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伸出白嫩的小手去拭父亲脸上的泪痕。
他看到父亲的泪,一滴一滴,打湿了华贵的毯。
“悦儿,父亲对不住你。”父亲忽然搂住宇文悦,紧紧的。他感觉到,热热的东西,一滴一滴落在他裸露的颈。
手里被塞进一块凉凉的东西,宇文悦还未来得及看那是什么,便被父亲猛然推开。
小小的身体倒在地上,他无助地望向周围。却见得那原本整日微笑的母亲也呜咽着。
“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回来。”父亲脸上的狂躁绝望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他爬起来,一转身,用尽全力向外跑去。他听到身后的喊叫,“再不要回来……”他没有回头。
他跑过自己的小卧房,他跑过昔日嬉游的园子,他跑过他最爱爬的那棵树,他跑过小木桥。
他跑出了宇文府后门,却依旧没有停下。
目的地在何方,他不知道,他只是拼命地跑。
街巷弄堂,商铺民宅,飞快地后退。
他终于累的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歪歪地倒在了路边的草垛里。
他摊开手,看到那是一块碧玉雕刻成的玉佩。通体碧绿之中,带着丝丝纹路,更显剔透。他认识那块玉,那是父亲一直随身佩在腰间的。
惊恐和无助,他来不及感受那些。他太累了,紧紧抓着手中的那块玉,他便沉沉地坠入了睡眠。
这一年,他六岁。
春寒料峭,他是被瑟瑟寒风吹醒的。
他睁开眼,却见满天繁星,还有那一钩细如母亲眉黛的弯月。有那么一瞬间,他被陶醉了,那静谧而寒冷的夜,莫名地吸引着这个孩子。
很快,白天发生的一切便都回到了他脑海之中。
他很渴,很饿,很冷。同时,他害怕,孤独,无助。这些感觉齐齐涌上来。他蜷缩起了小小的身子。
那块玉佩还被紧紧地握在手中,他从旁边的草垛之中随意地抽几个草杆,编了根草绳。将那玉佩串起,挂在胸前。
凉凉的玉佩贴在他身上。他却丝毫不觉得冷,相反,他感受到了父亲的气息,他突然有了勇气。
他站起来,借着月色四下张望,却见得满目荒芜陌生之景,黑楞楞的轮廓,看不太清切。风吹过,悉悉索索,树影摇曳。
他突然看到前方,月的倒影。他明白,那是水。
他一步一摸索地朝着月影移动。果然,一汪小小的池塘展现在他面前。他俯下身,掬一捧凉水,润泽那早已干裂的唇。
喝完水,他靠着旁边一块巨石,又入到梦中。
梦中,他看到了父亲,母亲。他们在哭,泪水肆虐,汪洋一片。咆哮的浪头冲走了疼爱他的父母,淹没了他的家,毁灭了他欢笑的童年。只有他,独自一人,在泪水中挣扎,挣扎,寻找一个可以庇护的浮木。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觉得脸上异样。伸手去摸,竟是细碎的盐粒。他不知道,那盐粒是泪水风干后留下的。但他知道,他无家可归了。
一夜之间,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他要活下去。他告诉自己。
他在池塘边慢慢洗净自己蹭了些污泥的脸,还有手。他看着水中的倒影,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显得苍白。
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他想起自己有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他走到路边,正思索着该如何去找些裹腹之物。
见远远走来一位老者,老者白发白须,弯腰驼背,不住地咳嗽,似乎病的不轻。老者手中一个篮子,食物的香味从中飘出。篮子间隙可看到里面乘着白白的,似乎是馒头。
从小衣食无忧的宇文悦,从未像现在那样渴望那些馒头。
待老者从面前走过,他悄悄尾随在后。
趁着老者咳嗽之际,他猛地冲上前,夺那篮子。可那一刹那,宇文悦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经被老者单手捏住。
宇文悦挣扎着想挣脱老者的钳制,可无论他怎样使尽全力,老者的手纹丝不动。老者将他拽到面前。他倔强地抬头,直视老者,那模样,可以用发怒却被捆住的小狮子来形容。
老者也盯着宇文悦许久,突然笑了,边笑还边不住咳嗽。
“孩子,你是不是要吃馒头?”老者的脸色是慈祥的,宇文悦见老者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也就不再抵抗,任由老者抓着他的手。
宇文悦点点头,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这时他的手被放开了,一个馒头递到他面前。
好香,宇文悦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突然觉得,那馒头的味道,比他以前吃的任何筵席都要好吃。
一个馒头很快就下肚了。老者又递来一个馒头,悦接过馒头。这次,他开吃之前,发出了一个低低的音,仔细辨别,那是个“谢”字。
第二个馒头也很快成为了宇文悦腹中之物。老者又递来第三个馒头,这次,宇文悦摇了摇头,道一声,“饱了。”
老者把馒头收回篮子,笑呵呵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宇文悦。”
“宇文……”老者回味着这个姓,又问,“你家人呢?”
宇文悦想了很久,回答道:“不知道。”他没有想要骗老者,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没有家人?是孤儿?”老者狐疑地看着宇文悦身上虽然沾了泥污,但仍可看出是丝锦质地的衣物。
小小的宇文悦对此问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望向地面。他脑海中又浮现出父亲最后的叫喊,“再不要回来”,声嘶力竭。
老人思虑半晌,问道:“那,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走?”
“好。”宇文悦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无论去哪他都无所谓,因为他已经无家可归。更何况老者对他有一饭之恩。他有什么理由不愿意呢?
随着老者走了小半日,宇文悦不言不语,沉默地跟随在老者身后。
他们绕过街巷,七弯八拐,穿过田地和荒野,最终停在了一座庙前。宇文悦抬头看,庙破旧不堪,檐角的彩漆早已在风吹雨打下支离破碎,一个鸟巢安然地挂着。虽然是个废旧古庙,但仍可以为小鸟提供荫庇。
“进去吧。”老者说罢便走入庙堂之内。小小的宇文悦也紧随而入。
“何人胆敢闯入本佛之地?”一个生硬却掺杂着一丝童音的声音传出来,在空空落落的庙堂之内回响连连。宇文悦四下张望,除了中央供奉台上有座巨大的佛像,庙内并无他人。
老者笑着回道:“好了,莫然莫调皮,出来吧。”
老者话音落,佛像后面窜出一个人来,那人咚得一声跳到地上,恭敬地叫了声,“齐先生,您回来了。”
宇文悦仔细端详着那突然窜出来的孩子,似乎要比自己大一些,剑眉星眸,挺拔的鼻梁,薄薄的唇,已有了男子汉的有力和霸气。
那孩子见老者身后的宇文悦盯着自己,倒也不窘。落落大方地上前一步,自我介绍道:“我是莫然,十岁。”
“宇文悦,六岁。”宇文悦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老者看着两个孩子,笑眯眯地点点头,若是自己眼光没错的话,那两个孩子资质奇佳,绝对是人中龙凤,今后必能掀起一番风雨。这两个孩子,也将成为自己的关门弟子。
老者拍了拍宇文悦,和蔼地道:“走了这么久,累了吧?休息一会吧。”
老者将两个孩子留在庙内,自己拿着水囊去附近打水。
“齐先生选中了我,真高兴。”莫然靠着柱子坐下。
宇文悦也挨着莫然坐下。对着莫然,宇文悦似乎不那么拘束,因为对方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么?
“恩?”宇文悦有些疑惑。
莫然突然想起,也许宇文悦的经历跟自己并不相同,于是不答反问,“你是为何跟着齐先生到此呢?”
“正巧遇上。他给了我两个馒头吃,而我无家可归,所以便跟着他走了……”今日发生的一切在宇文悦的理解范围之外。莫非是遇上了父亲曾说过的卖小孩的坏人?这种念头在宇文悦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否定掉了。
“无家可归?”莫然挑眉。
宇文悦沉默不语,低头盯着地面。
莫然见宇文悦低头不语,很识趣的没有追问,转而说起了自己,“父亲和齐先生有一些来往,父亲再三央求,齐先生才答应来见见我们兄弟两。齐先生收徒要求极其奇怪。父亲问他的时候,他淡然一笑,伸出两指,道随缘。”
宇文悦听得懵懵懂懂,直觉却告诉他,那个白发白须的老人,是个很奇怪很厉害的人。
“能说一些齐老先生的事情么?”
莫然略微回想了一下,道:“那齐先生,名远石。原是我们何国的镇国将军,后来辞去了官职,隐居避世。齐先生领兵,大大小小百余战,从未有过败绩。他本人更是武艺过人,纵横天下,难遇敌手。很多人都视他神一样的存在。”
宇文悦虽年幼,却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沉着和聪慧。他点点头,明白了为何之前莫然会因为齐先生选中他而高兴。
“不知我能否入得了齐先生的眼?”小小的宇文悦也开始期待,能够成为齐老的徒弟,习得一番让人尊敬的本领。
噗嗤一声,莫然笑出声来,宇文悦认真期待的神色让他忍俊不禁,“既然齐先生把你带到这来,自是认可你了。”
“恩。”宇文悦受到鼓舞,用力点点头。
“好了,水和干粮都备齐了,我们准备启程了。”这时齐远石走进庙内,朝着坐在柱子旁的两孩子说。
两个孩子立刻站了起来,紧随着齐远石走出庙门,开始了他们的行途。
于是路人看到了这样的场面。一位弯腰驼背的白发老者在前面走,身后紧跟一大一小两孩儿,一个提着放馒头的篮子,一个背着大大的水囊。
三人走得却并不慢。
很快他们便下了宽敞的大路,踏上了崎岖的小路。小路弯弯曲曲,在高大的树木间穿过,眼见着快要到尽头,一个路转,却又蔓延到远方。
太阳西斜的时候,他们已来到了一座高山脚下。
眼见着四周愈发幽暗起来,齐远石终于下令休息。
一日的疾行,对齐远石自然不成问题。莫然也练过一些基础武功,这等赶路体力也能应付。可是,对仅六岁的宇文悦来说,却无疑是一个大困难。
宇文悦听到休息的命令时,苍白的小脸浮现出一丝喜色,一个趔趄,就往地上倒去。
一边的莫然倒是眼快手快,忙出手去扶。谁知自己也被脚下树枝拌到,两人齐齐倒在了地上。
莫然很快便爬了起来,宇文悦却毫无反应,眼见着是晕过去了。
齐远石走过来,抱起宇文悦,将他平放在地上。把一把脉,却是平稳之象,齐远石对着凑过来担忧不已的莫然道,“劳累过度罢了,无甚大碍。”
齐远石摇摇头,叹道:“累成那样也不叫唤一声,太倔。不知是福是祸唉。”
“莫然,你也去睡会。明日还要翻两座山头。”
“是。”莫然很听话得靠着一根树干坐下,不一会也便进入了睡梦之中。
第二日清晨,莫然是被啾啾鸟鸣惊醒的。莫然揉揉睡眼惺忪的眼,却见齐远石早已经起身,正在不远处迎着朝阳打拳。
此时的老人一改平日佝偻之态,拳风飕飕,遒劲有力,竟是将周围的树叶也震得悉悉索索,一阵乱颤。
躺在莫然身旁的宇文悦还在熟睡之中。那白嫩的小脸还长着细细的毛,眼闭着,长长的睫毛覆下来,精致灵巧的小鼻翼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小嘴微张,说不出得可爱动人。让莫然忍不住伸手捏捏宇文悦的小脸。
这一捏,把宇文悦给捏醒了。宇文悦张开眼,呈现在面前的却是一张大大的脸。宇文悦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推。却在伸手到一半的时候想起那是莫然,讪讪地缩回了手。
两个孩子站起来,不远处齐远石见了,收了拳,走了过来。
“醒了?吃点东西吧。”齐远石给两孩子一人一个馒头。
待到吃完,三人就又上路了。
今日的路程是山路,上上下下,起伏不平。顾虑到宇文悦体力有限,齐远石故意放慢了脚步。
三人走走停停。到了日落之时,齐远石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暮色四合,山里更显得幽暗。一声一声归巢的鸦叫,叫得人心惶惶。
齐远石知道两个孩子害怕,却也不说,只是一味向前。
终于在月亮爬上树梢之时,他们来到一处山坳之中。面前豁然开朗,那是一片小湖,倒映着皎洁的月,显得静谧。湖边搭着一片竹屋。竹屋外临湖有着大片草地,背面却是一片竹林。
“到了。”齐远石笑呵呵地拉着两个孩子走近竹屋。
景色如画。当真是隐居的好去处。莫然不由得在心里感慨道。
两个人站在竹屋门前,迎接着他们,“师父,您可回来了。”其中一个人调笑道,“若师兄可是叨念您大半日了。”
“哪有。”另外一个人忙反驳。
月光幽暗,看不清神色。
他们看到了齐远石后面跟着的两个孩子,道:“师父可是给我们带师弟回来了?”
“好了,外面又冷又暗,进屋说吧。”齐远石道,便领头走进了屋内,其余几人也便随着走入屋内。
3.回忆之匣(下)
入了屋内,宇文悦和莫然环顾四周。竹屋内整洁而不乏温馨。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其中一幅画的是月下竹,风过之时,竹叶轻摇,投下斑驳之影。画虽静,但却仿佛可以见得那动态之景。这画吸引了莫然和宇文悦。
齐远石见两孩子盯着那画发愣,不住地在心中叹,两个孩子好眼力。虽然年幼,便已懂得欣赏。
原来那画是齐远石一位故友来拜访此处竹屋时画的,画上没有提名,但那寥寥几笔,便能神韵兼备的功夫,天下又有几人能及?齐远石的这位故友就是当今那最闻名的画师——陆涛,一幅画岂止千两金。
“坐吧。”齐远石招呼道。
几人依次坐在了竹椅上,这时四个孩子才有了互相打量的机会。看那两位,也不过十几岁的样子,但人已显出老成来。
“秦若。”最年长的那个先说道,看样子约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了,长得倒很健壮,显得孔武有力。
“林枫。”旁边那位稍小一些的少年也紧接着道,看那少年,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却已显现出俊秀儒雅,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优雅之意。
莫然也很自然地接上,丝毫不显紧张,“莫然。”
“宇文悦。”宇文悦最小,坐在竹椅上,脚仍够不着地。
“恩。”齐远石满意地看着四个孩子点了点头。他转向宇文悦和莫然道:“走了整日,你们累了吧?”
宇文悦不言语,莫然却答道:“不累,还望先生作些吩咐。”
“那,你们可否愿意拜我为师?”齐远石的脸上是很慈祥的神色。
“当然,能拜先生为师是莫然之幸。”莫然抢着回答。
“宇文悦愿意。”待莫然说完,却听宇文悦稚嫩的童音低低地回道。
“好,”齐远石哈哈大笑,捋一把胡子又道,“那今日便好好休息,明日拜师。”
“是。”两人异口同声。
“秦若,林枫,你们将北边那间屋收拾一下,让师弟好好歇息。”
秦若立即站起来,先行收拾竹屋去了。
“随我来。”林枫也起身,领着两个孩子走入沿着竹廊走入后院。
莫然一边跟着走,一边默默地把路记下了。后院有三间屋子,正中的那间朝向东。南北两边也各有一间竹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