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三儿————饮千流
饮千流  发于:2010年03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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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相公没奈何地点了点他的鼻尖,笑骂道:“我把你这个嘴里牙多的二溜子。”二人相视一笑,脉脉不得语,双双在廊台上久立,眼看飒飒轻风吹皱一池碧水。
  饮散,天色将晚,齐凤三刚下霁玉楼,就被一声假嗓喊住,未及转身,韩相公便将一件宝蓝披风披在他身上:“这件宝衣据说能调理阴阳,我想没那么神,不过,早晚披上它倒也暖和。”
  齐凤三侃然一笑:“既是濯缁王爷的东西,怎麽不好生留着?”韩相公欲言又止,眼眶竟有些湿,勉强作笑:“休要再提那个绝情小贼。”齐凤三道:“人难再得始为佳。你当我不知你今日请客的用意麽?”
  韩相公一轻轻叹:“小缁走了那麽久,难为你还记着。他贵为王爷,岂是我这样的人能攀附的,从今往后我要把他忘了。”齐凤三哂谑道:“你年年都这样起誓,我已不再信你了。”韩相公苦笑:“那你明年不会来了?”
  齐凤三浑笑打岔:“你若应了我,我便天天来。”韩相公将宝蓝披风扯走了,给齐凤三下了道逐客令。
  齐宅内,灯烛高悬。
  齐巽横眉竖目,握着一根鸡毛掸子,坐在堂上等齐凤三回家。林管家手里有张字画,乍看没什么特别,只在留白处题着一首大笔如椽的七言:
  不逊乎窥宋东临,
  是孝女家平国安;
  好将军当刑而王,
  鸟兔尽挂冠归里。
  “好诗~的确是好诗!”齐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额崩青筋。这首七言看似是在赞花木兰,实则是一首地地道道的骂人诗,若把每句的首尾八字连起来读,即为:临安王里,不是好鸟。
  更无耻的是,下边还龙飞凤舞地属着作者大名:齐鸾。
  齐凤三一进门,有勤快人将大门上了锁。齐凤三没在意,只当是风大刮的,悠闲自在地逛进堂屋。齐巽躲在门后,卯足了劲,抡起鸡毛掸子便抽:“闯了这么大祸,还装没事儿人?今儿我非抽死你个尿壶烫酒的小杀才!”齐凤三抱头乱钻,嘴里不依不饶:“孩儿一死,爹就绝后了~”
  小六冒死去报信。齐母扔了茶盅,一只脚穿鞋跑过来,只见漫天里飞鸡毛。齐凤三哭哭咧咧钻到齐母身后:“救~救命呀~娘~”齐母心疼得紧,抱住齐凤三嚎啕大哭:“吾儿不必害怕,娘早就准备好和你一块儿去了!”
  齐巽无那,弃了光杆掸子,顿足而去。
  第二日,齐母领着丫鬟来到齐凤三房里。齐凤三伤势倒无大碍,只是桌子光剩四条腿,蜷在床里装死。小六哭了一宿,天快亮时哭睡了。齐母对左右吩咐:“快把三青蔓鳜鱼羹端来。”齐凤三委屈地扁扁嘴:“又是鳜鱼。”
  齐母坐在床沿儿上,慈笑道:“大夫说,鳜鱼治虚劳是最好的,连吃上几年即可痊愈。还有这三青蔓,是你爹从嘉兴买的,这样的上品,皇帝老子都难吃到。”齐母边说边喂。齐凤三凝着眉闭着眼,一碗鳜鱼羹勉勉强强下肚。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古往今来,人们对鳜鱼的赞许颇丰。鳜鱼是鱼中极品,俗名桂花鱼,肉中无刺,鲜嫩肥软,属性温良,最适合用文火清蒸,蒸熟后色泽淡雅,温润如玉,入口绵滑,清香不腻。
  然而,齐凤三从十六岁起就天天吃,早吃腻了,吃伤了,以至于,是凡赞美鱼的诗句和文章,他见一回吐一回。
  齐凤三正反胃。齐母拿手帕掩着口,扑哧一笑:“儿子,娘觉着那诗题得顶好。”齐凤三半声未吭,只当蛤蟆垫板凳了。
  齐凤三“题诗骂鲤”一事传得沸沸扬扬。然而,太守王翯颇有心胸,只作小儿玩闹,不予计较。齐巽越发过意不去,让林管家挑了十坛上好的百年陈酿,选了六名拔尖的舞妓和四名秀丽的伶倌,前去赔礼。林管家到时,太守府里正在设宴待客,林管家向太守禀明来意,留下东西和人便走了。
  王翯年逾天命,今日亲自陪宴,是因为客人非比寻常。此人,青春年少足风流,那份气派却在万人之上。秀气的脸庞,冷俊俊清凌凌,宛如昆山一片玉。穿戴打扮雅而不素,华而不冶,端闲雅正。
  王翯屏退所有的侍从。二人对酌谈话,少年高座在上,王翯居下,一高一下,一尊一卑。
  少年道:“今日不必拘礼。今后,莫要向第三个人透露我的身份。”王翯站起来,垂头弓腰推手,口里呼:“遵命。”少年示意他坐下,又道:“圣上所赐的密旨令牌落在一个泼皮无赖手里,暂且当作没那个东西罢。”王翯道:“是了。”
  少年忽然皱了皱眉:“刚才听说,齐家又送来了活人礼?”王翯连忙道:“是六女四男。下官蒙皇上恩典做个小官,不敢私养府妓。还是把他们送到大人府上听候吧?”
  少年看着他点点头,再点点头。王翯赶忙跪地抢呼:“请恕下官愚昧!”少年在盘中挑了只大闸蟹,抓着蟹螯撕作两半,将一半递给王翯:“喏,吃了它,只准用手的。”

  第四章

  齐巽封了齐凤三的房门和窗户,令他面壁思过,一个月不得见人。齐母哭叫也不顶用。齐凤三恢复元气,头顶却又憋出犄角。第三日,有人在后墙跟儿发现个二尺来高的狗洞,速报齐巽得知。齐巽令人赶紧开锁,果然不见齐凤三的人影。
  初秋天气,晓寒犹嫩,刚下过一场薄似秋云的细雨,路上行人无几,却都频频回头,相看那人,梨花一枝春带雨,可惜,从头到脚裹了一身脏兮兮的泥水,直流黑汤儿。
  在一座闳宇崇楼下,齐凤三驻足举目,见门外钉着一副铁对联,上书:
  花 径有意缘客扫,蓬门自始为君开。横批:临江妓院。
  以前来这儿,从没注意过这副对联,齐凤三如今一读,内心颇为感动,弹了弹胸前的脏嘎巴,抬步跨进门槛,拣个干净的位子坐下。大清早,妓院里甚是清静。
  老鸨子打着哈欠,过来问:“呦,齐公子今儿这是怎么了?”齐凤三抖掉扇子上的水,展开,放在桌上:“我这把扇子,得赠于一位仙逝的王爷,扇面上的丹青,乃是他老人家的绝笔,世上没有第二把了。”
  老鸨子揉揉惺忪睡眼,盯着赤朱色的印钤看了半晌,见其上以松柔秀拙的小篆,刻写着“清风雅月”四字,是方闲章,老鸨自然不会认得,就算是天子的玺印,老鸨又上哪认得去。
  齐凤三道:“我将这把宝扇放在你这儿,你只管供我吃喝玩乐,来日我再用重金赎回,可好?”老鸨转着眼珠琢磨,拿起扇子想再仔细看看,谁知扇纸被雨淋糟了,一动就裂了纹儿。
  齐凤三盯着老鸨,不怀好意地笑笑:“我可没说让你动它吧?”老鸨乐也不是哭也不是:“我不是故意的……”齐凤三点点头:“这样吧,你陪我一百两银子,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看见,否则,我可叫人来砸你的生意喽。”老鸨惊得倒抽气儿:“齐公子息怒,有话好商量。”
  这时,齐凤三感觉楼上有人,抬眼一瞧,吓了一跳,赶紧用袖子遮起自己的泥巴脸。老鸨向上一瞅,原来是王鲤和冷馥二人。
  老鸨忙道:“真对不住,吵醒了二位公子。”王鲤并没认出齐凤三,对老鸨凶道:“哪里来个叫化子,还不快把他撵走!”老鸨一转身,见齐凤三撞凶神似的,拿起扇子挡住脸,直冲大门跑去。
  王鲤笑着对冷馥道:“子薰,你看看那个人,像不像一只丧家犬?”齐凤三正迈门槛儿,听见这话,有意停了停。冷馥只是盯着齐凤三手中的折扇打愣,只言未发。
  两日后,霁玉楼。冷馥找到齐凤三时,他正喜眉笑眼地逗引一个戏子,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
  齐凤三觉出有人在后面瞅,反而更放肆了些,挑起小戏子的下巴颏,就要亲嘴儿。听外面喊了一声“齐公子”,齐凤三嘟着嘴儿扭过脸来,没带情绪地胡乱一瞥,刹那间,眼珠却定住了。
  冷馥一手挑着珠帘,站在门口,柳骨蜂腰,一双烟水茫茫的凤眼,夺魂摄魄。戏子见有人来,羞答答地让开座位。齐凤三站起来拱手,笑得春山似锦,面部表情完全没有那日的阴影:“多日不见,冷公子别来无恙?”
  冷馥打趣道:“齐公子真是健忘,前天不是才见过麽?”齐凤三一愣,笑得皮肉分家:“多谢冷公子提醒。那,冷公子今日是来找我的?”冷馥端坐,道:“正是。”
  齐凤三颇感意外,看了一眼那名戏子。戏子心领神会,悄悄走开。齐凤三摇了几下扇子,突然呲牙一乐:“冷公子找我有啥事?莫非是想和我切磋一下敦伦之术?”
  冷馥淡笑:“齐公子说话甚是诙谐,两个男人之间有什么好切磋的?”齐凤三道:“此言差矣。术即是技艺,凡技艺又都可以切磋提高。你和我既然不是神仙,都是凡胎肉体,有啥不好意思的?”
  冷馥看了看他,默默一笑:“愿闻其详。”齐凤三半展画扇,掩着口,神神秘秘地凑到冷馥耳畔,说了四个字:“非可言传。”冷馥一怔,轻咳了一声,不禁额冒细汗。齐凤三为他扇了扇风,乐道:“开个玩笑。”
  冷馥头回来霁玉楼,人长得俊,穿得又漂亮,引来不少戏子躲在帘后偷窥。冷馥顾盼左右,低声道:“此地不宜做那种事情。”这回轮到齐凤三一怔,眨眨眼睛,快速摇了摇扇子,细细听去。冷馥又道:“我家就在东面南屏山下,想请齐公子明日到舍下坐坐。”
  齐凤三惑然,盯着冷馥先点了点头,后摇了摇头。冷馥看了看他,笑道:“是这样,别人送我一只鸟,叫声奇特,不知是什么品种,有劳齐公子去帮我认认,可好?”齐凤三豁然一笑:“原来是这样。”

  第五章

  第二日,齐凤三依约前往。依冷馥的描述,他家应该离临安府尹王翯所建造的别邸不远,可是齐凤三到了一瞧,方圆几里开外只有这么一处红墙大院,正门梁上题金字:冷园。
  齐凤三下马。管家迎上来:“齐公子,我家小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走入园内,庭中有一棵老杉树,长得枝繁叶茂,斑驳的树荫下有一石桌,放着一个鸟笼,笼子里的鸟蛮绵婉转,叫声与体形皆不同于树上的鸟雀。冷馥枕着胳膊,靠在石桌旁,像是睡着了。管家正要上前禀报,齐凤三止住他,摇了摇手,管家便悄悄走了。
  齐凤三坐在冷馥对面,见他睡态斯文,端闲雅正,吐气如兰。等了一小会儿,齐凤三看了看笼中正在调嗓的小鸟,眼珠一转。冷馥小憩乍醒,见一对狎媚的眼睛正逼近自己,未及躲避,感觉到嘴唇上一温。齐凤三见他醒了,微微一笑,拱手道:“公子莫惊,齐鸾在此。”
  冷馥着实惊呆,摸了摸灼热的嘴唇,盯着他怔了片刻。齐凤三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执扇,指着笼里的鸟,道:“此鸟,是乌斯藏特产,叫作溪吱喳。这只,是雄的。”
  冷馥淡淡一笑:“齐公子真是直谅多闻,冷馥由衷佩服。”齐凤三摆摆手:“过奖。这种鸟在江南一带很少见,应是件稀罕物,但不知它可有名字了?”冷馥道:“提起这只鸟的名字,真是枉断人肠,叫朱颜。”
  “猪颜?”齐凤三顿了顿,再看了看上蹿下跳的小鸟,又释然一笑:“朱颜,不是很好听吗?”冷馥轻轻点头,接着,给齐凤三讲了个故事。
  故事中的主角是两只鸟,一只叫喜豆,另一只就叫朱颜。
  喜豆和朱颜都是鸟中的男高音。可是,喜豆好胜心极强,从小立志要唱遍天涯海角,非争它个世界第一不可。喜豆冬练三寒夏练三暑,终于练就了一副炉火纯青的嗓子,成了举世无双的歌唱家。
  喜豆很有成就感,就打算找个伴儿,繁衍后代,让香火世代传承。结果,一不小心看上了隔壁家的小雄鸟,朱颜。
  朱颜禁不住帅哥哥的诱惑,以身相许了。喜豆繁衍后代的想法虽然落空,但是情愿一辈子就这样和朱颜比翼双飞。
  突然有一天,朱颜发现喜豆不见了,急得满头大汗,找遍大江南北,最后还是没找到。朱颜想,喜豆一定是又看上了哪只小雌鸟,忙着繁殖后代去了,所以就没继续找。
  从此,朱颜独自趴在安乐窝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着春风、夏雨、秋月、冬雪唱歌,廖以消愁。过了很多年,有一次朱颜跳下安乐窝,到树根里捉虫子吃,却在树根下啄出一件羽裳。朱颜一眼就认出那是喜豆的,才知道原来喜豆早就死了。
  喜豆为什么会死?朱颜百思不解。
  有那么一天,当喜豆还活着,朱颜趁喜豆不在家的时候,清了清喉咙,对着广阔的蓝天,亮了一嗓子,饱含感情地唱道:“喜豆喜豆我爱你!”躲在树后的喜豆听见了,并且发现朱颜才是真正的世界第一,而在一起这么久,从来没听过朱颜唱歌,脸都憋拧巴了。
  喜豆于是吃下断肠草,死了,躺在朱颜的脚下,永远听它唱着“喜豆喜豆我爱你!”这首歌。朱颜始终猜不透喜豆是怎么死的,也就一直哼着这首歌,活了下来。
  故事讲完了,冷馥问齐凤三:“齐公子,你说说看,喜豆和朱颜,哪一个比较幸福?”齐凤三不假思索地笑道:“自然是那个喜豆喽。”冷馥不解:“何以见得?”
  齐凤三看了看正在笼子里唱歌的朱颜,淡淡一笑:“因为它有选择呗。”冷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齐公子所言极是,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沧海变桑田,朱颜也便会忘了喜豆而另结新欢,这样一想,死去的喜豆岂不可悲?”
  齐凤三正吹着口哨逗鸟,听见这话,挑目瞅了瞅冷馥,勾了勾嘴角:“冷公子真是一颗痴情种。故事讲到那儿就讲完了,不是麽?”冷馥愣了一下,很快又笑着点了点头。
  齐凤三回到霁玉楼,马上便听说韩相公病了。
  伺候韩相公的小厮给齐凤三说,韩相公的身子骨本来就病歪歪的,不知怎么,又无端端地淋了场雨。谁都不晓得他前几天去了哪儿。今儿早上回来时,整个儿一水葫芦,刚迈进门槛就瘫在了地上。
  陈老掌柜、众戏子和小厮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进房里。到现在一直高烧不退,迷迷糊糊的不省人事,嘴里直喊“小子”。
  齐凤三听到这儿,皱了皱眉。
  小厮猜摸着:“莫非是,相公跟什么人发生了口角?气不过?”齐凤三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正碰上第三个大夫刚诊过脉出来。没等齐凤三开口,大夫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只言未发,挎着药囊走了。
  齐凤三进门,听见韩相公带着哭腔在喊:“小缁”。
  齐凤三坐到床边,轻轻抓起他的手,握在掌心:“玉儿,我在。”不久,韩相公竟醒了过来,苍白无力地夹了齐凤三一眼,有气无力地喝道:“又学那个小贼说话!哄我做什么?”
  齐凤三笑道:“那你喊他做什么?”
  韩相公道:“我是骂他,你只管学他好了。”齐凤三满不在乎地笑笑。两个人都沉默了。那件宝蓝披风挂在墙上,像极了一个人的影子。韩相公又忍不住颤声道:“其实……我没恨他……”说完一闭眼,面颊上添了两条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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