣树林中,在宅子周围铺展开来的大片青草弯来弯去,最终它们都朝我脚跟前涌来,流量慢慢变小的湖

泊支流汇集成了几个池塘,池塘中的水在宅邸前受到困阻,有不少水被附近泥土吸干,失去了踪影。如果一个人能在公

园里假装死亡,那么这座房子倒是一个非常适宜的场所,他的修鞋匠形象被我拖进宅邸里,被我用刀将形象砍断,看它

还能不能像一块活动板子那样在低洼地里假惺惺紧紧追随我的眼神——顺着它们的柔情:板块是板块,木条是木条——

在上空明朗的阳光里悠闲飘荡。掰好鞋子,他又分腿叉开坐着。这大半天来他恐怕不想解决什么问题,在剩下的时间里

,他会对我阐述哪些道理呢?他起码应该在气氛更为严肃的范围内阐述那些道理。即使像我这样一个讲究实际、处事灵

活的人,也无法在他面前轻易脱身,我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彻底背弃他。

他朝我猛一甩手,一粒黑石子落入我头顶的头发里。

“我把甲壳虫扔在你身上了。”他笑着说。

“该揍的。”我在头发中一时找不到虫子,但伸手摸了一会儿,手指上就沾了一股怪异的虫臭味。这不是甲壳虫。“你

帮我拿好带子,把它盘起来,当心绞碎上面的塑料环。”我自己则嗵嗵嗵顺着下坡路,来到桥底下公园收藏旧船的那个

黑暗窟窿中。洞窟中有积水,我在洞中的水里不小心,踢滑了一块石头,为了应付洞中黑暗,我只得在石块滚动声停止

前,站在原地不往前挪步。在洞里面,冲人脸吹来了一股阴冷的潮气,这些潮气并不往上升,它们紧紧贴着洞内两壁,

直接朝洞外冲出,使外来者感觉寒气透骨。等砖石滚动声音消失,我亮开嗓子往洞内深处喊叫,借着从外面射入的微弱

亮光,低头打探积水深浅,一边又绕着跳着继续往洞里走。我在光线还没有完全黑透的地段上停下脚步,心里静得可以

把在洞外公园中散步时所形成的懒散心境彻底赶跑。又走进去几公尺,手再也摸不到抹在石缝里的水泥,所接触到的是

冰冷的淌着水滴的岩石坚壁。大概有几十只破旧划船被堆放在这儿,这堆烂船把洞中的通道全都塞住了,一边只留下一

条让一人能侧横着身体进入的小窄隙。看来我已走到了洞里空间的尽头,于是我便转身,以十分激动的眼神看着洞口之

光,看一群群光芒一次次轮番照亮船体,照亮洞内通道。我在等火葬场里人们的队伍往停尸间挪动,并没有任何人在队

伍后面催促队伍往前走,在编辑部审阅稿件,编辑们显得都很文静,虽然大家心里知道结果会是怎样,耐不住性子的人

跑去问领队,问他烧光一个人的尸体,需要多长时间?领队这时正弯下身子替我把粘在衣服上的柏树枝松树枝一根根拣

下来往路边树丛中丢。火葬场里人的队伍围绕电炉转动,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人际关系呢(你想用什么样的文字来解释

这种关系)?“你先把稿子看一遍,看看漏掉了段落没有。我根本不同意这样的评价。”

“这是集体的结论,很难翻案的。”

我说:“可能先生对我的印象并不像你们刚才说的那么好。或者先生对我印象很坏。”

“可先生已经去世了,就在前天。”

“我准备随队参加追悼会。”

“光凭这一点——你就算是不错的了,先生平日对你的培植,我们这些人不想多加评说。”

“我既然对你们的处理意见不太理解,那么编辑部对我来说,只不过已变成了一个无风无浪非常安全的地方而已,这儿

的人也老实。”

“你看今后你是否还会有这方面的需求呢?”

“其实,”我说,“这儿的人都挺现实的,也都挺逗人的。可你们现在正在用这来阻挡我的路子。”我开始不说话了,

也对别的说话人不感兴趣。我沿着编辑部里一只以淡灰色和海蓝色为主体色调的木头柜子的外侧,一遍遍来回踱步,房

顶吊扇和下方水泥地坪上的图案又同时在我面前上下整整齐齐对齐,谁要想在这当中突然插入自己一只手,上面电扇扇

动的影子好像会像末日来临前的某样东西,朝你手心沉重砸下来,到那时,你即便叉开手上五指,用尽全力,都无法将

电扇的影子移开,其它房间里的编辑人员躲在自己那儿的电扇下吹凉,我拖了一把藤椅,走近一位编辑,说:“稿子中

描写牧场故事的那一节,”我对另外三位编辑也同时说,“你们读到没有,书中那些没书可读的牧民,他们干起活来,

给人的感觉,就是显得非常踏实,没书的人家、没书可读的地方……使人放心,”

“这些骑马人骑术高超,对他们应该宽宏大量一点,”“他们在生活态度上的豁达与无知,使他们在别人眼里显得多么

迷人,”几位编辑分别给我端来茶杯、墨水瓶和厚厚一叠书写纸,并在桌上理顺这些东西的左右摆放顺序,当时所有在

场人的西服都敞开着,领带飘在衬衫前面(有三、四条领带),我早期的朋友都这样,见了面就请我坐下,请我仔细端

详他们的脸庞,他们能在我永远挂着的擦脸毛巾后面发现流水落差,他们向我说明导致大失败的各种原因,(邀请我泅

渡北冰洋),他们说:“先生对你很有好评,我们以人格担保,所谓集体评说、集体评价,是不确切不确实的,虽然先

生在生前对你那种让大群苍蝇碰撞高墙,逼迫生命往死亡中逃生的表现手法有不同意见,”

这我就明白了。

05

火烧先生的电炉开始点火工作,缕缕青烟冒出烟囱。隔开一定距离,能清楚看见当班工人在房间里面推闸点火,而先生

为我们留下的最后那点形象——

他们说:

没有什么要求,

只是痛苦了你一个人,但是

你会忍受住的,

我们在鉴定书上已经

写清楚,其中

包括有热烈的火焰,

炽烈的沥青流脂,

动荡不安很难驯服的

满窝鹇鸟蛋儿,

我们三人

替你竭力争取,

在总编室里替你

争辩,

否定他们的意见,可是我们

说不出在码头外面的海水中到底有多少块

被水淹没的苦恼岩石,

你说呢,除此以外,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事情?

我回答他们:

我对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从来

是不屑一顾的,

我记得在不久前,

当你们几位都在场,

(他们点头说:都在场)

这些人

是怎样对待我写的诗歌的,

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他们说,文字似流水,

意识像闪光器)

说得还不地道,

要见骨见筋,

当时他们围住我,

不允许我靠近我的诗稿,

他们把几张稿子捏在手里,

指出一段,解决一段,他们

认为我的诗歌使读者陷入了一片泥泞的沼泽地之中,

(他们几位说:

你的表现手法显得阴暗

你的文字像钢针或钢钉 却

永远不会刺向陌生人)

我听了一会儿,

决心校正思路,

现在来说说我的小说稿子

(就算是小说草稿吧):

这一来一回,

从先生对我下评语开始

到火葬场职工结束服役期

到我现在感到自己还……还得不到

别人有力的支持,我小说中的那些

段落早已

具备了

十分惊人的

表现特色

说我

没有稿子也行,

说我无需文字记载,

对人糊里糊涂

说话、应答、

反映印象也行,说我

围着桌椅举手表决,

或说在桌子边没有别的人

只有几个熟人

也行……

像你这种东西也是小说?

他们就差点没对我说

呸!

(那么

你为什么还要把稿子送到这儿来呢)

送惯了,到火葬场那儿去送送先生,

到编辑部这儿来送送小说稿子,

一码事,两样做法,

(我同情你

你已经遇上了

一群透明无色且无用的玻璃球,

他们中的一个对我说)成功的地方

主要在于情感的

自然流露 与人交谈时敢于

自我嘲笑,又能轻松自如地

解释世间一切奇特现象,

来劲了,就赶快

躲开,

我不解的是

他们看到我爬上陡坡

明知我这样干

是不符合现实规定的

可以有充足的理由来制止我

他们应该用铁链子

把爬坡人锁住,可他们却没有这么做,

三位编辑一一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像牛虻叮咬牛背,一个跟在一个后面,在房间里很有规则地转圈子。

我上下牙齿咬紧,收紧牙根,决定不同他们交谈下去。在一柄紫檀木工艺品前面,稳稳地蹲着又一尊木制工艺品,我用

手指分别在这两件工艺品上摁了摁,留下了清晰可辨的两处指纹印迹。

他们之中一人走出房间,剩下的两人:两只牛虻(或是两只老牛)同时叮咬对方,我又来了兴趣,“那么按照两位的意

思,我刚才的想法,从写小说这方面来看,是否也是很自然的?不排除今后你们会对我做出一种全新的观察。你们看噢

,别的人要是像我一样走到了这一步,你们看,他会变成哪种样子,而不是像我现在这个情况?你们大家来看。”

“在这方面应该讲得具体一点(想想也是的),我们不像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注意,把所有事情归纳起来,集中到一

点:那就叫做现实,或者叫具有一定意义的现实。你从来都不同意这么讲的,甚至根本不允许在这方面有思索的迹象出

现。我们与你有时会貌合神离,你叫我们讲,来评说你文章的一贯作风,”两人互相拧了对方一把,有点寻欢作乐的样

子,“大概还不能将它称之为是你的一贯作风,是吧?”出去的编辑转回来,他下面穿一条沙滩裤,头发新剃,脸面和

善可亲,这人白净的瘦脸朝对我时,使我想起过去曾在乡村中看到过的一排排直立平房的墙面。他朝我坐的地方走来,

走到我身旁,捏住我手臂,说:“别用汗水去碰老头。”接着他用一张报纸包裹住紫檀木工艺品下面的那尊老人像,将

它拿起来,把刚留在上面的指纹用纸擦去,再朝有灰的地方吹气,乘着潮湿未退,擦净人像,“这是我的主意,搁在这

儿,都是我的主意,”他说,“那些卖主依我看,也不太识货,蛮好的东西,就在街边摆地摊卖。我每天路过那地方,

看看有好的,合胃口的,就买下来,花钱不多。”他拉了拉长及膝盖的沙滩裤,坐入我对面的椅子,“告诉你说吧,我

家里有数量不少的这类小摆设、小玩意,我把它们放在桌上、柜上,放在壁洞里,放在进门一边的冰箱上面,更多的只

能被摆在大橱顶上了,”

我对他投以浅笑,说:“你不能打一个装有玻璃门的柜子吗,柜子摆在客厅中,显得又雅致,又气派。”

他听了这句话,坐在椅子上说(他又把短裤往上拉了拉):“家居条件不好,房子面积小,做不成柜子,”

“嘿。”我说。公园下午的阳光开始西降,在洞口,她高声呼喊,要我出去。我应了一声,绕过洞口碎石,直腰踮脚,

慢慢走上桥底斜坡。坡上向北向南两侧浓淡不匀长着一滩滩苔藓,这些苔藓只要再有几天遇不到下雨,恐怕就会枯死的

06

她在坡上朝湖面远望,并且还在一步步横着身体缓慢向我靠拢。她说:“这儿的船,你能对付得了吗?我上次跟人上过

这种船,几个人几只手,简直乱了套。最后只好停下手,不划桨,大家分坐船上几角,让船自己漂过几条港汊,然后我

们才从一处长着密集水生植物的浅滩上了岸,上岸后,我们走呀走,从上午九点,一直到中午,才走到大枣树下面,”

“你们那天的湖上大概是在刮大风,我同这儿的湖风斗过,关键的关键,是要让船跟在风尾,跟着风去划船,跟着风划

,”

有一群人正在岸边叽叽喳喳高声说话。“围观什么呢?”我说。一个瘸子把自己的手儿搭在一棵枣树上,看情景,他也

极不愿意老这样将手在树上搭着。我怕在此耽搁时间太多,便有意往有茶喝的那个厅子走去,走了几步,回头向围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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