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最後几段，隔壁桌上的电话猛地响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有些刺耳。
　　劳伦斯一目十行飞速浏览完毕，过去抓起听筒。“你好！”
　　没人回应，只有浊重的呼吸，使人不快地联想到某种濒死的非人类生物。
　　“你好！”
　　依然是诡异的沈默。劳伦斯在心里说他妈的哪儿来的神经病，倒数5秒再不出声我就挂断。
　　5，4，3──
　　“警官先生，我有内幕消息，”对方的嗓音像被反复打磨的砂纸，“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呀？”
　　通常情况下这类主动提供情报的人十个里会有四个醉汉，四个疯子，一个提供的是毫无价值的信息。可为了不错过最後那个真正有用的线索，负责的做法应该是仔细聆听他们所有人的说辞。
　　“你说说看。”
　　“是关於上周刚挂了的那个富翁。”
　　“哪个富翁？”
　　“就是住在日落大道上的那个嘛！”
　　“道森，你指埃里克?道森？”
　　“没错，就是他。杀他的或许是爱尔兰佬，或许是其他人。我手里有条线索，你们根本不知道。当然我不该说，我答应过不说的，可谁叫这世界亏欠我呢，我混成这样还管个屁江湖规矩……”男人突然越说越激动。“道森花钱雇我和斯蒂文去杀过一个女人，我猜现在有人为她报仇宰了他。”
　　“杀过什麽女人，她的姓名？”
　　“我想想。Becky？Bessie？太久了记不清楚……这女人长得绝对够味儿，提著购物袋从超市走出来时我们发现她居然比照片上还好看许多，斯蒂文简直不忍心下手。可没办法，谁叫道森给了杰佛逊那麽多钱呢。你说有钱人是不是都有毛病，杀人就杀人呗，非说不许用空尖弹不许用马格努姆弹，一定要中等威力的被甲弹，而且要我们办完事逃离现场後立即报警叫救护车，若没有达到要求就不付尾款。哪儿有这麽买凶杀人的？”
　　“是啊是啊，您说得对，确实不寻常。”劳伦斯用右耳与肩膀夹著听筒，抓起桌上的便签条速记：斯蒂文　Becky　Bessie　杰佛逊　空尖弹× 马格努姆弹× 被甲弹√
　　“好在我跟斯蒂文机灵，做这些不成问题。不过要是我能做主怎麽也要先跟她快活快活再杀她,，白白浪费了个漂亮妞儿……我在《OK！》杂志上看见一张脸，长得真像那女人，我猜准是她的家人回来复仇了。”
　　“哪一期的《OK！》？你看见谁的脸？”
　　“哈哈警官先生，看来我的消息很有价值啊。但我不能白告诉你，不如咱们找个地方聊聊，你拿点好处来跟我交换，怎麽样？”
　　来电者自称离好莱坞分局不远，可以很快赶到。於是约定地点与昨日如出一辙，就是劳伦斯和巴利摩尔共进午餐的小饭馆。
　　不同之处在於，今天他没等到任何人。
　　要麽这个匿名线人是个路痴没找对地方──果真如此他应该会再来电，要麽他就是临时改变主意，为他手中的情报物色到了出价更高的买家。
　　劳伦斯摁灭烟头，结账起身，心中充满莫名的不祥预感。
　　
　　下午的调查多条线索齐头并进。尽管这桩凶杀站在官方角度来看已经结案，劳伦斯依然动用了各种渠道获取信息：
　　杰佛逊指的是查理斯?杰佛逊，生前是个二流黑道头目。他最风光的日子距今已有20余载，但即便在那时此人也不是什麽能让对手敬重的存在。不像黑手党之类老式作风的帮派多少讲究有所为有所不为，杰佛逊和他的兄弟们有且仅有的唯一原则便是钱，只要有利可图老弱妇孺照样赶尽杀绝。在杰佛逊手下混过的曾有两个斯蒂文，一个姓威廉姆斯，一个姓吉尔伯特。斯蒂文?威廉姆斯据说不太合群，独自执行任务的情况占多数；斯蒂文?吉尔伯特呢，还算比较懂得团队合作精神，经常跟帮中一个名叫特里?格里菲斯的家夥狼狈为奸。
　　如果推测无误，来电的应该是格里菲斯。
　　Steven Gilbert；Terry Griffith──劳伦斯把这俩名字列在本上，并在後者下面画了加重符号。因为，斯蒂文?吉尔伯特四个月前死於胃癌，再加上杰佛逊死於一桩没人知道是否有内幕的车祸已久，对於当年的事特里?格里菲斯成了现今仅存的活口。

 

夜长梦多 17

　　要找到特里?格里菲斯实属不易。他没有妻子没有後嗣，没有能够联系到他的友朋。致电正在养老院里晒太阳的约瑟夫?格里菲斯──特里?格里菲斯的父亲、也是他唯一仍活著的亲人──老格里菲斯花了大约5分锺来斥责劳伦斯打扰他安享午後的悠闲时光，然後简明扼要冷若冰霜地声称：从初中特里被学校除名混迹街头以来，他们就断绝关系互不往来了，如今特里是死是活均与他不相干。
　　至於他的同僚们，当年杰佛逊死後帮派中的小喽罗各奔前程如鸟兽散，格里菲斯除了几次小打小闹的妨碍治安之外也逐渐淡出了警方的视线。
　　混到这地步果然有些凄惨，难怪他在电话里口吻粗暴阴阳怪气。真糟糕，由於没什麽人会牵挂他们，格里菲斯这类的边缘人即使在世间蒸发了通常也要过些天才会被察觉。届时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搞不好就是一具再也不能开口的腐尸。
　　尽管不一定派得上用场，劳伦斯还是调出系统里格里菲斯的照片打印了几张，折了其中一张放入衬衣口袋。
　　
　　他再次拿起听筒，就朱莉娅的病情询问了主治医师。这位华莱士大夫操著浓重的佐治亚州乡音，坚守职业道德拒绝透露，劳伦斯搬出自己警察的身份後他仍旧满腹疑虑。自然，这容易理解，保护病人的隐私本也应该。可劳伦斯实在没时间驱车去医院对他出示警徽验明真身，只好以尽量不耐烦不讲理的口吻告知此人这是出於执行紧急公务的需要，要是他不予合作那麽所有可能的後果都将由他承担。华莱士犹豫片刻，选择妥协──“道森小姐已度过休克期，只要她注意保持情绪稳定，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危险”。
　　
　　劳伦斯有个不成形的可怕想法。纵然可怕，却无法将之从脑海里驱散。他不清楚这个猜测成真的概率会有几分，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去验证。
　　确切地说，他此刻身在漩涡边缘，尚可全身而退，多走一步就未必了。
　　然而他又渴求得知真相。就如前天晚上那辆黑色雪弗莱的警告没有让他知难而退，现在他也不能假装对某些呼之欲出的东西视而不见。无关职业道德，不为惩恶扬善，他进行调查的缘由其实很私人。
　　他坐著抽完三根烟，决定继续。
　　
　　有条讯息必须搞明白。他右掌托腮发了会儿呆，总算想到能帮助他的合适人选，找出手机电话簿中“克里斯蒂娜?李” 揿下呼叫键。
　　克里斯蒂娜?李的嗓音十足温婉十足甜美，却毫无造作之感。虽然此刻看不见她的脸，但上面想必正洋溢著同样温婉同样甜美的微笑。她似乎总是如此，让人甚至无从想象她发怒会是何等光景。
　　不，克里斯蒂娜并非劳伦斯的情人或前情人。他们是朋友，那种联系不见得多频繁可但凡联系便气氛愉快投契异常的朋友。说红颜知己未尝不可。
　　这些皆发端於一起追尾事故。那天劳伦斯诸事不顺情绪偏低，好容易熬到下班回家，离公寓只差几分锺车程竟然还被撞了。撞得不重，却使本就郁闷的劳伦斯颇为光火。他大摇大摆咄咄逼人地走过去站定，预备先痛骂这冒失鬼几句发泄发泄再说。驾驶座上下来一个身材娇小的娃娃脸，彬彬有礼地对他致歉。或许因为笑的时候嘴角牵引面部肌肉往上运动的缘故，她尖尖的下巴可爱得无以复加。於是劳伦斯的怒气顷刻烟消云散。
　　後来他才知道她没有看上去的那麽年轻，而是大了劳伦斯好几岁。她叫克里斯蒂娜?李，ABC，信仰虔诚从不犯戒的伊斯兰教徒，也是他的同行──她师从法医界传奇人物威廉?巴斯(注)，如今是洛杉矶市法医局的骨干之一。
　　劳伦斯挺喜欢她。怎麽能不喜欢？单凭她个人气质与所从事工作之间严重不协调，就激起旁人莫大的兴趣来。有次劳伦斯问她，为什麽干这行？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说青少年时期曾经罹患自闭症，对未来职业进行规划时满心只希望与人接触越少越好。
　　哦，原来如此。
　　
　　当晚克里斯蒂娜就要赶赴位於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市的国立法医研究院，参加为期三天的高级别研讨会。她向来敬业好学，到时候定然同与会专家们一起沈浸在腐尸枯骨的海洋中如鱼得水，如果生硬打断她的思绪好像不太厚道。所以这电话打得十分及时。
　　劳伦斯想查看的资料来自血液与器官供需署的数据库，性质特殊因此保密度极高。不比之前探听朱莉娅病情时些许老式的恫吓即可奏效，眼下这局面非动用重量级的坑蒙拐骗手段不能达到目的。所以他才要拜托克里斯蒂娜：以她法医界权威的身份，编派出来的名头比较有说服力；而且她值得信赖，不会泄露消息。
　　没问题，如果那份清单的确存在，她会尽快发到劳伦斯的电子信箱中──克里斯蒂娜地应允了。然後免不了嘻嘻哈哈敲顿竹杠，什麽帮他这麽大忙不请客酬谢可不行云云。
　　好啊，求之不得。不就是吃大餐麽，实在没钱我打劫美联储去也请你。劳伦斯同样嘻嘻哈哈。
　　於是约定克里斯蒂娜从田纳西州归来後出去饕餮一顿，地点任她挑选。
　　
　　挂断後是漫长的等待。“如果那份清单的确存在”──他其实希望克里斯蒂娜告诉他查不到那份清单。那麽他的猜测只是天方夜谭，那麽他担心的那些可怕的事根本不曾发生过。那麽一切安好。
　　忐忑地静候了不知多久，直至手机提示铃声响起。克里斯蒂娜的短信粉碎了他的幻想：“已将清单发送至你的邮箱，请查收”。
　　
　　
　　注释：
　　William M. Bass（1956─），美国法医，以创建了世界上首个专门研究尸体腐烂的实验室“The Body Farm”而闻名，并且参与过多起具有影响力的案件侦破工作。
　　巴斯博士门下学生众多，但如果真有个名叫Christina Lee的也纯属巧合──这个角色是应我一位朋友的要求、以她为原型虚构出来的^_^

 

夜长梦多 18

　　十八年前，一个年轻女人在超市购物完毕，提著大包小包走到街上。恰逢两个帮派分子在附近较量，他们不仅枪法差强人意而且缺乏公德心，互射时毫不顾虑过往行人。非常不幸，那位女郎没能及时卧倒，头部中了流弹。当时她尚有气在，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但因为伤势过重，她在短暂的抢救过後还是死在手术台上。
　　医生查看了她的驾照後发现她是器官志愿捐献者(注1)，便迅速跟血液与器官供需署取得联系。这位死者28岁，尽管职业不甚体面，不过她的HIV检测呈阴性，其他各项指标也合格，是合格的捐献者。另外，她的血型是罕见的AB型Rh阴性(注2)，两百名捐献者中大约只有一名如此(注3)。对於那些拥有同样血型且苦苦等待匹配器官的患者而言，这简直是难以置信的天大福音。
　　没错，这个女人是雷蒙的母亲贝蒂?迪恩──Betty Dean，而不是Becky或Bessie，特里?格里菲斯来电时没有准确说出她的名字，却也相差不远。
　　贝蒂?迪恩的肾脏、眼角膜、心脏和甲状旁腺即被摘取，实施低温灌洗保存处理，然後空运到四个等待相应器官的患者所在的城市。那名接受了肾脏的患者半年後死於严重的排异反应，其他三人的手术则比较成功。
　　劳伦斯请克里斯蒂娜帮忙查找的，正是这四个患者的资料。清单第三列赫然写著劳伦斯极不愿看到的名字：
　　心脏接受者　
　　姓名：朱莉娅?道森　
　　性别：女　
　　年龄：14岁　
　　实施手术地点：洛杉矶市西奈松医学中心
　　
　　看来，贝蒂?迪恩中弹绝非如官方结案报告陈述的纯属偶然，而是精心策划的谋杀。朱莉娅的父亲埃里克?道森深知爱女血型特殊，找到匹配器官的希望极为渺茫；如果仅仅听天由命等待，或许她根本无法支撑到那一天。他决定，人为改变这个局面。
　　首先他从血液与器官供需署弄到了登记在册的AB型Rh阴性捐赠人清单。那时不像今日，雇用黑客入侵该署的安全系统不那麽容易，贿赂工作人员倒靠谱些。接著他衡量斟酌，选定贝蒂?迪恩为下手对象：
　　第一，虽说妓女的身份让贝蒂感染性病的风险远高於常人，不过摘取器官同时会检测血液采样，无需担忧安全问题。
　　第二，贝蒂与朱莉娅性别相同，那麽由於男女免疫系统及荷尔蒙分泌的差异等引起的排异反应也比较小。诚然，供体与受体间14岁的年龄差异会导致她们心脏主动脉血管直径相差较大，可在手术过程中采取主动脉成形处理（14岁女孩心脏主动脉血管直径大於5mm，应采用连续缝合的处理方法）；术後再使用大剂量血管扩张剂来控制并发症。
　　何况，所有AB型Rh阴性捐赠人中，贝蒂?迪恩是最年轻的。换作他人，供受体心脏重量、尺寸不匹配的程度可能更甚。
　　第三，假若捐赠人在抵达医院之前已经死亡，他/她的心脏便失去了价值；整个过程中时间是关键因素，纵使经过周密部署仍可能失败。埃里克?道森肯定考虑过这些，想必也有一旦不成功继续向清单上其他捐赠人下手的心理准备。妓女之死不会引起警方和社会广泛的注目，哪怕成为悬案，搁置些日子就会遗忘；何况道森打算将这起谋杀粉饰装扮，警方调查後多半会归结为意外。这样当道森杀害其他捐赠人时，警方很难把两桩案件联系在一起，更无法追溯至他。
　　他找到查理斯?杰佛逊，让他安排两个手下去做这事。佣金丰厚，要求也不低：
　　[1] 枪支型号无所谓，子弹却须是.357的被甲弹。 黑道分子多使用空尖弹（弹头尖端中空内凹，命中目标後弹头失稳、翻滚），有人为增强杀伤力甚至自制子弹，在其中掺杂钢珠、金属碎片等。这些都不是道森所求。贝蒂?迪恩必须死，但不能当场毙命；子弹威力太大恐怕立即要脑浆四溅，不可取。相对的，被甲弹在铅弹外包裹著铜或覆铜钢的外壳，穿过人体时不像空尖弹会留下巨大的空腔，达能效应较弱；而.357属於中等威力，射入头部足以使主要血管大出血，送到医院後也很难抢救成功。
　　[2] 道森雇私家侦探暗地里跟踪贝蒂?迪恩几个星期，摸清了她的生活规律及出行路线，发现她常去一家离医院很近的超市。於是道森请杰佛逊指派两名枪法过硬的手下（即斯蒂文?吉尔伯特和特里?格里菲斯）在此处伏击她，瞄准太阳穴射击，却要伪造成黑帮分子火并、贝蒂中弹仅为意外的假象。贝蒂倒下後他们趁乱逃遁，一旦离开众人视线迅速报警，确保救护车能以最快的时间赶到。
　　
　　劳伦斯曾听局里前辈戏谑地说，总有些自视过高的人妄图策划所谓“完美犯罪”。再简单的罪行付诸实施的时候也有至少50种搞砸的可能性，提前能猜到其中5种并设法解决的人就称得上是天才，而大部分的人都不算天才。
　　此刻想来，劳伦斯只觉得这论点毫无实际意义。完美犯罪？让高智商疯子或变态到小说和影视剧里去大展宏图吧，这世间普通人制造的暴行已经够让人头疼了。
　　譬如18年前的这桩谋杀。埃里克?道森不论天才与否，至少准备工作下足功夫；再加上吉尔伯特和格里菲斯的爱岗敬业精神，以及不可或缺的好运，最後效果相当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