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儿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揣着手,冻得直哆唆,打着冷颤说:
"昨晚儿雪大,这头忙不过来,把我调来帮忙。"
知秋知道皎儿这样的,在这后宫之中最是卑微,人人呼来喝去,大冷天被捉来扫雪,却连保暖的袍子也不给一件!心里顿时觉得难受,便对后面那看似管事儿的太监说:
"我找他有事儿,今儿个借他一晚!"
那人哪里敢违抗,直点头哈腰,说"是,是。"皎儿便跟着知秋的轿子,顺着刚刚扫好的宫道走,刚转了弯,后面的人看不见了,知秋对他说:
"你知道我住的院子吧?"
见皎儿点点头,继续说道:"你过去找于海于公公,说我让去的,叫他给你找身暖和的衣裳,弄点好吃的,就在那里等我回去,我有事问你!"
皎儿眼睛红了,泪珠子"啪啦啪啦"就掉下来。知秋伸手帮他抹了一把:
"这么大了,还哭什么?去吧!"
见皎儿小跑着不见人影了,知秋才让轿夫继续朝皇上那里行走。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眼看见皎儿,就觉得跟他投缘,也许是他从小给人保护得好好,最怕见人被欺负,而他见着皎儿的几次,皎儿不是给人骂就是给人打,这恻隐之心,一次次地,再不能自持。
到了寝宫,却见洪煜披着黑棉氅,戴着水貂皮的帽子,正站在门前,一见他到,立刻问:"怎么才来?让朕好等!"
"路上遇见一个熟人,皇上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门?"
"等你一起出门!"拉着他又往外走,刚走两步,又伸手在他身上拍了拍,"穿得够暖和吗?朕要带你去的这地方,可是会有点冷!"
"臣穿得多,不觉得冷。"
"那成,走吧!"
"东来亭"坐落在皇宫东南角,象征"紫气东来"的祥瑞,盖在宫城之上,登顶,不仅整个皇宫金瓦红墙置于足下,宫外整个京城,浩然天地......皆尽收眼底。正值暮冬黄昏,炊烟夕照,老树孤鸦,虽然日日在这宫里城里碌碌而行,却是第一次高瞻远瞩,自身好似天外云彩,远远地,却将这凡世看得如次清楚。
叶知秋赞叹于心,还未来得及问,身边的洪煜忽然说话:"朕想跟你说些......"风刮在脸上,冷,却又觉得壮烈,洪煜负手迎风而立,再侧头温暖地看着身边的人,"说些往事,这些事,朕没跟别人说过。"
迎面一阵孤寂的风,吹落飞檐上的积雪,细碎洒在脸上,一股冰凉新鲜。洪煜朝身后跟随的几个奴才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沉思片刻,见这皇城之巅唯剩他与叶知秋,才缓慢说起一段往事。
"朕第一次上这‘东来亭',是入宫的第一年,跟母妃来到这里,也是冬天雪后,风跟刀子一样。她让朕站在这栏杆上面,问朕看见了什么。朕回答说,‘天地乾坤,万物苍生'。母妃在朕耳边说,只有站在别人之上,才能将这乾坤看个清楚,所以儿要争气,要把别的皇子比下去,要做这皇城里,站得最高的人!"
虽然大哥很少跟他提皇家恩怨,但洪煜母妃的事,知秋却从他那里略听得些。洪煜既非嫡生,也非长子,虽天资在皇子中出类拔萃,与皇家尤其亲近的人却都明了,他能最终登上帝位,与其母多年的经营关系密切,不仅如此,知秋隐约觉得,叶家的重赴仕途,似乎兜兜转转也借了她的一点提携。
"这后宫里的女人,不管外貌姿态,家教修养多么不同,骨子里,都蕴藏了一样的东西,就是一个‘争'。错不在她们,若不争,便要给人踩下去,试问人活于世,谁又甘心给人踩踏?有时候,看见她们彼此见面笑脸藏刀,说不上三两句,却句句夹枪带棒......朕好象看见当年的母妃,母妃的最后,你知道些吧?"
"臣略知一二。"
"当年太子体弱,早年辞世,之后先皇一直不曾册立储君,驾崩前,他将朕叫到跟前,说,‘你资智武功在皇子之中,都甚为出色,唯一不足是你母妃过于野心勃勃,你年纪小,不能亲政,父皇所做一切,不过是要保住洪姓江山,日后你总会想清楚这其中道理!朕只当作怕是先皇要传位他人,却不料几日之后,先皇驾崩,遗召却传位于朕,并令母妃陪葬。当时三位顾命大臣手握先皇密旨,若朕想办法赦免母妃,便将皇位转授三皇兄。"
因早知如此结局,知秋并不觉得震惊,自古王位更替,总是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有人登上去,就有人被踩下来,大千世界便是一场弱肉强食的角逐,而胜者的奖励却不是快乐。
"朕记恨过先皇,可这么多年,朕越发觉得,渐渐走上了先皇的老路。让你去教导太子,于立场而言确实是难为你,可朕的苦衷,你应该能懂,"洪煜说着,侧脸看着身边的知秋,"懂吧?"
知秋点了点头,"臣明白。"
朝廷上的两股强势,并没有真心助太子成器的,龚放为人心高气傲,并不屑于叶韩两家示好。叶知秋明白,皇上这一步棋,虽是不得已,却也是高人一筹。
"虽说是马驹,生下来便能走路,朕还是想让太子在你教导之下,能有所转变。他若太不成器,现在的一切很快便会被人揭穿,心有图谋的人,会重新有所计量。"
叶知秋的脸色顿时变了,又不知如何应变,便索性低了头。洪煜觉察出他的异样,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神态甚为和蔼亲切:"你不要朕一说什么,就联想到朕对你们叶家有偏见!"
"满朝文武都一样,若给了他们哪个权势,跟你家和韩家又有什么不同?这朝廷与后宫,没有什么好坏,美丑,清高媚俗......那些个区别,其实只有两种人,有权的,和没权的。没权的巴结朕,有权的算计朕啊!只有你,知秋,你不巴结也不算计,你把朕当朋友,是不是?"
"皇上是高估知秋了!"有点脸红,知秋吞吐着。
"此话怎讲?"洪煜面色青白不定。
"皇上对臣太好,臣所做一切,都是报答皇上!"
"哦?你的意思是,报答完,便不跟朕好了?"说着笑了,眼眸越发明亮如星辰,"那朕得不停对你好,让你报答不完才行!"
"一言为定!"知秋立刻说,也袒露出愉快神态。
"朕记下了!"洪煜说得高兴,回头见太监在不远处的"轩然阁"点了灯,桌子也摆上,正往里头搬碳火盆,便对叶知秋说,"走吧!关外上供来的好酒,今儿个刚入京,朕赏你些尝尝!"
知秋脑海里挥不尽片刻之前,洪煜的沉重和无奈,即使等上了皇城之巅的一代君王,在愁绪的极端,也只能一笑置之而已。影影绰绰的重重殿宇,处处宫门,灯,是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
从"轩然阁"出来,天黑得透,多喝了几杯,叶知秋觉得腿软,想直接回小院,刚走出来,就有小太监跑过来传话,说叶将军派来的轿子在宫外等着呢!知秋没有醉,想大哥这么晚非要自己回去,大概也是有事商谈,于是扶了个奴才往宫门那里走。
冷不丁想起皎儿那里还没来得及办,正懒得再折回去,偏巧看见钟卫急匆匆地走过来,便将他叫到跟前,与他大概说了情况。
"我得回叶府,你去我那院子,让于海给皎儿先安排地方过夜,再跟内务府那头打声招呼,他跟那头熟着呢,不碍事,我明儿回去再办别的。"
"好,我这就给大人办去!"
钟卫答应得响亮,知秋却给他身上的香迷惑住:"你个大男人,身上怎这么香?"
"哦,"钟卫不好意思地笑笑,"旁人给娘娘送了做什么花露水的方子,宫女这两天赶制着呢,忙不过来,我就帮帮她们。怎么知道,那东西真好用,连臭男人也都给熏得香香的,娘娘肯定喜欢了!"
"哪个宫女?"知秋借着酒劲儿取笑他,"是你看中的媳妇儿呀?"
"不是,不是,娘娘的宫里管教得严,我一个小小护卫,哪里敢动那脑筋?"
知秋被钟卫脸红的样子逗笑:"行了,行了!去吧!"
"哎,叶大人好走,我这就去给于公公传话儿去!"
不知是不是酒劲儿昏了头,知秋怎么觉得钟卫好象走错了路?匆忙跑开的方向,不是去自己院子的路吧?他摇了摇头,也不再去想,酒虽暖身,这天儿可真是不暖和,只想快点回到大哥的家里,靠着热乎乎的碳火炉,跟大哥说说话儿,再睡个舒服。
府门前点了两只大红的灯笼,上面烫金的大字也显得气派。管家等在门房走道里,见叶知秋下了轿,连忙迎接上去,一边交代说:
"将军在书房会客,要三公子先回房等,有话与您说。"
叶文治办公的书房,连知秋也不敢冒然闯进,经过回廊时,却见对面书房那院的门开了,走出一四十多岁的男子。天色暗,又离得远,只在那人经过一只廊灯的短瞬,知秋定睛看过去,却有些吃惊。虽做一身汉人打扮,来人脸上轮廓极深,不似中原之人。
知秋也飞快地闪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才坐下不久,叶文治便在外面敲门了。走进来,手里拎着一只藏青的坛子,见他酒气未散的模样,淡淡笑了:
"托朋友从南疆带来一坛好酒,本想犒劳你,不想你现在是不缺酒喝了。"顺手放在一边,"皇上对待你,可真是与众不同。"
"大哥叫我回来,可有什么事?"
文治拉着知秋坐下,开门见山便说:"如果大哥要再出征,你可愿跟着去?"
知秋却是为着突然的话楞了,他端详着大哥的脸,带着温和的笑,却不似玩乐,一副认真模样。心里盘算着,大哥说的大概是南方的匪事,现在情况并不乐观,皇上这两天,时为糟糕战事烦恼,年过得也不顺心。
"耗费那么些银子,几万精兵折腾好几年,你觉得这仗,皇上还想打下去?"
文治看出知秋的周旋,心下顿时有些不知味,这孩子几时学会兜圈子了?
"依皇上的性子,决不会轻易言败。"
"那大哥呢?"知秋觉得身上的酒气消散不少,也不再掩藏疑问,"刚从边关回来,兵将还未修整好,就打算再出征?"
"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知秋借着残余酒力,大胆问道,"大哥不喜欢我呆在宫里是不是?所以要找机会带我离开?"
叶文治本想说,宫里生活不适合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样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呵护了十八年的孩子,已经长大。一直以来,自己尽量让所有不利于他的事不得近他之身,只要将他严严密密地圈在自己的保护中就好,而现在的知秋,不会乖乖地老实地呆在自己的身边,他想得勤,看得细,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了。
"主意还得皇上拿,你再想想!晚了,早歇吧!"
门是轻轻关上,怕他冷,加了厚厚的棉门帘子,将北风挡在外头。知秋坐在床边,在他回来之前,屋里就命人在这屋里生了火,一进门暖哄哄,就象小时候经常抱着自己的胸怀一样。楞楞地,想起很多与大哥的往事,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直到现在,凡是受了挫折委屈,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大哥永不忍责备的眼神。即使几年前,若是知道可以跟着大哥一起出征,会兴奋成什么样子,简直不敢想象。是什么?悄悄地,长在身体里,让自己不知不觉地,变了。
叶文治回到房间,辗转反侧睡不着。知秋的宅心仁厚,几乎跟那人当年如出一辙,他在宫里一天,自己这悬着的心就放不下,怕他重蹈其父覆辙,在后宫,任何温良慈善的品格,都是致命的弱点。虽然有皇上的庇佑,可后宫之大,皇上的两只手,能遮挡多少?怕是碰上些时候,神通广大的太监,都比皇上好用。可皇上和知秋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叶文治没有底。想得心烦意躁,翻身起来,却听有人轻轻扣门。
"大哥,我能进去吗?"
文治忙点了灯,知秋走进来,怀里抱着自己刚送给他的一坛酒。
"跟知秋喝几杯可好?"
"不可多喝......"
"知道!"知秋见他应允,跳上床抱怨道:"你这屋冷!"
想是刚才说话,有些不愉快,知秋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才会想着过来,跟自己亲近一下。文治觉得这孩子心眼儿越来越多,却也不去揭穿,披着厚被,也不去找杯,就着坛子,你一口我一口,边漫无边际地聊起来。或因自己宠溺,或因知秋乖巧,两人在一起,脸都没黑过一次,十八年,怎么过得这般快?
叶文治低头查看近在咫尺的容颜,喝了两个来回,这人便支不住睡过去,脸颊带着红,嘴唇也是颜色光鲜,忍不住探过身去,手指在俊俏的轮廓上摸索。
第一次遇见他,也是这样,酒后睡得舒坦,站在他面前,整个下午,等他醒来。向来刚强的叶文治,忽然沦陷在一股温柔的情绪里。心想,你若活着,会不会想他永生住在云根山上,远离尘嚣争夺?我试过,为他找个世外桃源,让他安安稳稳,开开心心过一生。可乾坤之大,却找不到一寸干净的地方让他容身!这一切是不是命运安排?他注定要走下山,走到后宫之中,走进皇家争斗......就象我没权利时,保护不了你;有了权利,却已经永远地错过你......叶文治轻轻合拢双臂,感受透过衣衫,知秋平稳的气息。但愿如今逢春以为他是我的孩子,便为了我,也是要对他好,真心护着他,你在天有灵,也好好守护他吧!
"雍华宫"的晚班守卫刚换了岗,沐浴完毕的叶逢春早早歇了,太监宫女检查了门窗火烛,纷纷退了。屋子里静悄悄,隐约传来宫道上走来的打更人的锣声。
"出来吧!"低低地,叶逢春说。
一抹轻盈影子,近近地贴在纱帐上,同样声音细微:"给娘娘请安。"
"嗯,"逢春没有改变平躺姿势,"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这几日,京城是多了几个外域面孔,现在还没见他们与韩家联系。"
"吴越满说,他前两日见到陌生面孔的太监出没在‘荣禧宫'那头。大哥不是怀疑韩家跟南边的兵匪有关系?难不成他们还敢堂而皇之地进宫?"
"就算将军的消息没错,韩家也不至于把这火往荣贵妃那头引,娘娘若想抓到荣贵妃把柄,还要从宫里的事下手。"
"我何曾不想?可那贱人不露破绽啊!"
要想皇上恨荣贵妃恨到撤了她的封,打进冷宫,永世不得翻身,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叶逢春为此可谓机关算尽,心中隐隐有了新的想法,又不太敢。影子与她相处多年,知她甚深,估摸着她要往那方面想,连忙提醒道:
"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叶逢春对他甚是信任。
空气中淡淡漂浮着一股花露香气,影子低头犹豫片刻,说:
"若三公子在这宫中有什么差错,怕将军是要迁怒娘娘,所以,娘娘要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