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有毒----红河(苍海)
  发于:2010年0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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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有毒 17

  傅重之跟著Elisa走出别墅大门,看到那一片将别墅包围的葡萄园和橄榄树林,才算明白为什麽庄园里有这麽多佣人。
  Elisa领著他走到别墅後方,一望无际的草坪上,端正地摆著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还有两只白色的荡椅,相隔大约三米,面对面静静站著。
  其中一只荡椅上侧躺著一个人,淡蓝色的衣装与碧蓝的天空遥相呼应,看上去纯净得不似真人。
  傅重之呼吸一窒,他已经猜到对方是谁。忧喜交加中,他加快脚步,越走越近,直到看清对方的全貌,才重重呼出一口气。
  睡在荡椅里的人,除了脸上的几块OK绷,以及露在右手袖口外的绷带,别的地方都完好。
  除此之外,那张双目闭合的面容虽然苍白,但并未流露苦痛。阳光在他脸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也令他的眼睛因为光的刺激而微微眯紧,却像是很享受,他的神情安详得像个婴孩。
  显然,他睡得正熟。
  傅重之突然不知道该哭该笑。自己为他担惊受怕,他却只顾在这里睡大头觉,真是太、有、良、心!
  这时,Elisa小声开口:「少爷不一定会睡多久,你到这边来坐著等吧。」
  傅重之想想也有道理,转身走到另一面的荡椅处坐下。Elisa站在他的左侧,凝望著沈睡中的许佳楼,发出了幽幽叹息。
  「以前少爷就坐在那里,太太坐在这里,他为她画像,常常一画就是整个下午。」
  Elisa的声音带著哽咽,傅重之不禁讶然地抬头看去。她的眼圈有些泛红,在感伤地微笑著。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啦。」Elisa说,「如今太太也不在了,少爷大概也永远不能画画了,真是……」
  傅重之脸色一变,抓住她话中的疑窦:「什麽叫永远不能画画?」
  「哦,这件事啊。」Elisa垂下眼睫,眼中流动著悲凉与惋惜,「事实上,少爷他不止失去记忆,还……」
  「失去记忆?」傅重之震惊地喊出声来,不过许佳楼并没有被吵到,仍睡得人事不醒。
  「怎麽可能?你说真的?」
  「这个,其实是这样子。」Elisa一脸紧促,摸了摸围裙下摆。
  「少爷的话本就不算多,现在更是少得可怜。但与其说他话少,不如说是他没有办法连贯地讲话,他的思维象是一弹一跃的跳蚤,捉摸不住。老爷叫我们多和他对话,可是经常对著对著就对不下去。问他以前的事情,他一脸茫然,有时候会突然蹦出几个字来,但都和主题无关,让人觉得前言不搭後语。」
  听了她的话,傅重之只感到周遭的气温骤降,寒意渗入骨头里。
  「为什麽?」他木讷地问,「怎麽会这样?他明明……」明明是那般骄傲狂放的一个人啊,怎会沦落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地步?
  「反正大概就是,那场车祸损伤了他的大脑,还是什麽神经……」
  Elisa苦思了一会儿,才说,「哦,还有他的右手,扎进了碎玻璃。医生说虽然筋络接上了,但是肯定不如从前,想重拿画笔只怕希望渺茫。唉,现在少爷就像一个患了自闭症的小孩,我们想和他沟通都很困难,更别提帮上他的忙。」
  话到这里,她突然屏息,紧张地盯住傅重之,「傅先生,我是不清楚你和少爷是什麽关系,不过在你昏迷的时候,你的床边是少爷除了这里以外逗留最久的地方。所以我想,搞不好他记得你呢,哪怕只记得一丁点……可能的话,我想拜托你尽量陪著少爷,请不要不耐烦,多和他进行交流好吗?你大概就是惟一能帮到他的人了……」
  接下来的话语,傅重之已经无力也无心去听。忽冷忽热的身体,好似一下浸在冰河里,一下又被扔到火山口。
  呆呆望著前方那一抹蓝色的身影,他心里阵阵抽搐,痛得几欲狂呼。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这一切究竟是为什麽?
  许佳楼是那样的才华横溢,上天怎能忍心夺走那只「为了创造世上最美的事物」而挥舞的右手?
  他最最不能接受的是,许佳楼怎可以什麽都不记得?
  被背叛的人是他,被逼得痛不欲生的人也是他,偏偏那个罪魁祸首,居然说失忆就任性地失忆,这算什麽?
  许佳楼,你太过份,太可恨了……
  
  ※   ※   ※   ※
  
  直到午饭准备妥当,许佳楼仍没有醒转。Elisa只好先叫人把食物端到草地中的桌子上,再去叫他起来。
  接连叫了几声之後,终於,许佳楼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然後走到桌子那边坐下。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徘徊在状况之外的呆然状态。只有在路过傅重之面前时,他稍稍顿了一下,随即就继续走他的路。
  傅重之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艰难地迈脚过去,坐进许佳楼对面的椅子里。
  他们的距离如此接近,傅重之却没有勇气与他对视,只能低著头,望著桌上琳琅满目的美食,压根提不起胃口。
  「重之。」
  这一声呼唤传进他的耳朵,好似石破天惊,他险些一弹而起。他飞快扬起脸向许佳楼看去,满怀的惊与喜还没来得及酝酿成熟,却又听见许佳楼这样说了。
  「傅重之。名字。父亲说。」声音干巴巴的,而且语意断续,要人自行衔接才能听懂。
  傅重之顿时泄了气。
  因为刚才那短暂的一眼,他终於看清许佳楼的眼神,果真是空洞茫然的。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不如用「有著眼睛外观的球体」来形容更加贴切。而过往曾经从眼睛里向他表露出的狂热、怜惜、痛楚,统统都没有了。
  心中突然涌上莫名的不甘,他咬咬牙,将右手伸到许佳楼面前,拈起手腕上的「摘星」,说:「认得这个吗?你看看,努力想一想。」
  许佳楼看著「摘星」,习惯动作地眯起双眼。突然,轻轻哦了一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项链。
  原本戴在傅重之颈上的「摘星」,依然维持著车祸前的断裂,没有被修补。
  「这个,我也有。」许佳楼说,表情并没有波动,静如死水。
  傅重之彻底蔫了,沮丧地收回手。
  如果连「摘星」都不能唤起许佳楼的记忆,他就真的不知道,还有什麽方法可行。
  「好看。」 许佳楼又说,「但不喜欢。」说完便手腕一甩,将那根断了弦的「摘星」扔到傅重之面前。
  听见他的话,傅重之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不喜欢。由他创造的「摘星」,他亲手为他摘下的星,他竟然已经不喜欢了。
  不喜欢了……
  约莫是看他坐在那里发呆的样子很怪,许佳楼简短地催促:「吃。」
  傅重之一震,用颤抖的手拿起刀叉,面对满桌的食物,却始终无从下手。他吃不下,一点也吃不下。
  叮。
  一声脆响,引得他抬起视线。下一秒他就後悔了,他真的不该看,那幅画面让他觉得心痛得快要死掉。
  桌对面,许佳楼看著自己空空的右手,神情迷茫。盛著蔬菜色拉的盘子里,一柄钢叉横尸当场──因为没有被捏稳而掉落在这里。
  大概是诸如此类的情况早已发生过多次,候在餐桌不远处的Elisa当即走上前拾起叉子,用抹布擦干净,塞回许佳楼的手中。
  由始至终,许佳楼没有丝毫异常表现。
  叉子掉了,他发呆;叉子回来了,他就接著进食。由於太过平静,反而让旁观者的心里波涛汹涌,无法平静。
  傅重之眨眨眼睛,擦去那股酸涩。他叉起一块牛肉,送到许佳楼的嘴边,怀著近乎怜悯的感情注视著他。
  出乎意料的是,许佳楼拒绝地偏过头:「不要。」
  「佳楼……」
  「佳楼。不认识。」生硬地这样说著,许佳楼拂开他的手,为了证明自己很好似的,突兀地加快进食的速度。但不久又是叮地一声,叉子再次掉落。
  每一次,掉落的不光是钢叉,更是傅重之悬在半空的心。
  再这样看下去,他会精神错乱。
  「佳楼……」
  「哼!」
  让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许佳楼居然回了一「哼」。以他这几天的表现来看,这种情绪反应简直堪称奇迹,Elisa甚至激动得脸都涨红。
  可能是看出右手没法用了,许佳楼干脆改用左手,虽然笨拙,至少不会失手。
  望著他不够灵活的动作,再想到他从前的意气风发,傅重之喉咙里溢出浓烈的苦涩,悠悠地长叹一口气:「佳楼,你相不相信因果报应?」
  许佳楼似乎没有听见,也或许是听见了,但听不懂。他照旧埋头进餐,看也不看傅重之一眼。
  傅重之不由衷地笑了下,仰起头眺望蓝天,怀念地在天幕中描绘许佳楼曾经的容颜。
  ──那一副常常似笑非笑著的嘴角。
  假如真的有上帝,那麽他很想问问,命运这样安排,究竟是想惩罚谁,报应谁?
  如果可以,他宁愿失去记忆的人是他,失去健康的人也是他,好让许佳楼反过来为他煎熬,为他心碎。
  如果可以的话……

 


寂寞有毒 18

  午餐之後,两人回到来时的位置──那两只隔米相望的荡椅。
  女佣为许佳楼拿来一面画板,板上夹有厚厚一沓素描纸。看情形,这是许佳楼让做的,而且这几天来都没有过,因为身旁的另几位女佣看到这一幕,也都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在後方观察了一阵子,见许佳楼只是捧著画板出神,什麽也不做,自然也不需要帮忙,她们便离开去做各自的事。
  傅重之远远望著他,本想等著看他究竟要做什麽,无奈九月的微风实在和煦,头顶又是暖洋洋的太阳,傅重之不多久就撑不住,一头歪在荡椅靠背上,睡著了。
  不止睡著,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场车祸,夺走了许佳楼的生命,他站在他的墓碑前久久发呆。
  醒来时满身冷汗,他张惶地寻找许佳楼的身影,看到人还坐在原处,他才完全从恶梦中脱离出来。
  只是……他叹息,不知道许佳楼是死去比较好些,还是就这样脆弱无力的活著比较好。
  下午的风略微大了,一张纸被吹到他眼皮底下。他拾起来,看得出它曾被蹂躏过,纸面皱巴巴的。
  而让他惊奇的是,这张纸上绘著图,并且他一看,就知道这幅图里画的人是他。虽然面孔和身体的比例都严重变形,但仍能认得,就是刚才熟睡的自己不会有错。
  握纸的手不由得微微发抖,他抬头向许佳楼看去。对方仍然一动不动,似乎压根没察觉他已醒来。由於画板挡住了大半张脸,他也无法看到许佳楼脸上的表情。
  他从椅中站起来,向著许佳楼慢慢走过去,每走几步,就会有一张被遗弃的素描在他脚下。他一张一张捡起来看,每张图都大同小异,因为画的都是沈睡的他,而比例失调、画面凌乱则是所有图共同的通病。
  那时他还并不知道,这些图都是出自许佳楼的左手。以一个惯用右手的人来说,画的东西能看出原形已非常不错。
  很快,他来到许佳楼身旁,当他仔细看清楚此刻覆在画板上的那张素描,他才明白,之前那些画是怎麽回事。
  现在曝露在他眼底的这幅图,不论是人物的表情,或是身体姿态,全都真实自然、栩栩如生。而这时候,许佳楼握笔的右手还停留在「他」的头发那里,似乎准备把发丝勾勒得更加细致。
  傅重之不禁屏息,因为他画得是那麽好,就连本人看了都有些汗颜。
  这是一只专为创造美丽而生的右手,傅重之毫不怀疑,然而当他想到这一点,心情却再次坠入谷底。因为这支右手,已经差不多废了。
  突然,他意识到不对劲。
  许佳楼怎能画得出这幅画来?尽管画还不完整,但也八九不离十。对那只右手而言,这应当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工程。
  心思这样一转,他才留意到,从他过来到现在,许佳楼的笔尖始终停在那一点上不曾移动。他心里咯!一下,不安的预感猛然强烈。
  视线上移,果然在许佳楼脸上找到了竭力忍耐的神色,眉头紧皱,豆大的汗珠顺著额角滚落。
  他紧张起来,坐进许佳楼身边,握住对方已然僵化状态的右手。
  「你还好吧?」他低声问,另一只手轻拍著许佳楼的後背,心情复杂地感觉到,他背上的肌肉也是绷紧的。
  许佳楼直直地盯著画纸,一声不吭,就好象灵魂被画给吸走了。
  傅重之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探进对方掌中,试图将那根画笔抽出来。不料许佳楼捏得很紧,他努力了几回都没有成功。
  他发出挫败地吁叹,本想放弃,但还是决定循循善诱。
  他是医生。
  「你累了吧,应该休息一下才对。来,把笔和画板都给我,好不好?」
  「……」许佳楼依旧不为所动。
  既然无法沟通,傅重之也不顾及那麽多,直接托住他的手肘抬高。正要去夺画板,许佳楼的身体突然一震,画笔从手中滑落,在纸上制造出一条瑕疵。
  「疼……」
  许佳楼的五指扭曲,呻吟著,「好疼……」
  「啊,佳楼?」
  傅重之的五脏六腑都被他的呻吟搅得一团乱,双手环住他的腰,「真的很痛吗?以前有这样痛过吗?」
  「嗯……」
  「那止痛药呢?有没有吃过?」
  「没有。」
  「怎……」痛成这样,却从来不靠药物抑制?
  傅重之实在没办法了。再好的医生,身无医疗装备,也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
  「很疼,很疼啊……」许佳楼仍在受不住地无助呻吟。
  傅重之听得心慌意乱,他知道,那并不光是生理上的痛楚。他托起许佳楼的右手,用自己的脸与唇反复摩挲著他伤处的绷带,好似一个虔诚的教徒。
  「不疼,一会儿就不疼了,没事的,佳楼,没事……」
  话虽如此,再动听的言语毕竟不是药物,麻醉不了人的知觉。
  许佳楼又呻吟了几声,蓦地停下来,眼神缥缈地看了看他,忽然倒进他怀里。额头抵在他的锁骨,身体忍痛忍得发颤,却真的不再喊痛。
  傅重之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麽,只能一言不发地抱著他,好象要把他的疼痛过继到自己身上来那样,紧紧抱住他。
  除了彼此的呼吸,草地上再没有其它声音。
  良久的安静过去,傅重之终於听见许佳楼开口,声音明显地平稳了,只是因为埋在他怀里而显得闷闷的。
  「重之。」
  「……」
  「重之。想这样叫。」
  「……可以。你想怎样叫我都没关系。」这样说著,傅重之宠溺般地揉揉许佳楼的肩胛骨。
  「嗯。」
  似乎还不习惯被人以这种方式对待,许佳楼不自然地耸了耸肩,但并没有拒绝,又说,「还有我。」
  傅重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弄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不禁苦笑。
  「佳楼。」他说,「这是你的名字。虽然这里的人都叫你Carlos,但我所认识的你,就叫佳楼,许佳楼。」
  「佳楼。好。」许佳楼相当顺从。一只手顽皮地、但又像是无意识地,玩捏著傅重之的上衣钮扣。
  「重之。」没有後续内容的呼唤,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确实拥有如此称呼对方的权力。
  傅重之失笑了,心里有些暖暖的痒,却还有些刺刺的疼,很矛盾,但是心情特别充实,让人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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