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像又不大相同。当年那女人是真的在笑，此刻……有人会用强烈的感情掩盖另一种强烈的感情，有人在情绪激动却拼命压制时会做出夸张的举动。他看著雷蒙似笑非笑的脸，分不清上面的戏谑有几分真，几分假。
　　“说不好。也许我看上你了，也许我不过是厌倦了日常生活想寻求刺激。如果将来我想明白了，会告诉你。”劳伦斯再次瞄瞄那把M629C。“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合宜时机……其实你愿意相信我，对不对？把枪收起来吧，要是走火了我就死得太冤了。”
　　雷蒙把手指放在保险栓附近漫不经心地划著圈子。几秒锺後他抬起低垂的眼帘笑笑，接著收起了枪。
　　“特里?格里菲斯在那里？”劳伦斯指著卧室的方向。
　　雷蒙点了点头。“我在给他的酒里加了水合氯醛，量很小，但足以让他安静几个小时。”
　　“所以开始我按门铃，你过了好久才应答，是在把他拖到里屋去并且收拾东西……计划杀掉他？”
　　“这还用问？敲诈可是无底洞，我不想手软留下後患。再说那混蛋是当年扣下扳机的两个人之一，居然还敢跑来要钱，简直是自己送死……”雷蒙看他的神情仿佛这是个白痴才会提出的问题，继而警惕起来。“难道你要劝我罢手？我还以为你站在我这边呢。”
　　劳伦斯赶紧表态，以免对方把刚收起的枪又掏出来。“留著他确实危险。我想知道你的具体措施，看看有没有纰漏。”
　　“开车到圣莫尼卡海滩去抛尸，做成失足坠海的样子。”
　　“不行，现在是旺季那边游客很多，太冒险了。”
　　“那麽方案B，之前我从他嘴里套出了他的住址，一会儿把他弄过去，在他的房间里伪装成上吊。那个街区治安不好，只要小心点，有陌生人进出也不会被注意。”
　　这个方案还行。等公寓管理员循著味道找到尸体，已经是好几天以後了。既然雷蒙下在酒里的水合氯醛不多，解剖尸体後警方会推测为这只是正常剂量的镇定剂，应该不会起疑。不过──
　　“他住的地方离这儿远吗？”
　　“近，5分锺车程左右。”
　　“我们要快点动身。否则将来尸检报告显示格里菲斯服下水合氯醛後过了很久，本该入睡的状态下却吊死了自己，就穿帮了。”
　　雷蒙点了根烟。跳动在他脸上的火光似乎被他无底的灰色眼睛吞没了。“我们……我们，警官先生要跟我一起去？”
　　劳伦斯却猛然想起另一件事，没顾上答他的话。“缺少自杀动机很成问题。格里菲斯落魄这麽多年了，今天才想起来自杀？说不过去……”
　　他低头默默在来回踱步，总算想了个不甚体面的解决方案。“不如布置成‘自慰性窒息’比较靠谱。”
　　“自慰性窒息？那是什麽玩意儿？”
　　“一种变态手淫方法。在颈动脉施加一点压力放缓心跳，以达到加速高潮来临、增强快感。可也很危险，操作过程中要是失去意识了搞不好会勒死自己。所谓玩火者必自焚嘛。”
　　“一边勒自己脖子，一边打飞机，手不够用啊？”
　　“两只手当然不够。所以用塑料绳打个活结套在脖子上，绳结另一头拴在天花板的管子上，利用自身的重量就可以做到。而这位格里菲斯先生昏迷中根本不能解开绳子，所以，嗯~~警方会觉得他服用了水合氯醛帮助睡眠，还没睡著又改了主意，打算睡前爽一下。可惜就像玩俄罗斯轮盘赌，他这次不走运，不光彩地送了命。加上他是个过气小人物没什麽社会影响，估计很快就结案了。”
　　说完这一大堆话，劳伦斯意识到雷蒙笑得有点奇怪。於是他急忙摆摆手“喂喂喂，不要误会。我从来没有那麽干过，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以前组里的同事碰到过类似案件。”
　　“好好，明白明白。”雷蒙忍笑忍到面部轻微抽搐。“我们准备一下，快点动身。”
　　
　　整个过程中两名业余人士提心吊胆强作镇定，尽管数次发生让他们出冷汗後怕的意外小插曲，好在全都有惊无险。那天实在非常走运。
　　後来果真如他们所希望的，警方判定特里?格里菲斯死於自慰性窒息，草草结了案。养老院工作人员将此消息告知他父亲的时候，老格里菲斯颇给面子地挤出几滴眼泪，并按礼仪要求保持悲伤沈痛状半小时左右。那之後他的棋友照常来找他，他擦干泪水便投身国际象棋的世界中去了。
　　
　　不过事情尚未画上终止符。
　　大约一个月後的周五傍晚，劳伦斯出了警局哼著小曲直奔好莱坞大道。他与克里斯蒂娜?李约好，今天在那附近的泰式烧烤店“Thai BBQ”大快朵颐，享用酸辣开胃的冬阴功汤和鲜美多汁的烤牛肉，外加胡吹乱侃叙旧聊天。
　　开了一会儿他感觉不对劲，後面一辆藏蓝色宝马M5好像在跟踪他。车里司机半张脸都被墨镜遮住看不清楚，不过那个硕大的鼻子倒是有些眼熟。会是哪位仁兄？
　　劳伦斯朝车顶篷翻了个白眼，接著索性把车开到路边。熄火，走下来立定，双臂交叉抱於胸前。
　　见此情景，宝马M5也缓缓驶来。司机摘下太阳镜看著他，举手投足间透著傲慢无礼。“伍德警探，我有事跟你谈。保证内容对你胃口。”
　　是罗伯特?柯蒂斯。
　　劳伦斯真想说呸，有闲暇我尚且懒得搭理你，何况我有约在身。
　　但是不行。他预感到，眼下柯蒂斯肚子里的坏水同雷蒙密切相关。

 

夜长梦多 22

　　几分锺後，他们坐在街边露天咖啡馆的位子边。
　　饮料上桌了。柯蒂斯斜眼瞄瞄女侍者手举托盘走远时做著简谐振动的娇俏丰臀，然後撕开糖包一股脑倒进咖啡中。
　　恶心。劳伦斯从生理上极度排斥坐在对面的男人。因此难以忍受於他相关的所有事，连他捏著小勺搅拌的动作也令人厌烦。
　　踢了数回合礼仪皮球後，劳伦斯失去了耐心。“有什麽请快说。”
　　“好，那我也省去客套了。埃里克?道森先生遇害一案，官方已做定论。但实际上还有一人具备重大嫌疑，”柯蒂斯边说边观察劳伦斯的反应，“就是道森小姐的男友雷蒙?迪恩。”
　　操！果真如他预料的那样糟糕。沾上道森案以来，劳伦斯觉得自己身处的世界仿佛处处可见墨菲定律在发挥效力。
　　柯蒂斯自顾自往下说，“道森先生竭力阻挠二人交往，好不容易攀上金枝的迪恩怎能忍受？这绝对算是强烈的杀人动机了吧……”
　　劳伦斯耐心听完这通唾沫星横飞、喋喋不休的冗长演说。等对方最终闭嘴并端起马克杯猛灌咖啡润嗓子，他才慢悠悠地开口：“概括地说，您是想要道森小姐本人，还是她的钱呢？”
　　“什麽？”柯蒂斯愣了。
　　“您不就是希望我把消息透露给媒体，把迪恩搞臭麽？不过您就那麽自信，认定了只要他退出你就能填补空缺？”
　　柯蒂斯的表情逐渐由惊愕变为愤怒。大概他没想到，一个无甚靠山的普通警察竟敢这麽跟他说话。“你胡说什麽呢？！”
　　“算啦，咱们别兜圈子了行不行？这件事需要点儿老式的直爽。起初你以市长特别助理的身份介入，‘指导’调查工作，因为市长大人希望此案尽快淡出公众视线。但现在你立场变了。”劳伦斯干脆把敬语省略了。“三年前你曾追求过朱莉娅?道森，可惜并不成功。如今情况有微妙的变化，她从千金小姐晋升为大宗财富的继承人，如果能娶她可谓人财兼得。所以你再次来了兴致，想把绊脚石迪恩放倒。我说的没有错吧？”
　　柯蒂斯重新打量著劳伦斯，那架势类似经济分析师在对金融产品进行风险评估。“你怎麽会知道三年前的事？”
　　“这又不是国家机密，你当初为博美人欢心动辄风风火火的大手笔，你们的圈子里知情者多了，要打听并不难。”
　　“你调查我的目的是什麽？难道我也是凶杀嫌疑人？”
　　停顿片刻，见劳伦斯不答话，柯蒂斯耸耸肩。“告诉你也无妨。”他脸上再次浮现出目空一切的傲慢。“你说的没错，但不是全部。朱莉娅?道森连钱带人我全要，反正钱和女人都是多多益善的东西。如果得不到，我也不想让迪恩那小子得到。婊子养的野种罢了，跟他母亲一样贱，还妄图爬到上流社会来。做梦。”
　　混蛋。他妈的混蛋。劳伦斯在心中默默问候柯蒂斯祖宗十八代数遍，却尽量让自己的声调保持正常。平静的宣告才是最有力的。“我不会把这些信息透露给媒体。奉劝你也放弃这个念头。”
　　“为什麽？跟我合作可是互惠互利。你们这行枪林弹雨的，应该能捞就捞趁早为将来打算，你的前辈们没有教导过你吗？！” 柯蒂斯转念一想，补充道：“难道你相信廉洁公正那套歪理邪说？拜托，别迂腐啦。叫人笑掉大牙。”
　　“这我是否迂腐无关。”
　　柯蒂斯猛地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明白了，你跟他搞了！也对，他卖相确实不错。不过大家都是玩玩儿，何必认真。要是为此替他出头你不觉得自己白痴麽？你以为他是脱凡出尘的圣洁美少年？实话告诉你，好些年前他还在孤儿院的时候我和我父亲就上过他好几次。”
　　真静。骇人的静寂中，血液汩汩流经耳鼓的声音清晰可闻。劳伦斯垂下眼帘看看关节被自己捏得劈啪作响的右手，努力把紧握的拳头张开，缓慢摊平。
　　最後他开了口。“你刚才问，为什麽调查你？目的就是预防出现今天这种状况。”
　　是的，自从有了那晚在椰子海滩俱乐部附近的巧遇，他尽管心存侥幸却丝毫不敢大意，为应对眼下这样的情况作了不少准备。“即使被我拒绝了你也不会罢休，还要去试探组里其他警察的。候选人都圈定了？”
　　“是。”柯蒂斯干脆地承认。
　　“做笔交易怎麽样？你把这件事彻底忘掉，我也不会采取任何不利於你的行动。”
　　 柯蒂斯仰头放声大笑，劳伦斯甚至看见了他的悬雍垂。“不利於我？！你一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小人物能奈我何？”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办法，再不济可以两败俱伤同归於尽。”劳伦斯翘起二郎腿，点了根烟。“听说最近你家老头子正在跟蒂森克虏伯公司洽谈一笔大订单，要是这个节骨眼媒体上出现关於你们家族的负面报道你觉得效果如何？比如打著慈善幌子奸淫未成年男女；而且不仅是性侵犯那麽简单，1998年还死了个叫凯蒂的女孩吧？恋童癖绝对是敏感问题，你应该想象得到届时公众情绪会有多激烈。或者你们运气好，德国佬公私分明不在乎你们怎麽使用自己的老二，那麽作为上市公司今年年初联合会计师事务所在财务报表中作假的内幕消息够不够劲爆？”
　　劳伦斯在保持自然的前提下尽量加快语速，对方几次张嘴都没插上话。这种事情他并不擅长，只好假装气势凌人给自己壮胆，以免被看穿发现他实则底气不足。当然，要说对疑犯软硬兼施乃至威逼恫吓，他可谓技术娴熟手段老练。但那性质不同。那是为了工作为了破案，他可以理直气壮；眼下所作所为却是出於私心，他隐约有些忐忑。
　　柯蒂斯不禁重重做了个吞咽口水的动作。“你指望别人相信你凭空臆想的东西？”
　　太好了，看形势柯蒂斯会买账。必须乘胜追击巩固战果。“凭空臆想？财务报表中哪些数据作了假、与真实数值偏离幅度等等我都有影印版的资料，放在安全的地方保存著。” 声调平缓，语气坚定，以加强说服力。“至於第一件事，我有人证，他承诺需要时会站出来。”──这纯属扯谎，杰弗瑞?巴利摩尔曾明确表示不会作证。不过眼下劳伦斯顾及不了这麽多，先镇住对方再说。
　　说完他抱臂等待对方妥协，将柯蒂斯既焦虑又恼怒的神色尽收眼底。几分锺的衡量定夺後，虽然十分不甘，但柯蒂斯还是点了头。“好，咱们成交。”
　　
　　明显对受制於人的局面极为不满，临走前柯蒂斯放出狠话：“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你别以为这事就这麽过去了。我会给你点颜色看看，咱们走著瞧。” 说完拂袖而去。劳伦斯暗暗松了口气，才发觉掌心布满冷汗，两指间所夹香烟的过滤嘴都被濡湿了。
　　然而罗伯特?柯蒂斯终究没能兑现“给你点颜色看看”的诺言。两周後的月圆之夜他在高速公路上偶遇曾有过节的另一位富家公子，斗气飙车超速行驶了约8公里，以双双撞上护栏连人带车四脚朝天告终。救护人员把柯蒂斯从严重变形的车门中抬出来时，他已经颈椎骨彻底断裂，头部呈90度角後仰垂下，鼻息冰凉。另一位比他幸运捡了条命，却也落得右大腿股骨粉碎性骨折的境地。两位富二代的遭遇成为了众多市民饭後的热门谈资，津津乐道之程度以及持续时间之长久，毫不逊於年初希斯?莱杰猝死的爆炸性新闻。

 

夜长梦多 23-End

　　第二十三章
　　
　　“Rollo Tomasi.”
　　“Who is he? ”
　　“You are. You are the guy who gets away with it.”……
　　劳伦斯刚看完《洛城机密》，从光驱里退出DVD来。现在他明白了，为什麽雷蒙?迪恩会在桌面上刻下“Rollo Tomasi”。那家夥当初只说这是主人公选择警察作为职业的原因，却没告诉他，在影片中这同时也是逃脱法律制裁的代名词。
　　因此上面那一幕让劳伦斯印象特别深刻。盖?皮尔斯扮演的年轻警察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以及曾无比敬重的前辈是幕後黑手的残酷事实，面带梦魇般神色说道：You are the guy who gets away with it.
　　你就是那个逍遥法外的人。
　　现实在显露真相的同时烟消云散。
　　
　　洛杉矶冬季温和多雨，属於典型的地中海气候。
　　正如雷蒙现在身处的地方一样。
　　听说亚平宁半岛生活闲适惬意令人眷恋，这是否可以解释雷蒙再三续签旅游签证至今未归？还是他准备干脆移民了？
　　雷蒙自己的说法是，他爱上了意大利美食，打算云游观光的同时埋头苦练烹饪，将来回国转行开家小饭馆。
　　这些是他在Email里告诉劳伦斯的。他陆陆续续发了不少封，每封信都不短，绘声绘色地记述了他的见闻感受，常常令劳伦斯读罢也忍不住生出几分向往来：既有圣城之称也曾被视为罪恶熔炉的罗马，交警身穿把制服穿得笔挺无比，疏导交通的动作帅得像在走秀；米兰大街上随处可见时髦入骨的年轻女郎，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北方工业重地都灵出产了法拉利和“老妇人”尤文图斯，乘坐著贡多拉徜徉在水城威尼斯想象著名登徒子卡萨诺瓦寻欢猎豔的绮丽风景……这些地方哪处催生不了荡气回肠的爱与恨？哪处不值得交托生死、付出灵魂？
　　不过雷蒙说，他还是最爱南部那些经济相对欠发达的小镇。那里的山坡上千年古道被成片的紫色野花覆盖，那里的孩童一面光著脚把空罐头当球踢一面梦想著成为足坛巨星；每天清晨人们坐在露天咖啡馆仰头喝尽杯中浓浓的Espresso，傍晚临近开饭时身材丰饶如大地之母的妈妈们扯开嗓门高声呼喊孩子动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