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匆忙抬头看了他一眼,迈步走了出去,钟卫连忙跟上去,一路再没有话,直送到寝宫墙外,知秋回头与钟卫说:"你若现在回去,他们还得派你别的差事,你就找她去玩吧,有人问起,就说我差你办事就好。"
说话时,脸上已没有刚才的尴尬和微愠了,钟卫一时佩服着他的教养,又感激他对自己的照顾,忍不住劝道:"宫里人说的话,不用放在心上。"
"嗯,今天算是领教了,"知秋侧头看着钟卫,"既然没有欺负人的胆量,就得认命给人欺负吧?钟卫,你也是这样的人吧!"
"我哪有叶三公子的器量?"钟卫摇手摆头,"我是没有欺负人的本钱,呵呵,要不,也不是什么好人呐!"
知秋终于笑出来,能这么说的,都是善良心软的人,因为恶人总是心虚,随时随地不忘掩藏和美化自己。看着钟卫的身影消失在两道大红的宫墙夹着的宽阔宫道转角,知秋站在寝宫门外,迟迟没有迈进去,直到大太监张连贵迎出来,尖声尖气地说:"哟,三公子,您可回来了!皇上正念叨您呐!"
钟卫刚转过花厅,就给暗处猛窜出来的人影吓得倒退一步,定睛一看,却是仁喜!心下高兴,刚要说话,仁喜示意他噤声,转身进了爬满爬山虎的影壁后面,钟卫连忙跟了上去。
"你今儿滚哪儿去了?"仁喜见四周无人,拉长着脸,冷冷质问。
"接了差事,送叶三公子去国子监,怎么了?"
"送他去的人早就交差了,怎么独你才回来?"
"哦,叶三公子说不用那么多人跟着,在国子监就把他们打发回来,我是跟到最后。"
"你脸上长爱人肉了?那么多人,他单点你跟着?"
"呵呵,"钟卫傻笑着抓了抓头,"真长了也不一定,要不你怎么看上我?"
"呸!谁看上你了?"仁喜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又伸头出去确认外面没人经过,"今日万岁爷赏了月饼,给你留了一块儿,就在这儿吃了吧!"
中秋确是快到了,各宫各院儿的,都有打赏,但皇上亲自赏的,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儿,仁喜高兴了好一阵子,院子里另外几个小官儿,可是嫉妒得眼睛都绿了。
"这,这是万岁爷亲赏的?"钟卫欣喜若狂,他进宫四年,还没享用过圣上亲赐的东西,可他没舍得吃,推给仁喜,"你自个儿留着吃吧!"
"我那儿还有呢!"
其实,万岁爷赏的六块,都拿去孝敬掌事的太监,也独剩这一块儿,没舍得,偷偷留了下来。仁喜见钟卫咬了一口,脸上幸福得要抽筋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高兴。虽然嘴上说不想见,心里明白不能见,可是,受了龙恩宠幸的他,还是禁不住时不时想钟卫傻里傻气的模样,这便是喜欢吧?
第二日,没大事,洪煜早早下朝回到寝宫,打听跟着的小太监知秋在做什么。小太监说,这时候,叶三公子应该还在打坐呢!
"打坐?"洪煜想了想,"带我去看看。"
知秋住的暖阁,其实也是单独的房间,门没合严实,露着缝儿,洪煜没敲门也没进,透过缝儿朝里看了看。知秋还没着装,只穿白色中衣,头发却不乱,晨间光线从开着的格子窗照进去,落在年轻润泽的脸上,双目微闭,嘴角淡笑似有似无,安详得如同观音坐莲。
小太监正要推门进去,却给洪煜拉住了,在他耳边说:
"去给朕拿把椅子,朕在这儿等他!"
洪煜不言不语,怕扰了知秋清静,隔着门,无声看着那波澜不惊的脸颊,无端地,又感到隐隐约约的熟悉,象是在哪儿见过他,应该是在云根山之前,两人就曾这样,隔着短短的距离,面对面。
叶知秋打完坐,站起身,觉得身上舒爽很多,拿小太监送进来的水,草草洗了把脸。窗外晨光正好,推开窗,啾啾鸟鸣入耳,阵阵花香袭人,竟似回到山上的神仙日子,每日晨间都是这样一番景色。
脸上水迹未干,袒露在空气中,凉丝丝,却舒服,正觉惬意,听见外面传来小太监的咳嗽。他虽住的时间不长,却也知道,这种咳嗽并非生病,是在暗暗提醒。他想了片刻,猜不出是否提醒的是自己,按理说,这时间洪煜应该还在上朝,其他人会直接进来找自己,这才问一句:"外面谁呀?"
门外确有隐约的人影,似乎站了起来,没回话,知秋走过去拉开门,站在那里的却是洪煜,正把手里的书交给旁边垂手的小太监,含笑看着他:"朕可是等你半天了!"
知秋一时没反应过来,楞楞问了句:"怎么是你?"
一边的小太监先吓破胆,想起华贵妃再三嘱咐他多提点叶三公子的话,心想,这万岁爷怪罪下来,可不是里外都难交代吗?连忙挤眉弄眼,示意他下跪请安。知秋说完就后悔,不顾面前高高门槛跪下去,正硌在骨头上,身子一歪,摔在门槛外,"扑通"一声,还来不及叫,一双稳重大手伸到他腋下,将他拎了起来。
"免了吧!以后旁边没人,不用这么拘小节,没摔到吧?"
"没......"知秋刚说完,立刻改口,"谢皇上关心!"
站稳了的身子,相当挺拔,脸红着,大概为刚才的失礼感到难为情,脸上的水还没擦干,跟刚从田地里拔的小葱般鲜嫩。洪煜多少觉得,这个叶家三公子,既不象叶老大那么老谋深算,也不象他二哥直率莽撞,从上到下,由里至外都太干净,那双眼睛里,竟是一点杂质都没有,可不太象叶相培养的孩子!
"你去整理一下,等你早膳,你姐姐这会儿大概也在路上呢!"洪煜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传膳吧!"
叶知秋慌张进了屋,心中有些懊恼,换了衣服,片刻不敢耽搁便又出门。他跟洪煜吃过几次饭了,虽仍有些拘谨,却不觉得象外面人说得难相处,相反,洪煜的某些谈吐举止,武人体格,跟大哥还有些相似......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比较,简直称得上大不敬,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这嘴这脑袋,还是都老实点吧!
叶逢春到的时候,洪煜和知秋已经坐好,一边喝茶,一边等她。膳食放在两层的桌子上,两三个太监服侍着。因她有孕在身,也免了那些繁文缛节,洪煜直接赏了她坐,早膳便在安静中开始。因天气好,一早儿已经阳光明媚,桌子放在外面,借着新鲜空气,人也神清气爽。
"让你大肚子跑来跑去,不忍心,"洪煜性情不错,说,"本来应该过去找你,又怕你们女人家早上没收拾,不爱见人!"
"谢皇上体恤,一家人吃饭,哪里都一样。"
席间,叶逢春时而与知秋低言几句,问他在这里可住得习惯,又嘱咐他多去自己那院儿去聊天;时而又与洪煜搭讪,末了,心里盘旋了很久的事,终于借着话儿说出来:"知秋礼节懂得不周全,无缘无故呆在这宫里,也不好。"
洪煜却笑了,放下了筷子,说,"华贵妃啊,朕就知道这话该出你口了!"
叶逢春并不因为被看出弥端而觉得尴尬,相反,顺水推舟:"皇上圣明,这点儿事儿哪能瞒了您的眼,就算我不说,您心里定是有打算的。"
"叶家满门上下,不算叶相的门生,三品以上就有八九个了吧!还嫌官不够?"洪煜说话,点到为止,不在这话题上纠缠,目光又回到知秋的身上。这会儿衣服穿得整齐,整个人看起来一丝不苟,可跟片刻之前那个张惶无措的判若两人!"你自己怎么想?看上了什么官?"
"哦?"知秋没抬眼,也不敢公然向姐姐求救如何应付,眼睫眨了眨,低声但肯定地说,"我不懂做官,皇上也说了,叶家上下个个朝中大员,不需我再添荣耀。"
"你看!"洪煜回望逢春,"可不是朕不给他做,是他自己不愿意呢!"
"那臣妾也就不跟着多嘴了。"
逢春不再这上面多言,又聊些其他的,完全不为这一桩事而觉得难堪,口气依旧轻松自在,开口便含笑,相当喜悦的一人!三人吃得愉快,正值初秋爽朗清澈的早晨,轻风送来远处的渺茫的钟声,一声声,远了。
宫中消息传得很快,都说华贵妃为弟弟求官,被皇上拒绝,荣贵妃一派暗暗窃喜,叶逢春却没当回事儿,跟着他的吴越满着急了:"娘娘,这是怎么啦?管大小,封官这事上,万岁爷可从不是小器的人啊!"
"你个奴才懂什么?只有傻子现在才有心思笑呢!"
叶逢春眼前直觉得胜利在望,脸上的笑,掩藏不住心中得意:皇上和知秋今天的反映简直太合她心意了!皇上若肯轻易封个官,那知秋跟一般妃子的娘家兄弟有什么不同?现在不封,却是露了不安的心,他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知秋。难不成真为他动了心?看着吧!不出多久,皇上总要有大行动,变着法儿地把心上人永远地留在身边吧?
至于知秋,他虽确不太识宫中礼节,却懂得用身上那股纯真之气,掩饰行为上的不足,他看来也知道,新鲜感在这后宫之中多么重要!大哥,他可真不给你丢脸啊!想到这儿,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转了头,将那又要升腾起的影子抹了去。
当年皇上出宫,在云根上偶遇叶知秋的事,宫里知道的人并不多,那会儿她正站在呼风唤雨的浪尖儿上,后宫之中巴结她的人如过江之鲫。一日,宫中画师来求见,说是皇上最近时常梦见一人,说了大概模样,让他来画,当时画师并不知道皇上心中那人就是叶三公子,却也明白妃嫔争宠,就是要把敌手扼杀在萌芽中的道理,于是把画拿来给她献宝,她展开图看,虽然只有两三分相似,可联想到亲信传来的消息,她是认定,皇上心中那只狐仙就是知秋!
如今,计划开始如此顺利,成功只是时间问题!怕你是要恨我入骨了吧!叶逢春眯眯眼,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当初对你的恨,有多深!你给我每一分的疼,我都要十倍地还你!大哥,你等着瞧吧!
中秋夜,洪煜大宴群臣,庭院中席开三面,宴桌上插满时令鲜花,摆着瓜果梨枣大石榴,中间一桌,五色菊花围绕当中,是块一丈见方的大月饼,早到的各位大臣都围着看,啧啧称奇!
洪煜没出场,躲在后面暖阁喝茶,只差了跟班的太监出去打听,都有谁,在做什么。小太监里里外外跑了好几趟,说到叶相和韩相都到齐,都在准备接驾呢!
"知秋过去没有?"
"回万岁爷,叶三公子刚到。"
"哦,"洪煜眼光从书上挪开,"跟谁在一块儿?"
"自个儿在一边呆着呢!倒是叶相的新女婿陈大人,很是活跃。"
洪煜沉思须臾,起身道,"朕也去凑凑热闹!"
正如小太监汇报的,叶知秋确实不太合群,也就跟他二哥叶武安偶尔谈两句,有人上前请安,都由叶家人挡了。行礼落座,陪在左右的两位贵妃,简直就跟两朵争艳的花,一人着紫红,一人着金黄,多年争下来,如今相互间是连憎恨也懒得掩饰了。
晚宴吃的是螃蟹,端上来的时候,上笼蒸时用的蒲包还没撤,洪煜好这口儿,佐以酒醋,人间最美味的就是这丑陋的大螃蟹!席间不缺高谈阔论之人,也有人吟风弄月,借机显显才华,拍拍马屁。
他捉了空儿,偷着瞄着坐在叶相一桌的知秋,他好似不太喜欢,把面前的螃蟹推给了叶武安,却跟着喝了些苏叶汤。食毕,服侍的太监将剩下的苏叶汤掺了水,送到各个大臣面前,供他们洗手除腥气。虽然没吃,知秋还是做样蘸湿了手,给他拿手巾的是洪煜的贴身内侍,悄声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洪煜见他听罢,立刻朝自己投来欣喜感激的目光,轻轻颔首应允。历年中秋宴,那夜的堪称最短,嫦娥奔月的戏还没唱完,洪煜已经悄然离席,只着韩相主持,切了大月饼,大家分食,便各自散了。
踩着月光,穿过幽暗小径,一路健步如飞,月亮门前,他没立刻进去,伸头朝里看,却见叶知秋已经坐在院子当中放的八仙桌前,独自斟了酒喝,白衣飘飘,自由自在,倒似天上掉下的一片月光,洪煜看着,情不自禁,笑了。
月华如水,清风过,酒香淡而隽永,迎面扑来,沁人心脾,夜色里开得如火如荼的八宝菊,寸寸芳,丝丝媚。洪煜与知秋对饮一会儿,已经看出他酒量并不好,刚进几杯淡薄水酒,本明亮如昼的眼,就不那么清醒了,可对酒甚是偏爱,即使并不怎么出色,也喝得津津有味。
"你是爱酒之人?"
"喜欢,非常喜欢。"知秋并没醉,正是酒兴最好的时刻,"袁先生得意这东西,却专横得很,好的都藏起来,全没有分享之心,除了特别日子,才允许与他小酌几杯,也管得紧,他酒品风度都不好!"
"哦?你口中的袁先生,可是袁侠袁风辛?"
"你怎么知道?"知秋又饮一杯,"他平时都呆在山上,哪里也不去。"
"也是名门之后啊!"洪煜初得知袁风辛是他老师的时候,确感惊讶,叶相这掖藏在深山的儿子,恐怕不是失宠这么简单!
"他是大哥请来的老师。"知秋难得喝的爽快,又觉得许是不该再喝,忍不住,再端起青瓷的壶,却给洪煜按住了手。
"给你试试真正的好东西!"说罢,拍了拍手,"广西今年上供的酒到了没有?"
"回万岁爷,听说是下午刚到。"
"拿些过来,给三公子尝尝鲜。"
酒是装在白玉高嘴壶里,太监端上来的方盘里,还装饰着几枝刚折下来的桂花枝。洪煜将盖掀开,凑到知秋鼻子附近,晃了晃壶身,酒气飘出来,是一股清爽甘醇的香甜!知秋睁大眼,无限欣喜地问:
"桂花酒?"
"没错!广西快马送来,为的就是中秋深夜小酌应个景儿,因为少,刚才宴席上,都没舍得拿出来呢!"
顺流而下的酒,击在精致翡翠杯子边缘,发出美妙如同天籁的声响,叶知秋双手捧宝贝一样,小心翼翼送到唇边,沾了一口,"啧啧"称赞,似是不舍,遂再闻了闻,毫不掩饰花开样的幸福心境,终一抬头,饮了下去。不过须臾,唇齿间尽是芬芳之气,胸腹无限舒爽,"了得!真是了得!"
"宫里收藏的好酒不少,日后都赏了你,尝个够!"洪煜跟着浅尝一杯,竟觉得年年都来的供品,今年格外香醇,甚至不舍得多喝,想都留给身边这着迷的人,他自己首先给这不曾有过的想法,略微震动。"那日我见你打坐,懂武功吗?"
"不懂功夫,但有师傅传授过心法,可助宁神静气,多年做下来,也养成习惯。"
"也是袁先生教的?"
"他哪里懂?还总是取笑我装模作样,教心法的是另外一个师傅,好多年没见过了。"
"平时都在山上做什么?不会无聊?"洪煜将太监不停端上来的点心菜式,夹进知秋的碟里,又替他斟酒,十分随意自然,因为都喝了几杯,暂把君臣的拘束都甩去一边不理。
"小时候有点,没伙伴,长大以后习惯了,也不觉得。先生管得也严,功课多,平日里看书,练琴,舞剑......倒也觉得日子好打发,再说若有空闲,总要下山回家探访。"
"舞剑?不是说不会武功?"
"不是什么真功夫,"知秋完全给这看似清淡的桂花酒迷惑,就着精致小食,不知不觉一杯接着一杯,"为了强身健体而已,舞给你看看?"
"好啊!"洪煜立刻应允,便要太监备剑,太监却唯喏着不肯动,万岁爷面前舞枪弄刀,可是破规矩,大不敬!知秋倒也没醉糊涂,随意道,"不用那个,"说着挑出一只桌子上装饰的桂花枝条,甩了甩,"就拿一枝桂花,舞一段给皇上,当做对美酒佳肴的酬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