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上——潘小纯
潘小纯  发于:2011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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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我知道不容易。”有人跑来说:“你也这样觉得?凭空无故的,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儿呢。”瘸子已站在大家身

后,他亮开衣襟,在他衣服里面,有火辣辣刚做完运动的身体,身体上的热气正向我飘过来,“我刚从研究所里拿来的

,就在昨天,内行人都知道,这是可以办到的,”他说(在场的人中,有人对瘸子所讲的昨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好像已了然于心了),“糖浆的药性确实厉害,可这儿几棵枣树,它们的木质也过于坚硬了,要弄断它们,需花费很长

时间才能做到。”

服务员只允许在茶桌上放一个烟灰缸。桌子上被潮抹布擦过而留下的湿水迹一直通到我面前。“那液体又酸又臭,”我

目光顿了顿,说,“瘸子也真有让人感到耐人寻味的地方,弄了这么一个东西出来骗人。”

“噢,瘸子。”我把送来的茶水往桌子中间一推,说。

“他说他带来了一瓶药液,是科研新产品。他说把药液洒在一块布上,再用布围住树枝一圈,不过片刻,取下布条,被

裹在布里面的那段树枝,用手一碰,便会断,而且折断处表面会像被刀削过一样平整。”

“树枝断了没有?”

“没断呵。没断。所以有人要跟瘸子不停争论。”

“就是么,”我取了一把乌黑的茶壶,从过道中回来,“根本没有的事。什么药,断树药?听说还是很甜的糖浆呢,只

能引蚂蚁爬到树上去。”

“会不会是让蚂蚁来咬那树?我闻到那股气味,又酸又臭。”

“蚂蚁可能没有嗅觉,”我说,“但是也说不准。”

“想想他说的,也有一些道理。药瓶上的说明跟他所言一模一样,很吻合,不是他杜撰出来的。”服务员拿茶碟的手一

上一下摆动,碟子里的水珠落在桌上的水迹内,水珠在水迹表面点点滴滴发出光亮。“要错就错在研究所。”服务员最

后说。

“错在研究所?”我没想通这话有什么道理。“错在哪个研究所?要是研究所也没错,要是从所长到所里其他工作人员

,包括看门的,包括接电话的送报纸信件的都没错呢?”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还是错在瘸子身上,错在他的使用方法上。但在药瓶上的药液使用说明中,倒是没写明白,这药

应该怎样去锯断一棵树。”

“像此类文字,从灭鼠药到灭蚊药,无一例外,都应该写明使用方法。我是没见到那瓶子。”我觉得自己心情有些急躁

。在茶厅外面有间关着山羊的牲畜棚,在它北面的低坡下,有一只摇摇晃晃的木架,木架上挂着几只小铃,在木架子下

的地面上,木架的倒影和铃的投影彼此重叠,混合在一起。

“有人就是喜欢这样。”

“有的人则喜欢随波逐流,任人摆布。”

“在这个问题上,不能太小看别人了,”我显然不光是针对刚才那句话而言,“太小看了,接下来麻烦就会落到自己身

上。”

“我不是今天才这么说的,”我说着,拎起了她留下的背包,(背包带子从桌子后面向上露出大半截,形成一个圆,它

似乎在等我挺直手臂,往它里面钻),“到现在,我觉得你们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类话似的。”

“老是说我第一次听见……总之,不能让麻烦落到每个人头上。”

“问题是,你怕了,你开始随波逐流随遇而安了……怎么说你都行。嘿,这事就是不好对付,是吧?”

我抬起头来,看见瘸子正站在我对面。大家见我不言语,回头一看才知道,他们各自身后都来了许多陌生人。瘸子拍拍

自己肩头,说:“断了。”

“断了,那棵枣树?”在场所有人听了,浑身都不禁为之一动。桌上一只茶碟也被人掀翻过来,茶碟压在了我手上。我

对瘸子急速瞟了一眼,正了正自己的坐姿,(还嫌不够),于是说:“你肯定敷了几次药水,起码有四、五次之多,肯

定。”

瘸子拉开椅子,自己入座,他面含笑颜,向大家摆手,“确实有许多次,现在看来,要把布条全部侵入药液里才成。光

在布上洒一点是不行的,药力不够。”他稍稍倾斜身子,问旁边的人:“是七次,还是八次?”

“口太渴了,口干舌燥,再加上那股酸臭味,”

她自从进了茶厅,站在别人背后,到现在还没碰过一口茶水。

“其它的道理我不讲,”她忽然说,“像这样干法,还不如用锯子锯来得省事。一遍又一遍往树枝上抹药,往布条上抹

药,裹上布后,还需等上一段时间,不行的话,再抹,再等,就手指般粗细的木条儿,我空手折,也能折断。”

“但像我这样干,木头的切面是平整光滑的,”瘸子得意地说,“这是一种工艺。”

“光有工艺有什么用?”

瘸子听了这话,再次得意起来,他在两边旁人坐的椅子背上搭上自己两只手臂,手指翘起,做成两个“八”字,

“有什么用?今后经过不断改进,长期摸索,听所里研究人员讲,药液使用的预期效果将会是……”

“将是这样:将药水大面积喷洒在森林里的树叶上,设定的时间一到,稍有风吹草动,碰过药液的树叶会片片飘落;将

药水喷上树干,片刻过后,那些树木被伐木工人轻轻一推,就会倒下。这无疑是伐木史上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技术革

新。到目前为止,只是药水气味难闻这个问题没法解决,太难受了,将来的施工人员受不了的,可能就是药水的酸臭味

。”

“我还是这句话,你有什么道理?我看你一点机会都没有。”

她扭过脑袋:

“还是从研究所里出来的产品呢,”

“你知道这个研究所是属于哪个部门领导的?从各个大学抽调研究人员……”

“还有资深教授,”她补充说,“资深教授,快要退休的教授,名气大,头发白,”

“这些条件都具备,”

“这样说,那些老教授肯定都是好样的。”

她不顾喝茶应注意的文静规矩,跑到我与瘸子中间,说:

“就算有这么回事,在若干年努力之后,这药能帮人们锯树了,但它的名称应被叫做‘锯树液’,或者叫‘液锯’,跟

钢锯、铁锯一样叫法,怎么你们现在管它叫‘药水’呢?”

“这个疏忽了。”我没朝瘸子看,但话却是帮他说的。

“它有速度,在腐蚀树木方面。所谓的‘腐蚀’在这里,就是指在施药后出现的一种物理现象。”

07

我对自己是否要在这儿继续呆下去吃不准,对是否再要去听他们这种近似于彼此认错,认错后又会彼此进行对质的谈话

也有点把握不住(这么说也实在有点勉强)。他们谈话的内容立即被我厌烦的情绪所消灭。就随他们在这儿再多呆一会

儿吧……我面对在银行办公桌上被搁得满满的电脑按钮,多半也是采取再在这些按钮面前呆一会儿的办法,加减乘除,

都请人写明白,利用很小的手指力量,许多小巧的数字就会纷纷从荧屏上飘落下来。瘸子的行为确属不正常,只是在他

的所作所为中,还隐藏着一点能感动人的光彩。

“这瓶药水,”

“这把‘液锯’,”

“这瓶药水腐蚀树木的时限仅有二十分钟。”他说。“还有更长一点时限的,有一个月时限的,有一年时限和五年时限

的。像颗定时炸弹,上药的部份只要达到时限,再大的一棵树也会按时轰然倒地。”

“一年断,两年断,树被上药后,我就得细心记下这些树木分别属于哪个品种,木质是坚硬型的,还是松软型的,记下

它们的皮质、皮色,是厚皮的呢,还是薄皮的,树皮表面的道道条纹,树皮里面的无数缝隙,皮木之间的结合强度,上

药后树皮是否会反应起泡,所起的气泡能否可以用手指甲戳穿,关于这些,我都要有个详细的记录,还要割取每棵树的

树皮,做化学试验,不同的化验结果,说明了药水对树木的不同反应……那股难闻的药水味呵,三天盘绕于树林间,五

天气味不散,在冬天,药水味可要好得多,我拿条湿毛巾揣在腰部,喷洒药水时,嘴巴用毛巾捂住,一点儿不敢松懈,

要拚足了劲往嘴里塞毛巾,人呢,就往药味最为浓烈的地方钻,”

“每一班做下来,毛巾早已被拧干,在水池里,我不停搓洗毛巾,连洗带冲,一直要洗到毛巾上没了药水味,进树林喷

洒药水,可是件苦差事,这类试验,我们已经干了好多年,抱拿喷洒器的手儿,今天是左边那只,明天是右边那只,手

臂一旦被捆上这个机器,就得连续干四个小时,四个小时连续干活,四个小时一班,几批工人轮流喷药,形成了树林中

的工作主战场,在我们干了几个小时以后,才见到所里科研人员来到树林中。”

“这种差事(这股被闷在树林中的酸臭味),同当年美军在越南大片密林上空投放毒气弹,使树木落尽叶子有点相似,

我端药箱的五根手指,终年都粘着从铁皮箱上脱落下来的铁锈色,皮色枯黄枯黄的,那些挂药箱的木头架子一排连着一

排,直抵仓库房子尖顶,木头架子那种直直的永远不会趴下的架势,真像是一个高大勇猛的武装战士,盔甲就是挂在它

们前面的那一只只盛放药液的空铁皮箱,”

“这样看来,确实要把它们看成是药水了。”

“下班的工人找到各自的工具箱,他们脱下帽子,脱下手套,拧干口罩和毛巾,把工作服扔在铁窗栏杆上,不大不小的

工作场地上空无一人,电灯亮着,没人熄灭,自来水不停地在滴水,属于领班干的活,我们一般不会去插手,大型平板

车把工人住的可移动的宿舍挤到道路一边去,这些宿舍、过些日子、这些在白天也要有人值班的生产重地、过些日子、

这些被试验搞得斗志昂扬前额部闪闪发光的科技人员、过些日子、滚烫的菜汤冲入胃里铁索从窗户栏杆间盘绕上去把一

只巨大的吊桶维系在楼板底下我们指名道姓围着吊桶说一些班长怎样怎样的坏话、过些日子、再等以后新的日子到来、

在过去我们并不十分想起来反抗班长对我们的种种压迫、那些班长在我们喷洒药水时对着机器开关缩手缩脚挑挑拣拣他

们对待工作服就像对待一个情绪已经显得非常外露(这样说有无错误)的恶人一样、过些日子、不用推托、过些日子、

还会有新的内容……”

“你的喷洒药水工作,”

他说话时浑身疲软,

“你的工作真够苦的,整日要面对这些名堂,难怪你要跟着我走进茶厅,把事情彻底讲清楚。”

他看到,他觉得自己只要一看见工场内的蝙蝠形绞盘,自己本月的工作日好像就已被别人排满了,举步之间,那些工作

日会将他整个神经绷紧,绞盘上下布满了许多老旧的纹路,而且这些纹路的外表显得十分细腻,在绞盘面前,人会气喘

吁吁,迈不开步子,大伙儿经常上午晾晾工作服,下午洗洗身子,一段日子以后,要把脱换下来的脏外套洗干净,如今

他和别人一样,前腹变得坚硬如石,而且还会变得越来越硬,坚硬的前胸能碰断纷乱的树枝,在他大脑中没有多少别的

生活概念存在,作为一个普通人,哪能就这么容易来这儿伐木,来这儿工场里工作呢,机遇不能放过,对于省力的活儿

,他反而觉得烦人烦心,我说你们今天来公园,只是为了喝喝茶,玩玩而已,我带了药水,又找了棵枣树来做试验,有

些事物得不到我的重视,可某些事物彼此之间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问题是,这些事物并不总是新奇有趣的,孤傲

自赏,彼此关系脱离,这是它们都具备的一个共同点,我请诸位注意,在这儿现场,是吧,那上药喷药的过程,制药、

药物储存和将来的药品出售,等等等等,这些事儿,到将来,都将成为我们回忆的对象,我们将来会想起那些铁蝙蝠、

铁绞盘,会想起工场上的无数东西无数物件,比如那些钢丝绳、那些大木桶, 会想起树林中的阵阵气味……宿舍里有的

窗户没安装玻璃,大家为此都很着急,窗户间有少数几个流线型铁制方格子,明亮闪光,它们使我们想到了澡堂,对,

是澡堂,我们衣服,在澡堂里面洗澡,过了一夜,我们的衣服已被除去了难闻的药水味,我同大伙一起走出树林,一直

走到外面空地上,只有那些迟到的家伙不用这么吃苦,算算这些人也不在少数,

他即便常来这座公园,但如果不能碰上一个好天气,或是不能碰上我们,那么他的损失就无法挽回了。

08

我对他说:“算你讲得都有道理。对于一个起皱的花纹,我们乐意不乐意高兴不高兴去了解它的情况这还是一个问题呢

。”

“大面积喷洒农药就是你现在所做的工作。”

在公园门口一座用黑色柏油漆过的小木桥上,她想找一个适当的词来渲染一下环境,但一时又无法找到,因此她老也不

能把高高举起的手臂放下。她高举起手臂的表情,显得很苦恼。

(在公园门口,她因为一下子找不到一个准确合适的词儿而变得表情十分痛苦。)

他推开房门,走进来,问:

“人在不在?”

我知道是他来了,说:

“去医院了。”

“上班去了?”

“不,上环去了。”

他返身关好门,眼睛盯着我手里的活计看。

“你们还信这个?以前也是装着的,不也没起到预防作用,前些天才去医院里流的产,这你忘了?”

“我没忘。”

我理好鸡毛掸子,按照留下的字条,对一些东西重新做了布置。

“我知道,上环的避孕率又不是百分之百,几年下来,也就这么一次。”

“还用老方法,叫她吃苦。”他用手指抠着自己的脖子,放开,转个方向,抠到了我脖子上。

“叫她吃苦,”他说,“我从那地方出来,结识了你夫人,再通过她,认识了你。”

他的手指在我脖子一侧左半圈右半圈上半圈下半圈钻个不停,他说(跟着我走进南面的房间):“她呀,怎么比都比不

上你的。我现在除了在诊所碰上她以外,在其它地方都很怕见到她。”他在后面跟不上我时,手指便离开我脖子,跟上

了,马上又在上面钻扭起来。“有事时你总要避开些。”我说。“现在不会有事的,你老是这样。”他说到这儿,手指

算是停了下来。他打开冰箱,试了试里面的冷气。我在内心竭力做着反抗。我把早晨吃剩的一个鸡蛋放在自来水下稍加

冲洗,便把它放入到冰箱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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