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那个袋子。”警察示意明生。
明生拉开袋子,五颜六色的药片一样的东西猛地从袋子里泻了出来。想也不想的,明生一脚踹开向自己扑过来的警察,跳上车按响喇叭疯狂的向路上冲去。
并不是要逃跑,只是想吸引警方的注意,况且,这么大的动静应该能引起北辰的警觉了。汽车开足了马力,吼叫着在道路上飞驰而过,强劲的风从车窗吹了进来,没有紧紧跟在后面的警笛,前方却渐渐出现白沙和一排松树,接着是闪闪发光的空阔海面和湛蓝的天空。
想着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时候,画面突然像断电一样啪的黑了下来。只有海天相映的最后景象定格在记忆里。
真是个荒诞的梦。但对比起在留置所冷硬的榻榻米上醒来的现实,明生不知道现实和梦境,哪一样更荒诞。
“032,醒醒。”
看守敲了敲铁栅栏,把一个样子潦倒的男人推进房间:“你的新室友,要好好相处。”
新进来的男人眼神很奇怪,那种无法聚焦的目光是瘾君子的典型特征。
“喂,小子,你进来以前是干什么的?”男人一屁股坐到榻榻米上,大大咧咧的问。
“学生。”
“我说……”男人突然毫无预警的挥出一拳,拳头紧紧的顶着明生的脸颊停了下来,“我进来以前可是拳击手。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别给老子添麻烦!”
原来是下马威。男人手背的指节上有厚厚的死茧,看来不是假话。
“臭小子,明白了这句话你不会说吗?”男人见他没应答,拳头向后撤了撤,摆出进攻的架势。
外面的看守可能是听到了动静,走过来敲了敲铁门,低声说:“安静休息!”
男人瞪了明生一眼,收回拳头,威胁道:“算你走运,下次收拾你。”
看守所的生活异常无聊,早上六点半起床,六点五十洗漱,七点吃早饭,八点开始放风,放风室很小,上面被铁条焊死了,抬头能看见被割裂的一小方蓝天。
看守拿来一个盒子,盒子被分成一格一格的,每一格插着三根烟,标着烟主人对应的号码。
明生看了看自己的那一格,是七星。他皱一皱眉,不高兴的说:“我要的是万宝路。”负责放风的看守是个娃娃脸的年轻人,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尴尬的抓抓后脑勺:“不好意思,买错了。”
明生看了一眼旁边的033格,猛地抓住旁边男人伸过来的手:“喂,换一下。”
“好啊。”男人收回手,咔啦咔啦的转动着手腕,“接一拳换一根。”
“没问题。”
“喂喂。”年轻看守着急的抓住两个人的手臂,一面焦急的看向走廊尽头,“不许打架!”
另一个年长的看守不在,想必是偷溜出去吃早饭了,男人抓住看守的衣领把他按到墙上,压低声音说:“闭嘴,再吵,连你一起打!”他立刻识相的闭紧了嘴巴。
两个人在放风室里拉开架势,男人的第一拳攻击点是头部,力量和速度都一般,看起来只是试探。
明生有些在意的是对方的视线落得更低,似乎他真正的攻击点并不是胸口。果然,举手挡格住第一拳后,对方突然挥出另一拳袭向他的小腹。
明生脚跟一立,左腿横踢扫向对方的下巴,对方被迫收手挡格,退后一步。第三次扑上来的时候,他用的是上段正拳,拳头挟带着风声,显是威力惊人。此时明生已被他逼到墙边,退无可退,突然灵机一动,抬足在地上一扫地上,飞扬开来的尘灰迷住对方的眼睛,他立即籍机闪到一旁。
男人大概也是憋得久了,此时乍逢对手,打得兴起,揉了揉眼睛,大声说:“明天的份也给你。再来!”
明生摇了摇头,一脚踢起地上放香烟的盒子,把三支万宝路握到手里,递给在一旁看得发呆的年轻看守:“喂,借个火。”
以后七八天,每日晨间两人的三招对练成了看守所每天无聊生活里最精彩的点缀。对方嫌不尽兴,每每缠斗,明生却总有办法脱身而去。或是抢攻将对手逼退,或是借衣服金蝉脱壳,两人斗智斗勇,虽始终不交一言,却彼此都有惺惺相惜之意。
这日早晨,明生走进放风室,年轻的看守一如往常那样把烟盒拿了过来。032的格子里居然插着三支万宝路。明生有些吃惊的看了看守一眼,看守也是一脸遗憾的表情:“你的律师给你带的。九点的时候他会跟你面会。”
今天没有格斗表演,看守所里的嫌疑人个个士气低落。明生在一片沉闷和幽怨的气氛中好不容易挨到九点面会开始。
面会是在面会室,由那个年轻看守陪着。对面的玻璃后面坐着一个西装革履,五十多岁的男人,一头花白的头发整齐的向后梳起。
“您好,我是您家人聘请的律师神田,今后请多关照。”年龄足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在玻璃后边颔首致意。明生赶忙回礼。“那以后就有劳了。”
简单的确认了一下案情后,神田说道:“虽然检察官坚持要以盗窃和非法持有违禁药物的罪名起诉你。但后一项证据不足,最终能落实下来的应该只有盗窃。你是初犯,窃车这种不太严重的罪行,很有可能被判缓刑。但是一旦有了前科,对你的前途影响很不好。如果还有什么隐情的话,不妨告诉我。如果愿意和检察官合作的话,或许可以利用司法交易争取不予起诉。”
明生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神田轻轻叹了一口气,试图再次劝说:“虽然说得有些悲观,但有前科的人确实很难在社会上立足,如果有可能……”
“神田先生,”明生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麻烦你告诉我的家人不用担心,我在里面过得很好,就是每天闲得骨头都要生锈了,所以还是赶快把我弄出去吧。”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嗯,告诉他我很想……”话到嘴边,明生犹豫了一下,随即说:“没有了,就这些。”
“他就说了这些?”
神田律师放下茶杯,看着曾经的学生,现在的委托人。“就这些。现在的年轻人都很酷啊。我劝过他跟检察官合作,争取无罪裁定,但被他拒绝了。”说着,他停了一停,举起茶杯喝了一口,故作不经意的说:“这样的话,你也应该可以放心了。”
李绍康的神情有一瞬的阴沉,但随即微微一笑:“老师,你什么都明白。”
“不,”神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两个人一起沉默下去,端着茶杯静静的看着庭院里萧瑟的冬景。
过了片刻,神田忽然开口问:“你还记得那当年高城大桥的案子吗?”
“记得,这在当时是轰动全国的事件。那个酒后驾驶者在高城大桥上轧死了两个高中生,结果却只被判处了六个月的拘役,班里的第一次讨论会讨论的就是那个案子。”李绍康停顿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微微一笑,补充说:“当时我说这个判决是依据法律做出的正确裁断,还被同学们骂太冷血了。”
“法律的制定是有时滞性的,所以会有这种合法但不合理的事情也不奇怪,”神田微微一笑,“不过话说回来,我记得你那时候话不多,是作风很酷的学生呢。不为自己辩解的话,会被别人误解也是自然的。不过你的同学肯定都没有想到,第一个把提高交通肇事最高刑的倡议书交给我签字的,就是你。”
“老师你就别说了,”李绍康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完全不知道天高地厚。”
“这有什么,”神田哈哈笑道:“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啊。那时候我就想这小子跟表面上不一样,也是个挺温柔的家伙嘛。”
温柔?李绍康自嘲的笑笑,这个词用在黑社会身上还真是不搭。如果还有这种东西存在的话,自己应该是活不到现在的。
“你自己不这么觉得?那很可惜哦。法律是很神圣的东西,同时却又很死板,所以掌握它的人必须同时具备坚定的信念和柔软的内心。你很合适啊,没有继续学下去真的很遗憾。”
“老师,你在说笑吧,这两条都具备的人,不管做什么都很合适吧?”
“也是啊,看来我是老糊涂了呢。”说完,神田大笑着站起来说,“人老了就话多呢。不耽搁你了,我送你出去。”
李绍康没有站起来,他握着茶杯,半开玩笑的抬起头说:“如果下一次站在被告席上的是我,老师也会帮我吗?”
神田没有回答,只是一脸慎重的告诫说,“不要以为自己精通法律就玩弄它,妄图玩弄法律却最终被玩弄的人可是数不胜数呢。”
李绍康郑重的点了点头,“老师,我会记住的。”
当他走出门口的时候突然又听到背后神田的呼唤声,一抬头,他看到神田从玄关后面探出头来,叮嘱道:“请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内心最初的那份柔软。那是很可贵的东西呢。”
“好。”
目送着神田走进屋内,李绍康裹紧了大衣走出门外。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虽然才五点多,黑夜已逐渐降临了。
往事里的场景里总是充满着明媚的阳光,可是只有黑暗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他并不期盼被理解,这个地下世界的规则老师永远不可能真正明白。
不明白这些的人是幸福的。正如以前的自己。
13.
同屋的男人虽然进来的比较晚,但出去的却比明生更早,据说是要转到专门针对瘾君子进行治疗的机构。临走的时候男人开玩笑一样的说:“下次见面一定要分出个胜负。”但被明生以“没兴趣”为由一口拒绝。他不想在出去以后再跟这个地方的人或者事有任何牵扯。
男人走后又过了一周,明生终于在检察官那里等来了裁判结果。他没有前科,所以只被判了拘役一年,缓刑两年。四十三天里,除了律师之外没有其他人来探望过。其间他往自己的租房打过两次电话,但是始终没有人接听。手机在进来之前就被没收了,他也不记得程小周的手机号码,因此无法联系。
出狱那天,天色晦暗阴沉。异常湿冷,是要下雪的前兆。拿到手机后,明生立刻拨通了程小周的号码。
程小周对他这段时间的失踪没有特别询问,可能是因为警察对作为室友的他做过询问,所以他对情况多少有些了解。
约的见面地点是池袋站西口外面的快餐店。程小周到的时候贴心的帮明生带了厚外套。明生穿上衣服,发现衣兜里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张东京到名古屋的新干线车票。
“回家看看吧,你家打电话要你回去,我骗他们说你参加了学校社团的登山活动。”
“什么事?”明生拿票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程小周一反往常的吊儿郎当,一脸严肃的说:“听说是你爸病了……喂喂,你别走啊,”他一把拉住站起来拔腿要走的明生,“离车开还有两小时呢。”
明生被他拉得重新坐了下来,颓丧的扶住额头,“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六天前吧。”程小周点了支烟,拍拍明生的肩膀,把烟塞到他手里。“警察找房东大妈问过你,把她吓坏了,正好租约也到期了,她就毫不留情的把我赶了出去。你家人也是通过房东才辗转找到我的。”
“还有一件事,你的罪名确认了没有?听说在就读期间有过犯罪行为的学生,学校是有权开除的。我好歹认识几个教授,也许可以帮下忙……”
他接下去的话,明生没有听见。脑子仿佛木的,什么想法都没有。一件件事情像滚雪球迅速积累起来,仿佛不把他打倒誓不罢休。怎么出的店门,怎么到的车站,都没印象了。
直到看见车站屏幕上不停闪现的列车班次,他才慢慢有了些现实感。
程小周和他并排坐在候车大厅的椅子上,沉默的注视周围乘客的来来往往,良久之后他突然低声说:“这次的事情,跟那个人有关系吧?”
明生没有说话,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如果早知道会有这种事情发生,那天我一定不会叫你去横滨。”程小周低声说。
不是你的错,路是我自己选的。明生想这样说,声音却被一下子被哽住了。他没办法像那天对北辰一样毫不犹豫的说出不后悔三个字。入狱、退学、家人重病,让这三个字一下子有了真实的分量。
长长的沉默后,程小周叹了口气。“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这样下去你会被他毁了的。”他突然伸手在明生的肩膀用力搂了一下,“分了吧。”
候车大厅上方的广播里已经开始播放可以登车的消息,程小周的说话声几乎完全被广播宏亮的声音所掩盖。但是最后的那句话,却猛然重重的撞到了明生的心里。
看到明生出现在医院病房的时候,一脸疲惫的二哥猛冲过来在他胸口狠狠捶了一拳。养母却一边啜泣着“太好了,你回来就好了”一边哭倒在他怀里。
养父得的是病毒性心肌炎。最初只是嗓子疼和轻微的腹泻,虽然他偶尔有说过胸口不舒服,但大家都以为只是伤风感冒等小毛病,谁也没有太在意,就这样一直拖到某一天突然昏倒被送进医院。
“长期疲劳过度,人体免疫力就会下降,所以即使只是上呼吸道感染这样的小病也可能会诱发心肌炎。”医生这样解释道。
当父亲在为一家人的生活拼命工作的时候,自己却把打工挣的所有钱花在新干线车票——仅仅只是为了和那个男人多呆几个小时,明生感觉到了从心底泛起的苦涩而沉重的内疚感。
家人的说话声吵醒了父亲,看到明生回来了,他吃力的抬起右手抓住明生的手腕。
“谁把你叫回来的,影响学习怎么办?我这是小毛病,很快就好的。”父亲的声音很微弱,要仔细听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好好读书,才不会像我这样,一辈子没用。这个家,以后是要靠你的。”
记忆中的这个人个子很高,力气很大,讲话声音洪亮,做事也麻利。然而现在,曾经可以把自己高高举起的手臂显得那么虚弱无力,似乎可以轻易挣开。
被退学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那是全家人的希望,他必须一直背负下去,没有任何逃避的余地。
大概是看到儿子回来心情舒畅的关系,父亲原来一直反复的病情逐渐稳定下来。回来的第三天傍晚,明生在信箱里发现了大学寄来的退学通知。
他用打火机烧了信,随后像往常一样带饭去了医院。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沿路有商店在播放小野丽莎的“Jinglebell”。明生这才发觉今晚是圣诞夜。
小周在干什么?学校的大型Party肯定少不了他。
大学的生活很远了。坐在电车里看着整个城市一点点升起灯火,他会想起以前的日子。东京和横滨两种壁垒分明的生活,有时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摇摇晃晃的行走在细细的钢丝上。
只要能忍受住那种仿佛哪里缺了一块的空虚感,就这么活下去,或许这种平静的生活也不错。
盯着父亲吃完药后陷入沉睡,明生走出住院部,坐到中庭的椅子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飘落在他的手背上,那是细小的六棱形的结晶。
盯着雪花看的时候,一个人走到他面前。皮鞋和裤脚沾满了尘土,衣服也皱皱巴巴的似乎是几天没有换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