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爱卿不必过谦,你这一番品鉴很是一针见血。”转过头,“不知张卿有何高见?”
“回皇上,臣以为,摩诘既被人称为‘诗佛’,那么于禅理一道定当精通,这画将白雪芭蕉放在一处,恐怕正是众生平等,四季轮回,冬既是夏,夏既是冬的意思吧。可惜臣不通佛家精义,不能说的透彻。还请皇上赎罪。”
“张卿说的也有道理。”突然话锋一转,“朕有个提议,既然我们是私下里品诗论画,就不必像上朝般严肃死板,朕和你们都还年轻,没必要做那些虚文,不如我们以后以字相称,如何?”
他这番话一出口,底下的三人心中都是一惊,有些受宠若惊的惶恐,不知如何是好。龙椅上的皇帝似乎不打算让他们细细思考,抢先开口报了自己的字:“朕的字是凤临。”果然皇家气魄。
伍凤、张言见势也依次报了:“微臣庾香。”
“微臣子玉。”
轮到肖安,只见他犹豫了再犹豫,终于还是说出口:“皇上恕罪,臣尚无字。”
林风词一愣,接着便是一阵笑:“肖爱卿,你可真是让朕惊讶,堂堂天朝状元竟然没有字,这传出去不得被人当作笑柄?罢罢,朕就赐你一字,嗯——不如叫‘子矜’罢,取曹孟德《短歌行》的诗意,你以为如何?”
肖安此时一点也不想笑,他不认为状元就一定要有字,也不觉得君臣之间只要称字就可以消除隔阂,更不认为皇帝有为他取字的资格,那个有资格的人,在他心里,不在龙椅上。
不过他还是恭恭敬敬的谢了恩,毕竟,他也不想为这点无关紧要的事得罪皇上,在他还不清楚皇帝的脾气之前。他可不想这么快就去阎王那里当翰林。
林风词见他应了,像是颇为满意,道:“时辰不早,三位想必饿了,朕也要去批折子,就不留你们了,都回去歇着吧。”
肖安、伍凤、张言三人很知趣的告退,在宫门口分了手。
肖安坐在轿子里,细细回想方才的事,竟觉得今日这一场君臣相见,仿佛只是为了给自己取字一般,不由暗道一声“莫名其妙”。正想着,听见外面的下人说道:“公子,到了。”于是放下那段思绪,掀帘下轿,走进滕王府。
进了饭厅,林风曲正坐在桌前,一桌饭菜还没动过,看来是在等自己。
“怎么不吃?”
“下朝时没看见你,回来你也不在,想着你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正好我也不是很饿,就等你回来一起吃。你上哪了?”
“御书房。”
“皇上找你?什么事?”
“没什么,赏画。”想了想,还是没说取字的事,觉得没必要罢了。
“哦。”林风曲也没多问,吻了吻他的嘴角,道:“吃饭吧。”
御书房中,林风词抚着面前的王维真迹,眼中含着丝丝笑意,轻轻的吐出一句:“子矜,你可想到诗三百?”
九 府第
一连几天,风平浪静。
一日早朝,礼部尚书奏请修撰前朝史书,因前朝年号景龙,故取名为《景龙实录》。皇帝准了,并道:“你写了折子,拟几位翰林做编修,朕瞧瞧再定。”
第二日,皇帝见折子里肖安、伍凤、张言等新科进士的名字都在,不由龙颜大悦,道:“这样才好,让他们年轻人多历练历练,以后才可担大任嘛。”这话说的老成持重,倒忘了前几日“朕和你们都还年轻”的话了。
群臣见状,都纷纷附和,林风曲站在下面,总觉得有点不对,具体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只好也跟着点头弯腰的说了几句“皇上圣明”之类的套话,一回头,便看见肖安站在后面,挑着眉,嘴角勾着一个浅淡几不可见的笑,见他回头,白了他一眼,林风曲不甘示弱,也以眼还眼。这一番眉来眼去端的是胆大包天,幸好皇帝的和大臣们都在议事,倒也没人注意他们二人。
下了朝,礼部尚书苏俨唤住肖安,面目声调都还随和,让人顿生亲近之感。二人见过礼,只听他问道:“肖大人,编书所需资料实在是卷帙浩繁,老朽想差人给大人送到府上,不知大人府第坐落何处宝地?”
肖安一愣,心想我总不能说跟风曲住在一起吧。只好支吾答道:“不劳大人费心,下官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购置寒舍,目下住在朋友家里。”
苏俨听了,眉头一皱,道:“这原是吏部的人疏忽了,怎能让肖大人堂堂朝廷命官屈居人下?借住终究是不便,不如这样,老朽明日就向皇上上折子,请皇上赐宅!”
“不不不,苏大人,这本是下官自己的私事,怎么敢劳烦大人,这可要折我的寿了……”肖安忙不迭的推辞。笑话,要是让林风曲知道自己动了这等心思那还还了得?自己可不想三天两头请病假!
“诶,肖大人就不要推辞了。肖大人年少有为,今后必定飞黄腾达,老朽说不定还有要仰仗肖大人的地方。肖大人就当是卖我一个顺水人情如何?”
一番话把肖安的退路堵死,再推辞可就要得罪上司了。
只好说道:“苏大人谬赞了,下官初出茅庐,还要大人多多照拂,大人如此盛情,在下却之不恭,只好劳烦大人了。”
苏俨听了,微微笑道:“好说好说。那么老朽先告辞了。”
“苏大人慢走。”
肖安别了苏俨,边走边想,觉得这朝廷里莫名其妙的事怎么都让自己碰上了?堂堂礼部尚书,不去安排各人编纂《景龙实录》的任务,倒来打听他一个四品翰林的住处?!总不会这么急着拉拢人心,结党营私吧?
算了,无论如何,自己总跟风曲一路便是。
回到王府,问过李克愁,知道王爷已经回来,正在书房批折子。走进书房,在林风曲旁边坐下,肖安将刚才苏俨的是说了,林风曲听完,皱了皱眉头,略一沉吟,开口说道:“这给官员置备府邸的确是吏部的事。就算吏部有疏忽,也应该是你自己去说。苏俨当了一辈子官,怎么会不知道?他这一上奏,不是摆明了得罪吏部的人么。为了你一个四品的翰林,他犯不着。然则他这样做,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有人给他撑腰,他不怕吏部的人跟他结梁子。”
“可是谁又会为了我而给他撑腰呢?”
“皇上。”林风曲似是极不情愿的缓缓说道。
“怎么可能?!”肖安不信。
“唉,”林风曲放下手中的沾了蓝色颜料的羊毫笔,胳臂一伸,把肖安揽入怀中,“安,我是不是该庆幸,你对我如此专一呀?怎么皇上都已经有了这么明显的表示,你还毫无察觉呢?你可曾注意到皇上今天看着苏俨那份奏折的目光?”感觉到肖安在怀里摇了摇头,林风曲无奈的一笑,道:“很深情,因为上面有你的名字。”
“那又能如何?”肖安沉默了一下,开口说道。
“又能如何?安,他是皇上,他可以强取豪夺!”
“风曲,你是不是太紧张了,万一皇上只是单纯的想表示一下对臣子的关怀呢?”
“那他怎么不问伍凤、张言?不在朝堂之上光明正大的问?”
“可能是没来得及,可能是没记起来,可能是……”肖安说不下去了。
“这些鬼话能说服你自己?”
肖安抿着嘴唇低着眼睛不作声,忽然感到另一双唇的触碰,那种感觉是他所熟悉的,是让他心安的,于是不由的张开嘴,任它长驱直入,将满腔不安搅散。一吻缠绵,直到肖安喘不过气,林风曲才放过他。靠在林风曲胸前,肖安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半晌,等气息渐渐平稳下来,才开口道:“风曲,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语调平静,林风曲却没有忽略其中的坚决。
御书房内,苏俨站在御案前,“回皇上,肖大人的住处微臣打听过了,说是住在朋友家里。”
“可知那朋友是谁?”
“这……微臣倒没问。”
“罢了,既然还没有住处,就把安国坊原先安国公的旧宅修葺一番,赏给他吧。”
“皇上说的可是离滕王府不远的那处?”
“对。”
“皇上,这大臣和亲王住的太近,恐怕……”
“朕明白你的意思。风曲是朕的亲弟弟,朕是知道他的。”
苏俨见状,想到滕王爷自从皇帝继位以来,倒是兢兢业业规规矩矩,一心帮着皇上守江山,没见有什么异心。于是也就住口不言,告退离去了。
林风词看着苏俨离开,心想不愧是久经官场的老人了,也不问朕怎么对那个肖安如此关心。朕可是连敷衍他的话都想好了呢。
十 霹雳
时光如水,匆忙之间,上元节转眼即到。
经过了乱哄哄的除夕赐宴,林风词现在无比的想求个清净,因此朝廷放假到上元节,其间皇帝封印,百官封笔,皇帝不批折,百官不办公。清官清了一年,也该松松心,贪官贪了一年,也要趁机花点钱出去不是,最重要的是,皇帝看了一年的钩心斗角,想歇歇了。于是,大家都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好好过个年吧。
上元节这天一大早,林风词吩咐:“朕今天出宫转转,你们谁也不许多嘴。后宫的娘娘们若是过来请安,一律说是朕的口谕‘晚上家宴时再见罢’,若是谁露了口风,小心脑袋!”一旁的小太监连忙回道:“奴才遵旨。不过主子也要保重龙体才好,不然奴才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娘娘们砍的。”
林风词挥挥手,道:“小伍子,朕还没注意,你几时变得这么罗嗦了?”说罢,转身出了清宁宫。留下小伍子一脸委屈,细看,正是那日给肖安传话的的公公。
林风词出了宫,一个人在街上慢慢晃着,市面上或许是因为过年的原因,人并不多,倒是显出一派安逸清平的样子。林风词走在京城的中轴线朱雀大街上,想起肖安的宅子就在不远的安国坊,心中一动,脚下不由朝那边走去。
走到门口,看见右手边挂着牌子,上书“肖宅”二字,便上前扣了门。不一会,门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开门的是个颇清秀的小厮,见林风词站在门口,问道:“这位公子,不知有何贵干?”
“我与你家大人同朝为官,今日恰好有空,便来探望一下你家大人。”林风词不动声色的扯着谎,一边想象着肖安等会儿见到自己时受宠若惊的表情,不由微笑。
“哦,我家大人出门访友去了,要晚些时候才回来。大人若有什么事,小的可以转告。”那小厮略带歉意地答道。
“既如此,那在下告辞。”林风词闻言,克制了心里的失望,依旧有礼。然后转身离开。
听到关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风词脚下不停,向前走着,“不如到风曲那里去吧,倒是有些日子没跟他好好说过话了。”他心想。转眼就进了滕王府,问清林风曲在扶疏院,并且吩咐不用伺候之后,皇帝径直朝那里走去,很是轻车熟路。于是,在与李克愁擦身而过时,忽略了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其实,自从肖安有了自己的府第之后,倒也没几日是在自己家住的,通常是王府住上一段时间,被林风曲折腾的受不了了,便回安国坊清净几天,然后过不了多久,又被林风曲死缠烂打的拐回去。因此,这房子与其说是“肖宅”倒不如说是王府的别院。
自从除夕赐宴之后,肖安就被林风曲拉回王府,过年这几天,一直没回过安国坊。不过,他一早就吩咐那个名叫锄墨的小厮,只要有人找,便说自己出门访友了,反正他没有多少知交,因此倒也没露馅。
这天早晨,林风曲起的早,用过早膳,踱到院子里,猛地吸一口雪后的空气,只觉神清气爽,转眼看到墙角新开了几枝白梅花,不由开口吟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话音刚落,便听见“吱呀”一声,随后是一个略带沙哑而慵懒的声音:“大清早的,你倒有兴致。扰人清梦。”
林风曲听了,转身迎上去,道:“安,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有一个人在门外面吟诗做赋,鬼才睡得着!”
“我那不是情不自禁么。安,你看,你种的梅花又开了几枝,我们恰好把酒言欢,和以前一样,好不好?”清楚肖安的起床气有多大,林风曲连忙转移话题。
“先梳洗,再吃饭。你那个什么把酒言欢等我高兴了再说。”肖安岂会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懒得和他计较,转身回房。
林风曲见状,暗舒一口气,知道自己逃过一劫,心道“好险”。也不去陪肖安用早膳,只打量着那株梅,盘算着等它再开一开,画幅墨梅图送给他好了。
不一会儿,肖安梳洗完毕,吃过早饭,走到院子里林风曲身边,看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想什么呢?”
林风曲回过神,看着肖安,微微笑道:“想着等梅花再开的盛些,画张墨梅图给你。”
“就你那些雕虫小技,谁希罕呀。”
“你别说,本王的丹青墨宝别人可是视若珍宝呢。”
“比如上华楼的许飞琼,月波阁的离情?”
林风曲闻言愣了一愣,才想起很久前自己说过的话。不由失笑:“安,你不会还在吃醋吧?”说着,将肖安搂在怀里。
“少臭美了,我是替她们不值。”
“为何?”
“因为她们爱的是一个心有所属的人。”肖安把头埋在林风曲怀里。
“哦?你就如此肯定本王心有所属?”林风曲笑问。
肖安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眼中自己的脸,轻问:“难道不是?”
林风曲见他如此认真,也不敢再开玩笑,忙不迭的道:“是是是。”
“呵,是不是的,与我何干?”肖安嘴上说着,却忍不住冲着林风曲笑。
这一笑如三月花开,冰河乍破,令人顿时如沐春风。林风曲情不自禁的吻上肖安的额头,轻如鸿毛的吻。
肖安一惊,使劲推他,“林风曲!滚!”
“安,你太不温柔了,我不过就是亲一亲而已。”林风曲抱的越发的紧,嘴里是委屈的声音。
听到这样的音调,肖安不由软了下来,林风曲趁虚而入,缠住了肖安的舌。
“嗯……风……曲……嗯……”肖安不一会便发出了甜腻的声音,双手环着林风曲的腰,身体紧贴着他的胸膛,心如擂鼓,仿佛震耳欲聋。
林风曲放过他的舌,在他耳边说:“安,你要是再这样逗我,今天可就要在床上过上元节了。”
肖安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你昨天晚上,不是……”终于还是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