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龙华会

01.（上）

陈明生进入东京的这所大学，是四月份的事。这所大学历史悠久，在校园里栽植着许多巨大而美丽的樱树。一到四月，校园里到处飘散着小小的淡粉色花瓣。

明生不太喜欢樱花，那仿佛燃烧起全部生命，不管不顾的绽放的劲头，总觉得有些可怕。不过现在已经十一月。樱树也失去了往日的生命力，开始落叶。深秋的到来，预告着一年一度的校园文化祭即将拉开帷幕。

叹了口气，明生认命的拖着个背后的狮头往校园的东北角走去。几个女生正在教室前的简易摊位前紧张的做着最后的准备。“中华料理”四个金字在摊位上方的横幅上闪闪发亮。

明生原本进的是空手道社，像他这样的低年级学生，本来任务很轻松，只要参加一场集体表演就行了，至于劈砖踢木板这种费力气活，自然有高年级的学长顶着。可是这次很不幸，他被中日文化交流社的社长程小周瞄上了。

程小周这个人，找十个人来，九个人会评价说：“衣冠禽兽。”还有一个会悲愤的大喊一声：“禽兽不如。”被他瞄上不会有好事。所以他一开口说，“看在同胞的份上，帮个忙啦”，明生立刻果断的回绝：“不关我事。”

程小周伸手拦住他的去路说：“别那么绝情嘛。不过是因为这次的主题是中华料理，所以想请你去表演舞狮吸引人气。又不是什么大事。”

明生皱眉说：“好多年没练了，都忘了。”

程小周抓住他的手臂：“帮学长个忙啦，你也知道我有路子，事成之后，哥给你介绍个打工的地方——又不累，时薪这个数。”他伸出几个指头一摇。

明生抓住他的手向旁一扔说：“去去去，谁是你弟弟，别来黏黏糊糊的，你当起个班子那么容易，就我一个光杆，唱独角戏那？”

程小周一看有戏，赶快接口说：“有的有的，我再给你找个人，道具鼓乐我那里都是齐的。只等陛下摆驾回朝。”

他这么一说，明生也推脱不得。转天跟交流社的说起程小周的许诺，一群人全笑了，说：“他天天这么油嘴滑舌的追女孩，这些话都是张嘴就来，真有这么好的地方，估计自己早去了。”

明生也没太把他的许诺放在心上，答应了人家也不好反悔，便说：“算了，反正好久没下场，只当练练手。”

不料后来又有事情。明生一向舞惯了狮头，这三年身高和体重都窜升不少，要找个能配合他的搭档实在困难，他只好自己去将就狮尾。又让程小周另找了个高中生做狮头。那孩子也是个生手。两个人练了两个星期，那表演才马马虎虎能凑合。

01.（中）

今天明生来得有些早，过了一会，其他的人也陆陆续续到了。

离开始时间九点还有二十分钟，舞狮头的高中生穿着一身练功服出现了，他叫林正祥，据说还是程小周拐了八道弯的远房表弟，大家都喊他阿祥。见他到了，明生赶紧拉着他做起热身运动。

做完运动，明生检查了一下道具，又看了看程小周找的那个业余民乐团，发现少了两个人，正要通知程小周。程小周满头大汗的跑来了说：“惨了惨了！大虎载龅牙强开机车过来，路上撞车了。”

明生问：“他俩在乐团干什么的？”

程小周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大虎敲锣，龅牙强打鼓。”他抓抓头说：“怎么办，有没有什么补救办法？”

明生想了想，讲：“这次表演用的就是《男儿当自强》的伴奏曲。他们乐队肯定有带子，你赶快拿音响来现场放，也是一样的。”

程小周点头：“我去找，半小时内回来，你一定要帮我顶住。”说着，转身就跑。

明生一看表，离九点已经没几分钟，他拉过副社长问：“表演能不能推迟。”

副社长摇摇头：“恐怕不行，海报都贴出去了。”说着扯过一张海报，大红的底色上印着一个色彩斑斓的狮头。下面是表演的时间和地点。

明生说：“那我想办法拖着吧。”他扯过副社长附耳说了几句话，又转身安排民乐队奏些不要锣鼓的欢快曲目，免得冷了场。

此时摊子四周已经围了不少人，都等着看表演。明生赶紧拉着阿祥披上狮衣下场。

民乐队的唢呐第一个开腔，又亮又喜庆的音色让气氛一下热闹开来。卧在场中间的狮子却不动弹，只是跟着节奏摇头晃脑。

围观的人等了一会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人群里传出一阵骚动。副社长看有的人转身想走，赶紧抓起招徕客人的大喇叭喊：“狮子嫌生意不好，不肯起来，大家多帮忙啊。”

众人哈哈一笑，一起涌上去买东西。摊位上前立刻排成长龙，煎饺包子烧卖的飞快，连宣传用的海报都卖出不少。

过了一会，舞狮头的阿祥轻声说：“明生哥，我脚好麻，怎么办？”

明生笑说：“那去看看他们挣了多少钱再回来。”

于是众人只见狮子摇头晃脑的从地上站起，在一片惊呼中走到收钱的地方，探出脑袋张了张，又蹦蹦跳跳着回到原地躺下。

副社长抓着喇叭喊：“真是只拜金的狮子，还嫌钱少呢，大家多捧场啊。”

围观的看着有趣，连不想吃东西的人都上来多多少少买一点，预备卖一天的东西一下子卖出小多半。

就这样反复摆了两次噱头，观众也渐渐不耐烦了。明生正着急，突然听见阿祥说：“看！小周来了！”明生把狮衣掀起一点向外一看，果然，程小周扛着一套音响飞奔而来。

看他到了，明生跟副社长远远打个手势。副社长点头，从摊子里挑出一根长杆，拿点打火机把上面两挂鞭炮点燃。

程小周跟明生没啥关系，不过跟他远房表弟可是有一腿那，嘿嘿。

01.（下）

劈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狮子一跃而起，跟着充满力量的乐曲舞动起来。

傲气傲笑万重浪。

狮醒，翘首仰视，眨动眼睛。

热血热似红日光。

狮喜，举足洗面、低头舐足。摇头摆尾的绕场觅食。

胆似铁打骨似精钢。

狮猛，乍然发威，随着节奏左右雀跃欢腾。

胸襟百千丈眼光万里长

誓奋发自强做好汉

狮惊。就地一滚远远趋避，惊魂不定的频频回首。

做个好汉子每天要自强

狮疑。步伐迟疑，时进时退，不时歪首搔头。

热血男子热胜红日光

狮怒。高高跃起，转着圈，左右甩动头部展示威仪。

咚呛咚呛呛的节奏中，明生汗透重衫，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一切，开始于舞狮和结束于舞狮的，想记得的和不想记得的，所有所有的一切，骄傲，热望，喜悦，爱恋，挫败，失意，愤怒，哀伤，这些情绪渐渐漫上来，让他仿佛陷身在沼泽中央，无法呼吸亦无法拔足离开。

“明生哥。该收尾了。”阿祥的轻呼把他从记忆里抽离出来。

明生微微掀起狮衣，阳光明媚，周围有如潮喝彩。原来是在白天明明白白做了一个关于黑夜的梦。

白日梦。

狮子猛然一挣，腾跃而起，随即在最后一声鼓点中摆出了个眺望远方的姿势，周围一时欢呼掌声雷动。

结束表演，明生和阿祥扯着狮衣撤到摊子后面，准备休息，不料许多观众跟着过来，纷纷要求拍照留念。

明生正想拒绝，程小周突然从不知哪里一下冒出，挥着手拦住观众：“合影一次五十，多照可打折。”

明生暗骂了一声“财迷”，伸手肘撞他，“你给我多少分红。”

程小周伸手指：“五五开。”

明生摇头：“二八。我八你二。”

程小周：“这主意可是我想的，看你确实辛苦，给你六四开好了。”

明生：“照你还是照我，你不答应算了，本来就懒得应付这些人。”

程小周挥泪：“跟你照的二八开，跟我家祥仔照的都是我的。”

明生推着他的肩膀说：“去去去，你太禽兽了，克扣我也就算了，居然连你家祥仔也不放过。”

程小周咕哝着“这有什么，他的还不就是我的，”一边说着一边抓起观众递来钱的往腰包里塞，嘴里还不停招呼：“一个一个来，别急。”

这天程小周真的收钱收到手软，别出心裁的舞狮表演让摊位的生意好得不得了，连没看到的表演的人都闻讯赶来吃中华料理，跟舞狮艺人合影。

后边明生则仗着老天给的一副好相貌真正老少通杀，刚扶着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照过，就手又接过话都说不太清的奶娃儿。还有许多年轻女孩拿出手机拼命照，程小周只能在旁边一片扑扇着两个胳膊一边喊“给钱再照给钱再照。”

这样子直忙乱到下午三点收摊人潮才散。大家边说笑边开始收拾东西，突然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一个女孩提醒他：“先生，我们不营业了。”

那个男人摆摆手说：“我不吃东西，就想问问你们那两个舞狮艺人走了没有？”

女孩回头向摊子后面喊：“明生，有人找。”

明生正捋起袖子准备搬桌子，闻声走了出来问：“什么事？”

那个男人递过一张名片的，“我是千年星娱乐公司的制作人山崎，说千年星公司你们或许并不清楚，但你们一定知道AKI小姐。”

周围发出一片惊呼：“AKI小姐？那个百变歌姬AKI小姐？”

那个男人点头：“事实上AKI小姐就隶属于我们公司。AKI小姐最近正要拍摄一部体现异国风情的MV，我觉得你们的表演很精彩，把握节奏也非常准确，希望把这段表演加进伴舞里面去。”男人递上名片，“不需要你们现场答复，如果有意愿，欢迎以后给我致电。”

目送着中年男人的离开，一群年轻人顿时欢呼成一片。

“给我要AKI小姐的签名！”

“我靠！你们运气太好了，居然可以去给大明星伴舞！”

“哦！AKI小姐，你是我的梦中女神！”

“陈明生，不许拒绝！你要敢不去我一定宰了你！”

明生由着他们胡闹，两根手指夹住名片轻轻敲着额头。他感到仿佛有什么即将来临，突如其来的邀约，似乎在冥冥间把事情引向某些不可逆转的变化和走向。这熟悉的开头，就像……就像三年自己被家骏叫住那次一样。

02.（上）

后来发生的事情果然印证了明生糟糕的预感。

“原本不是说要去香港出外景吗？”程小周对着电话那头质问。真是太倒霉了，还想着能作为阿祥的监护人去香港旅游一趟的。

电话那头的制作人也感觉到了他的失望，连忙道歉说：“确实如此，可是最近香港正在下暴雨，为了赶档期我们只能把外景地改到横滨的中华街，非常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因为他一再反复道歉，又答应会追加报酬，程小周也不好继续追究。他切断免提，看向坐在社团活动室里那另外两个当事人。阿祥他有本事搞得定，但是另一个家伙就……

果然，阿祥一口一个“小周你做主好了”，眼睛里放射出全然信任的圣洁光芒。只怕程小周把他卖了他还会乖乖的帮忙数钱。

反观另一头，明生表情阴沉，站起身走到门口：“不好意思，我不去。”

程小周追到门口大喊：“陈明生，你要不去也给个理由，摆张死人脸给谁看啊！”

明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放心，我会再给你推荐个人，你的提成一分也不会少。”

程小周气得狠狠一脚踹上墙壁：“我操！你以为我喜欢那点钱！要不是我之前说过要给你介绍工作，我才懒得在这儿瞎掺和！”踹到墙上的脚用力过猛，一阵钻心剧痛，他下面的话再也说不来，只是不停抽冷气。

阿祥听见外面这连哭带喊又打又闹的架势，也赶紧冲出门。一看亲亲表哥靠在墙壁上，眼角泪光闪烁的小模样，以为他被怎么了呢，乖巧的小绵羊顿时也发起虎威了，“明生哥”也不叫了，大喊一声：“敢欺负小周，我今天跟你没完了！”话音未落一头向明生撞了过去。

明生被他俩折腾的哭笑不得，一侧身让过阿祥打来的拳头，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向后反折，随后拖着那只四脚乱蹬的小羊走到程小周面前，讲：“别装死了，起来！你不是要理由吗？我给你理由。”

两人顿时都不闹了，抱在一起睁大眼睛等八卦听，明生忍住把这两个人拉起来各抽一百个打耳光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说：“我在那里得罪过一个人。”他得罪过一个人，放那人真心在地上踩，以后才知这样的人一辈子碰上一个也算幸运。

“啊！真的？”

“我得罪的是个不能得罪的人。”那人有的是办法留他下来，却最终放手任他离去。

“哦？这么厉害！”

“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为了你俩的小命活得久些，我只能说这些。”

“切——”

虽然明生的一番话完全没有满足两人——尤其是程小周的八卦欲望，可是半真半假的恐吓也着实起了点作用。况且明生一向口风很紧，不想说的事情就是用铁棍撬也未必能把他的嘴巴撬开，程小周也就不再深究了。

后来明生又介绍了一个学过舞狮的广东学生跟阿祥搭档，那人功夫也很不错，试了一回镜，制作人很满意。那时候明生以为一切就到此为至了。

02.（中）

周末的时候明生照常去离租住地不远的便利店打工，一上午都在欧巴桑店长的指挥下收拾纸箱，拆箱，补货。到了十一点，附近的一间补习班下课，明生赶紧挂上名牌，正要走进了收银台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

穿着高中制服的学生陆陆续续走进店里，明生只好跟店长道歉，说自己去接个电话，请她暂代一下。

他走到店门外，刚按下接听键，就听见程小周在哪头哇啦哇啦喊开了。

明生听了半天才有些明白他在说什么事情，皱眉问：“你的意思是，道具师在去横滨的列车上好像和一个人换错了旅行箱。然后刚刚制作人在饭店收到带着一把刀的威胁信，要你们把拿错的箱子还回去。是这样吗？”

程小周回答说：“是的。那边要求我们在下午三点把那个箱子送到一个咖啡馆。因为我们的拍摄日程排在明天，所以制作人问我是不是可以去送……”他话没说完，背景的声音突然变得嘈杂，明生听见阿祥在那头说：“小周，你问明生哥干嘛，我陪你去好啦，我一定保护你。”电话里随即传来呜呜的声音，似乎是某人被捂住嘴，然后小周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明生，我我觉得碰到这种事情还是报警比较好。可是制作人说绝对不能报警。”

明生抬手使劲抓了抓头发，不明白他们只是去拍个MV怎么会碰到这么麻烦的事情，他心知箱子里肯定有违禁品，赶紧问：“你们打开过那个箱子看过吗？”

程小周说：“看过，只有换洗衣服和一些土特产。”

明生问：“有夹层吗？”

程小周说：“不知道，那个箱子在制作人那里。”

明生想了想，说：“你去检查一下，有了结果再给我电话。”

五分钟后，程小周打电话过来，直接开骂：“操！这帮人想坑死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