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此时也不免百感交集,揣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神凛冽的看着狐离。
狐离悻悻然的笑了笑,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有时候我觉得,你还是那个傻傻跟在我身后的孩子。有时候我又觉得,你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明明就在我身边,可是我也碰不到你,猜不透你的心。”
“你在乎吗?你害怕过失去吗?就好像是你的左右手般,你以为永远都不会失去,随时任你差遣,可是如果你的手断了你会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或者你敢不敢这样想,你赌得起吗?你失去的起吗?”我的目光如刀直直的刺向狐离的心窝。
狐离不语走上前来,不管周边熙熙攘攘的人潮,将我紧紧的拥在了怀中。他环抱着我的手是那样的用力,好像用尽了他一身的力气,要将我镶嵌到他的骨血中一般。
“我记不清了,从前的好多事我都记不清了。”我挣扎着从他的拥抱中脱出,用一张冰冰冷冷的脸看着他。
或许是因为这具身体的前主人对狐离拥有的那种深刻的感情, 我对他的好感也仿佛如与生俱来一般,每一次当我下定决心要去打击他时,最后都会狠不下心。
可是转念一想我对林扶桑好似也是这样的,究竟这是辂黎的情绪在左右我,还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兜兜转转,我竟然连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都搞不清楚了,越想越觉得可笑。
狐离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照得他一头乌丝如凤凰的羽毛一般,闪着柔和而亮眼的光芒,活灵活现的。
我不禁有点心猿意马,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用手指绕着他的发丝打转了。
狐离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总觉得这样笑着的他,如三尺冰渊沉寂而寡毒。
我连忙收回了手指,不自在的咳嗽了两声。
狐离丝毫不在意的再次上前拉住了我的手,我与他并肩走在长安的大街上。一时间刚才忽略的事物全都展现在了我的眼前,铺着青瓦石板的宽阔街道,疾驰而来的骏马,沿路的商铺鳞次栉比,小贩们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我正兴致勃勃的欣赏着眼前的景色,突然只觉得如六月飘雪一般,整个人掉入了冰窟,从头凉到了尾。
狐离漫不经意的对我说:“在失去之前,毁掉不就可以了。”
我想替辂黎问他‘你不会疼吗?’可是犹豫半天还是将这话生生咽了下去。
这毕竟是别人的事,我又何须太在意。
与我无关,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会觉得心里一钝,疼的我咝咝抽气。
长安的夜晚,如一块瑰丽的宝石,星星点点的灯火好比宝石的光芒,古朴的街道,哀婉凄迷的笙歌又如宝石的润泽。
我推开窗户往远处眺望,今夜星空暗淡,只有一轮缺月半隐半藏在云雾缭绕之中。
脚下是一条平仄的巷道,每逢夜晚便安静的如同修罗地狱,整夜整夜的不曾有一个路人经过。
可是站在窗户边。只要一抬头便能看见,隔了一条街。那头的热闹景象。
我很难想象狐离居然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闹市里,拥有这样一座别致幽静的院落。
依稀记得我第一次踏进梅园的时候,那股子惊讶之情。
狐离只是笑的开怀,拥着我云淡风轻的说:“你还记得少时的那个愿望吗?”
我当然不可能知晓辂黎的记忆,于是打着马虎眼:“不记得了。”
“无妨,总会有你记起的那天。”狐离的面色未变,只是眼神冷上了几分。
“倘若我永远记不起来了呢?”我反唇相讥。
狐离的笑意未减,只是眼中的那一抹寒光,虽然极淡极轻,可是就如利刃出鞘,让人不能忽视。
我决定避其锋芒,闪身从他旁边走过,只顾埋头走路,再也不愿搭话。
正值盛夏的梅园,全是干瘪的树木,细小的树枝上偶尔有几片黑绿的叶子,枝桠交错。
阳光透过枝桠,像是被割碎了一般,地上全是斑驳的痕迹。
“哎。”我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头疼不已。
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几乎几天都不能见狐离一面,其实这样也好,我反而觉得轻松。
只不过这梅园就像一座活死人墓一般,平时的日子过的枯燥无聊不说,最痛苦的是连找一个人说话都难。
这院子里的杂役居然都全是哑巴,果然守口如瓶。
想我叶一本一大好青年,难逢难得来了趟长安,居然被困在这了,像一个娘们似的足不出户。
我当下心念一动,跃出窗户,足尖轻点便上了梁。
事到如今,我不免再次感叹,这上人屋顶的人我可真没少干。
轻轻松松的躲过了院子里杂役们的视线,不一会儿我就站在了热闹的长安街道上。
夜晚的长安,少了白日里的喧嚣和张扬了,多了一份含蓄和内敛。
街道两旁的小吃摊贩,摆起了长龙。
我对吃的不太感兴趣,零嘴这些通常都是女人的最爱。
现在想来,这长安的魅力却比从小到大在书中看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居然是他!
北静王,逍遥邪颜。
我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主要是来源于我穿越到这里第一天便遇见了他,当然我遇见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就单单记住了他呢?
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非常男人的气质,一种男人之间彼此才会心心相惜的的英雄气概。
这远不是女人看见长的坚毅的帅哥,眼中冒两颗桃心,脑中胡编乱造便能妄想出来的。
事实上单从外表上看,逍遥邪颜无疑是儒雅的甚至有些单薄的。
我不知不觉中便尾随他来到了一座酒楼面前,抬眼一看上面书写着‘春风得意楼’。
我不敢担保他是否还记得我,于是刻意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谁知到我刚走到门口便被两个彪形大汉拦住了去路,瞧他们对我横眉冷对的样子,活似我欠了他们钱不还一般。
“你们打开门做生意,莫非不许人进。”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弹了一下他们的胳膊肘,满意的看见这两个人嚎叫着,蹲在地上乱蹦。
不多时,听到这两人哀号声,一个嬷嬷便走了出来,那打扮才叫一个花枝招展,奇怪的是并不突兀也不庸俗。
只是过于艳丽了一点,我想在厚重的粉底之下,她必有一张清秀的脸蛋。
“不知我这两位龟奴哪里得罪了公子,以至于公子下得了这样的狠手。”那嬷嬷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两人,和气的对我说道。
“他们不让我进去。”我摊了摊双手,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有眼无珠的废物,还不快给公子道歉。”她说完,便敛袂躬身请我进去。
我很无奈,为何每次进出酒楼,总会被人拦在门外。
“人生得意须尽欢,春风得意马蹄疾。姑娘开的这间妓院取得名字,真是别样的雅致。”我随口与她胡诌着。
“公子见笑了,奴婢哪里懂得什么雅致不雅致,不过是风月里讨生活,这名字可是出自当朝北静王夜的手笔呢。”嬷嬷皮笑肉不笑的与我打着哈哈。
我悚然一惊,逍遥邪颜居然公然给妓院题名,莫非这个朝代真的如此开放,他就不怕给自己背上个淫靡的罪名?
这样想来,如此不羁的人物,我更想结识一番了。
“北静王好才气,嬷嬷这春风得意楼,恐怕也是开得顺风顺水,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达官贵人前来呢?”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脸。
“公子恐怕是第一次来我这春风得意楼吧,我这破烂地方,又怎么敢劳驾达官贵人光顾呢?”我居然从她的眼底看到了一丝杀机,虽然很快就被她掩饰过来。
“哦……”我拖长了语调:“北静王,还不算顶顶的达官贵人吗?”
“算,算,算……”她连连称是,脸上堆砌了虚伪应酬了的笑脸。
我挑眉故作邪气一笑,用手抬高了她的下巴,故意将脸一寸一寸的慢慢靠近她。
“公子这是何意,嬷嬷我年老色衰,怎敢承当得起公子厚爱。若是公子喜欢,清官混官随便您挑。”
“嬷嬷多想了,我只看见嬷嬷的鬓角沾了一点灰尘,想帮你擦掉而已。”我举手在她耳边的头发上轻轻一刮,便转身离去。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外表平实的建筑里,居然会是如此雕梁画栋的景象。
虽然我并不懂这些装饰品的价值,可是这里的装潢的确是极尽奢华之能事。
满室华彩,透过灯笼罩射出七彩的灯光,交织在一起,不啻于霓虹灯带来的感官享受。
地上都铺着上好的波斯地毯,细腻的绒毛,使人的靴子一踏上去便如同踏在雪上一般。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外面的院子里,顺着荼靡的歌声,被引到了一座独立的院子外。
我在院外,向内打探。
逍遥邪颜正站在水上的石亭中,他挺直了腰板站在那里,衣衫随风翻飞,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表情,只是目光迷蒙,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一株石楠树开的灿烂。
那秾红的树叶,一片片,一点点,迷了眼。
我没有走近院子内,而是悄无声息的离开。
春风得意楼,我终会再来的。
第 23 章
因为梅园内所种植的几乎全是梅树,所以到了夏季,枝叶倒也长的不是那么密集,这样正好避免了夏蝉的骚扰。
清晨天地沐浴在阳光中,远方一抹浮云飘过。
我坐在房内,耳边突然传来叮铃的筝音。
如行云流水般的音符倾泻在空气里,如水润泽如风不可捉摸,时而高山流水一般的大气,时而小桥流水般的细腻。
筝音时断时续,每次当我认为它快停了的时候,它又会再度响起。
仿佛是曼妙的精灵,三千婆娑时间为之着迷,为之心声荡漾。
我不由得推开了房门,那人背对着我站在梅花树下。
阳光如丝密密匝匝的绣在他的身上,他的一头长发迎风摇摆,身影清隽飘逸。
我诧异的站在原地,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画面。
昨天满园的梅树上还挂着绿叶,今日便嵌满了朵朵梅花。如花似锦,开得这样的繁盛。
我禁不住走上前,摘下一朵梅花放在手心,这才发现如此鲜活的花儿居然是纸做的。
每颗梅树上都被嵌满了梅花,有红色的紫红的粉红的,那只有在镜花缘里才有的逆天之举,今日居然活灵活现的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霜染寒梅,且看那树上还挂着粒粒雪珠子呢。
狐离慢慢的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温雅的笑容:“起来了。”
我讥讽一笑将头转到一边,不愿意看他:“你这样算不算明知故问?”
他微微错愕,而后依旧荡开温暖的笑意:“辂儿你太剑拔弩张了,从何时起你的戾气竟然变得这样重?”
“如果我不是辂黎呢?”我脱口而出。
“怎么会不是呢?”狐离站在树下看着我,不远不近的距离恰恰暧昧。
“如果他死了呢?”我执意问他。
“那么你是谁?”狐离的脸色突然变得如寒梅一般,冷凝而寒气逼人。
“叶一本。”老实说我有点被他的眼神吓到,不过我从未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既然问出口了,自然要追问到底。
“只要你还是你就可以了。”狐离的笑容融化了冰雪,眼中的宠溺再次快要让我沉迷。
我不自在的在院子里走了两步,故意岔开话题:“这院子里的花是你刻意的弄的。”
“你小时候曾经说过,希望在盛夏里看见寒梅开花。我那年答应过你,就一定会让你看到这副景象的。”狐离始终不靠近我,他的身影好像突然变得飘忽而遥远了。
“谢谢。”这句话是我替辂黎说的。
狐离不语,偶尔他深沉的让人无从琢磨,我总觉得他身上带着风的味道,永远无法停驻。
我睁大眼睛最后看了眼,这场夏日里的花会,转身离去。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做作和虚伪,可是事后想来又免不了微微的感动。
我无不嘲讽的对自己说,叶一本你果然不够心狠。
倘若狐离这样做是抱着什么目的的,那么他或多或少做到了。
我回到了房间,坐在窗台前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院子里的梅花院子里的狐离。
我觉得我好像有那么半分懂了辂黎,任谁在这样的宠溺中也不能自拔吧。
我侧着头看见狐离不知从那搬来了一架古筝,看见他悠闲的坐在那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着琴弦。
那些俏皮的音符,全都沉沦在了他高超的琴技下。
他太多数时候都是弹奏着单调的音节,我有些不敢置信,那股子冰冷的金属感,竟然是由这古典的乐器发出的。
我张口无声的对狐离说:“任由你心比天高,清心寡欲,总是抵不住那销骨的寂寞。”
琴音乱了,或许是因为弹琴的人心更乱吧。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莫拒霜,他仰着脸看着天空,不带一丝七情六欲,他问我:“叶一本究竟是梦里繁花还是繁花梦里呢?”
夏日的天气总是让人格外慵懒和匹配,我浑身放松的躺在床上,思绪杂乱纷繁,可是百转千回最后面前总会浮现出,莫拒霜淡笑不语的脸,林扶桑那张内敛温润的脸,还有狐狸那清隽的身姿。
我很诧异为什么想起前两人的时候,我的眼前都会浮现出他们的样子,唯有想起狐离的时候,我的眼前只能浮现出他的背影。
跌跌撞撞,跌跌撞撞,好像永远也追不上他猜不透他似的。
我一贯不会自视过高,更不会自卑轻贱,最起码面对林扶桑和莫拒霜时,我尚能胸有成竹的运筹帷幄,可是每次一面对狐离,我便如被灌了几坛子老酒,云里雾里的醉得不轻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与狐离隔着红木圆桌面对面的坐着。我观察到狐离的饭量非常小,他常常用莹白的手腕夹起青菜放在碗里,细嚼慢咽,一根青菜随着他嘴唇的翕合往往能吃上好几分钟。
他的手是白色的,唇若朱砂,而这菜又是青幽幽的,着实好看。
我偏头用一只手托着头,一只手夹着筷子,百无聊赖的在米饭里乱插。
“可是不合胃口?”他放下了筷子,声音低低沉沉的,如暮鼓晨钟,声声敲击在我的心里。
“大概是天气太热了。”我随口敷衍。
狐离若有所思的移开了眼,双手举起轻拍两下。
随后就有两个丫鬟鱼贯而入,手上捧着的是那开胃解暑的酸梅汤。
我暗自嗤笑,他这是打定主意和我斗一场感情局了。比起负隅顽抗,我乐得接受,尚可让自己轻松一些,我想冷眼看看狐离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霰雪如撒盐,千里冰封,暗香浮动,如是,腊月仙子,淡笑如风,孤傲如松。”狐离将酸梅汤递到了我的手里,隔着一寸左右的距离,在我耳边轻声念道。
“爹爹说的好深奥,辂儿实在听不懂。”我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回应他。
狐离飒飒转身,英气勃发。
我坐在椅子上脸上始终挂着无所谓的笑脸,其实心中感叹,这顿饭终究吃的不是滋味。
旁晚时分,点点灯光如星罗密布点缀在浩瀚银河上。
我熟门熟路的再次溜达到春风得意楼的门前,这一次我进去畅通无阻,再也没有人阻拦。
春风得意楼是一栋三城楼的木制建筑,二楼和三楼的楼梯中央,有一个很大的平台。左上边放着箜篌乐器,隔着一架屏风。
我想取的寓意,大概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吧。
此时我刚一踏进大堂内,就听见一段牡丹亭,唱曲的人将那一个吴浓软调唱的那叫一个字正腔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