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蓊郁的参天大树伫立於庭角,细碎的阳光透过枝叶落在地上,规律的蝉鸣宛如一场合奏,成为这盛夏最相称的配乐。
空无一人的学堂清清盪盪,没有整齐的朗朗读书声,有的只是偶尔从庭院传来的嘻闹声,一群年龄不一的孩童开心的聚
在一块,有些围在偌大的荷花池旁不知在做甚,一会儿叫好一会儿大笑,开心不已。
「好了好了,休息够了就进去坐好,我们继续。」一名相貌清秀俊雅,面如冠玉的男子手持阖起的折扇,漆黑如墨的双
眼写满了无可奈何的倦意,挥著手把孩子赶进学堂,浅青色的长衣随著刮起的大风扬起,乌黑的发丝和白色的发带缠在
一起,一时之间难分难解。
「老师您看这青蛙!」男子还没消化孩子们的话语,他的眼前就出现了在小手中挣扎求生的大只生物,「可不可以把它
烤来吃?」语毕便是一双双纯真无邪的希冀眼神投射过来,外加恐惧不已的蛙鸣声。
「不行,把它放回去。」年轻夫子的表情更加的疲惫,看著这只被孩子们抓过无数次的青蛙,他突然心生感慨,很想就
这麽当场叫这些孩子抄书,好好让他们理解甚麽叫做不能杀生的道理。
「这些孩子还真可爱,蛙儿会哭的。」一双纤纤素手轻按竹帘,微微带起的笑美丽淡雅,她正是人称大延第一大才女的
赵灵柔,美貌外加举世无双的才情让无数男子败倒裙下,但是她至今仍未将心交予任何人,留给众人一个无可高攀的冰
洁印象,令人自相形秽。
站在对面的年轻夫子是和她齐名的忆沅公子江梦楼,拥有令人赞叹的才华却不愿出仕,甘愿在这个小小的书院中教导孩
童读书习字,然而这背後的原因实是令人费解,至今还是个无人能解的谜。
坐落於静谧巷弄的沅湘书院并不起眼,却天天都有人热热闹闹的找上门,身为书院主人的他不烦也难,不过那是後话,
稍後再揭晓。
视角拉回明显想要好好休息的年轻男子身上,源源不绝的无力感来自於心灵饱受摧残的衰弱,足以让他哀天叹地。
才刚坐定的孩童尚未把玩心收回,不断的打打闹闹,被男子面带笑意的一望後全数噤声,磨墨的磨墨,翻书的翻书,一
个比一个还忙。
只因那笑容实在是,寒啊。
甚麽人都可以得罪,唯独现在的夫子最不能惹,谁知道如果扫到台风尾要抄多少遍书啊?
佳人含笑,夫子冷笑,孩子们根本没胆笑,深怕惹毛了夫子。
就这样的,平和的书院又开始了充满阳光的一天。
第一章:
树影森森,声籁俱寂。一名男子提著酒壶,摇摇晃晃的步行在大道上,腰间挂了几只大小不一的画笔,随意的装扮和微
醺的面容透出一股酒醉的酣然,在夜晚空无一人的月光下特别明显,男子的倒影长长的拖在身後,随著他的动作不断变
化。
「还不够……呃!」他抓起酒壶灌了一口,用手背擦去唇边的酒渍,眯起了双眼看向前方,只不过因为朦胧的月光,那
掩蔽在阴影下的物体实在无法完全看清,「那什麽?」打著酒嗝,他逐渐朝前方靠近,浑然不知一道黑影掠过树旁,消
失於暗处。
「我醉了吗?不是吧?」男子揉揉眼,眼前的物事依旧没有消失,呈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寒毛直立的状态。
在昏暗月光下的是一具面色青白、胸膛插著一把匕首的尸首,血腥味在四周的空气中显得刺鼻,深黑色的血污张狂的在
地面勾勒出一幅死亡的画作。
这什麽情况?该不会等会儿有人经过就把他误认为凶手吧?
血腥味中更是掺了一股浓烈的异香,在空气中凝滞不散,男子掩住鼻後退了几步,这真是虐待他的嗅觉,他的鼻子生来
就是为了闻酒香的,怎麽可以被这种诡异的味道糟蹋?
此时旁道走过了一个挑著担子的菜农,朴实善良的脸孔在看清他们一人一尸後张大了嘴,瞪圆了眼,只差没有尖叫出声
,变得滑稽至极。
「杀、杀人啊──」老农终於找回他的声音,担子也给丢在一旁,发出了丹田浑厚的叫喊,简直是那个响彻云霄啊响彻
云霄。
「老伯,不是吧?喂……」
更!他的预感那麽准是要死喔……
「会不会是弄错了?」年轻夫子从容优雅的放下茶,拿起摺扇扇著,「赵……贤弟无耻归无耻,也还不至於到会杀人的
地步。」身为文人的坚持让他没有爆出更难听的粗话,但一想到那画师每次来都是轻薄吃他豆腐,心情就整个好不起来
,手劲也不禁大了一些。
「啪」的一声,绘有翠鸟的文雅摺扇应声折断,呜呼哀哉。
「咳,在下也是这麽想的,不过当时他就在现场,实在是难以脱嫌。」六扇捕快景少陵面无表情的这麽说著,其实是不
想深究夫子和画师的瓜葛而选择忽视。
多管闲事会减寿,尤其是这麽一回事。
江梦楼从旁边的雕花木柜中摸出了一把扇子,打开之後脸色微变的收回去,再拿出另一把来,这次的扇面上画有山峦江
河的壮阔盛景。
景少陵瞥到他收回去的那把摺扇绘有几枝傲骨的寒梅,留有画师的落款,旁边更是题上了诗句。他记得那是画师亲手勾
墨送给梦楼的第一把扇子,还以为梦楼已经拿去烧了,没想到还收得好好的……所以先前梦楼收到这份礼後追打画师的
举动是因为害羞?
画师赵墨言的丹青堪称一绝,笔下的作品让文人雅士与皇家贵族趋之若鹜,全疯了抢著要,旁边的诗应该是梦楼後来再
题上的吧?
嗯,赵画师再加上忆沅公子亲手赋上的诗,老班看到这绘扇应该会自动把它转化成白花花的银子。
「江某不敢妄言,但这事似乎不单纯,凶手可能是慌忙之下来不及善後,或是藐视王法大胆至极。」
景少陵沉吟了一会儿,拿起茶润了润喉,「实不相瞒,在下是想借助先生的才智调查此案。」
「这恐怕不妥,江某和此事毫无关联,怎能插手……」江梦楼蹙起了好看的眉,带著疑惑的这麽说道。
却见景少陵摇了摇头,「先生客气了,谁不知道沅湘书院的夫子是最可靠的智囊?」景少陵笑了笑,「明日巳时在书院
门口会面如何?」
「应该没有问题。」江梦楼轻轻一颔首,起身送景少陵至门口,一路上无话,景少陵赭红色的官服随著步行的动作缓缓
摆盪著,若有所思的侧脸看来是如此的深刻难忘,让城内许多女子为之倾倒,著迷至极,和江梦楼同是许多深闺姑娘心
中的最佳夫婿,并列选夫榜榜首。
景少陵一丝不苟的个性让他在公务上少有私情掺杂其中,公事公办,连个笑容也不常展现,极为冷静自恃,後来和他较
有交情的人才知道,他只是被公务轰炸到连牵动嘴角也懒了,谁跟你话家常。
「子泱,其实这事也不能说跟你毫无关联。」在书院大门外,景少陵转身看向江梦楼,「死者手中紧握的玉佩就和你随
身的那枚相似,不过也可能是凑巧。」
江梦楼没有回话,只是摇著扇的手停了下来,垂下的视线掩去了那表似透彻,实际上却难以捉摸的眼神。
「希望只是我太敏感了,但是结案前你要多加小心。」语毕,景少陵向他点头示意後,便踏著沉稳的步伐离去。
「久违的风暴还是来了……」江梦楼阖上摺扇,望著外边的垂柳,轻轻的叹息。
第二章:
男子跪伏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低垂的发遮掩了他大半的容颜,方便行动的黑衣衬出他久经锻鍊的均匀身段,此时的他
没有说话,等著在华贵座上的锦衣男子开口。
「即使下了药,他还有馀力把匕首送入胸膛?」骨节分明的手抵著下巴,传来的嗓音深沉难测,隐含了山雨欲来的愠怒
,让黑衣男子不断渗出冷汗,浸透了衣裳。
「……是。」男子低声回应,依旧维持著原先的姿势,低下的头没有抬起,在回来覆命前他就不打算留著这条供人驱策
的命了,况且,他也不愿再看到自己倾慕之人为了他人绽放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早已被剜了心,凌迟般痛到麻木。
即使在那人眼前他根本不屑一顾,他还是为了他付出了所有,毫无保留。
「把他带回来,带到我面前,我要再亲眼看看他……」蕴含情感的嗓音像是撕扯著脆弱,面容无泪,只因早已泣血於心
。
男子感到自己的头被抬起,比一般人还要冰冷的指尖紧扣住他的下巴,接著是一双温软的唇瓣贴了上来,挑开他的唇齿
将一物送入口中,烧灼般的滑入喉咙,四周因那人的靠近而弥漫著一股令人迷眩的异香。
「老样子,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把我要的送到我面前,」伏在他耳边的温热吐息使他不由自主的战栗,「我知道你不会
让我失望。」
凝视著对方离去的背影,他的人彷佛是失去了所有依凭,全身如坠冰窖的颤抖。
当初他发现自己对那冷血无情的主子,怀有一种怎麽也说不清的悖德情感时,就已经无可自拔的深深沦陷,把自己抛入
一场又一场的煎熬中,怎麽也停不下来。
他们之间不存在情感,因为那只会破坏那如履薄冰的平衡,进而失去一切能让他跟随在旁的资格,那对他来说太痛,太
残忍。
『你要用什麽资格站在我面前,说要追随我?』
『以付出性命的资格,为您效力。』
『很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
他记得,一直记得,当时那人的脸上带著一抹鲜明的嘲讽,看穿他的爱慕,无情践踏殆尽,他心甘情愿的被束缚,成为
一只没有晴空的飞禽,遍体麟伤。
没有未来,失去终点的殇。
有些幽暗的牢房弥漫一股难闻的味道,了无生机的稻草简陋的铺在地上,因为潮湿的空气而成为一团团不堪入目的黑球
,不过他一点也不在意的坐在角落,早在不久前便习惯了这味道,对於眼前的景象也是眼不见为净,脑不想为空。
好一个和尚般的鬼日子……我要酒,我要美人……
放空归放空,但是偶尔他也会想起自己在这些日子中失去的美好时光,好想喝酒,好想梦楼吹弹可破的肌肤和巴自己时
的力道加怒吼……
当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一时懵了,狠捏自己一把确定不是作梦和幻觉後,随即开口唤道:「梦楼
兄你来救我的吗?我实是感动至极……不过梦楼兄怎麽知道一青在这?果真是鹣鲽情深吗?」
「不用管他死活了!」沉寂了许久,迎面而来的一声怒吼,一记暴栗,让画师眼冒金星的阵亡。
「子泱,别气了,现下先把一青带走吧,多亏了你才让一青洗脱嫌疑。」一旁的景少陵出了声,虽然他很想一直沉默下
去,不过让他们再这样下去就要天亮了。
江梦楼看了走出牢房的景少陵一眼,没有再多说一句话,默默的跟上来,後头赖在他身上走路的赵墨言像是感受到此般
不寻常的气氛,反常的没有和江梦楼说嘴,只是靠在他耳旁说话顺便坏心的呼了口气:「怎麽了梦楼兄?发生了什麽事
让你愁眉不展?」
不出赵墨言所料,江梦楼因为那口气抖了一下,嘴角抽搐的推开他的头,「没什麽事儿,赵一青你给我下来,别像断了
腿似的赖在我身上!」一语方毕,江梦楼更是愤恨难当的失去了一贯的冷静朝他低吼。
屡试不爽啊屡试不爽,梦楼就是这点可爱,逗起来特别带劲儿。
览观天下,能将温文儒雅的沅湘夫子气得失去理智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话说他们都认识那麽久了,还有什麽不好谈的麽?尤其是看到梦楼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更想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了。
「没断腿我也不下来,除非梦楼兄告诉一青发生什麽事,」赵墨言露出笑容,「否则啊……」接下来的话语尽数隐没在
梦楼的耳中,让江梦楼忍不住抄起手中的摺扇向赵墨言挥去,颊上还带著可疑的红晕,「你无耻!」
前方的景少陵完全不为所动的继续带路,打算忽略後方的两人世界和某种微妙的关系,(巴与被巴的关系)开口解救好友
的窘境:「一青,这事不方便在这里讲,回去再说吧。」
「梦楼别这麽凶……既然少陵兄这麽说了就先回去再叙旧吧,整整两天都没说到话了,梦楼兄有没有……」闪过第一记
「扇击」,明白景少陵用意的赵墨言继续缠在江梦楼身上,依後者努力不懈的攻击来看,兴许是理智断裂恼羞成怒了?
「……」景少陵贯彻沉默是金的道理,回想著稍早他带著江梦楼去查看尸首的情形,让他的脸色不由自主的一沉。
『这个味道是坟魂香,』江梦楼皱起双眉,摇著扇试图驱散浓郁的异香,『但这不是已经没有再出现了吗?』
『坟魂香?』景少陵琢磨著这个陌生的名词,『似乎没有听过……』
江梦楼思索了一会儿,模糊的解释,『这是皇族的众多密药之一,只是极少人知道罢了。』
他没有说他究竟是何处知这个应当极为隐密的消息,江梦楼的过去没有人知晓,景少陵也不愿多问,只是以更深邃的眼
神看向尸首。
『这似乎是扯上了什麽不好处理的麻烦,再查下去只会对你不利,少陵。』江梦楼微乎其微的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
去。
当时他还要说什麽吗?他隐瞒的实在是太多,一个平凡的夫子会有这麽多秘密吗?
「赵一青你给我下来!」
思绪顿时中断,捕快大人有些无力的扶住头。
比起那些问题,眼前这个似乎比较需要解决……
第三章:
「不是说了不要再来了吗?」赵灵柔一挥袖,提笔写下几句诗词,语气冷淡无波,彷佛没看见眼前男子的神色,对他不
理不睬。
「我的好怜儿,这一次出来都已经半年了,难道你还不肯回来?」男子放柔了声音,脸上的微笑就快变成苦笑了,一袭
深紫色的长衫滚著玄色的缎,腰围浅紫衣带,一派的雍容华贵。
都多少年了,怎麽他这个好妹妹就是不听?
「虽然有回来,但也待不了多久就离开了,实是……唉……」男子状似痛心疾首的哀叹一番,一边偷瞧著赵灵柔的反应
,一边继续说道:「都这麽个年纪,难道不能替你父亲想想?」
「在那个地方能让我得到这麽多自由吗?父亲的狠我见识过了,根本没有必要为了那种人费任何一丝心神。」赵灵柔笑
了,却没有任何的笑意,纯粹只是习惯如此。
「怜儿,说真的不只是这个原因吧?自从上次中帧书院被拆後……」男子叨叨絮絮的念著,浑然不知他在无意间踩到了
某人的痛处,耳边突然听见「碰」的一声,眼前的才女霍的站起身,猛然一拍桌,失去形象的破口大骂。
「说到这个就气,书院好端端在那儿就碍事了?那是不是百姓看不顺眼就能把那些个官府都拆了好办事?还有你是怎麽
让你眼皮底下发生这种事也不知道,一迳的怜儿来怜儿去的,就不会多做点事来避免这种事情再度发生吗?你……」长
长的话还没完,男子已被其妹瞬间涌出的气势惊呆了,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怜、怜儿,」男子在她喘口气喝点茶润喉时趁机开口,「你变了真不少,差点都认不出你了。」
「此言差矣,要不是因为『中帧书院』,我才不会如此。」赵灵柔笑得更深,但是看在男子眼里更是惊悚,赵灵柔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