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蓝哽咽,言不能续。她把头轻轻偎在哲辉的胸前。
哲辉没有避闪,竟还不由自主地用手揽葛蓝的肩。
哲辉自己都觉得诧异?
13路车上。
葛蓝低著头。她的眼睛红肿。
“在一次连续几天几夜的豪赌之中,爸爸突发心脏病死在了赌桌上。外婆把女儿接回了家。一度,妈妈的神智开始清醒。可当她听到周围人们指指点点的非议、面对鄙夷憎恨的目光,精神再次无可选择地被打回原形。那以後,妈妈的春天再也没有回来......妈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恶劣的环境,使妈妈的病情日甚一日。妈妈总是竭斯底里的大叫‘放我出去!凭什麽关著我?’,可没有人理会她的问题和要求。那个年青的流氓院长对她百般虐待。不但不理解和体谅妈妈的境遇,竟还用手铐脚镣强制她的身体......”
“太可恶了!应该阻止他们虐待和迫害你母亲。”哲辉义愤填膺。
“他们竟然说是妈妈损坏了他们的东西、破坏了院里的秩序,”葛蓝显得疲惫至极,“每次接到他们发难的电话,我的心几乎就要跳出来。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小。”
“还有我!我可以帮你!你难道不想试试,两个人努力的结果?”
急转弯,车大幅度倾斜。哲辉用力挽住葛蓝的身体。
“为什麽你害怕告诉我这一切?怀疑我对你母亲不能够宽容理解?这不是你妈的错!她原本就没错!”
葛蓝紧盯哲辉的眼睛,疑是自己听力有误。
“世俗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坚守什麽‘门当户对’‘千年古训’。哪里有一点点包容理解的开明之心?在他们的眼里,真爱也是有规矩的,就是要服从於先人们沿袭至今的理约俗成。全不管那些所谓的‘理约’牺牲了多少痴男怨女毁灭了多少真情挚爱,更不管在那些所谓的‘俗成’下追求幸福的人们苟延残喘红颜老去......我真想把这些旧理俗约统统扔进黄浦江里,让滚滚向前的洪流把它们全都埋葬!”
阳光射进车窗,把哲辉的脸照的发亮。
葛蓝有种强烈地冲动,想尽情地拥抱哲辉。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
哲辉和葛蓝跨进了“爱心精神康复中心”的主管部门“民政局”的大门。
第三天。太阳落山时分。
哲辉和葛蓝把母亲转到了另一家虽然地理偏远但声明卓著的“爱心之家”。
哲辉发现:在芸芸众生里,并非只有自己才活的最累、活的最苦。
为了帮助葛蓝减轻些压力,哲辉把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奶奶。并且有意识地为葛蓝提供最大的方便。
葛蓝告诉哲辉,她曾决定让他们一家无一例外地了解她的故事。可不知为何?文秀竟阻止了她的做法。她想:也许妈妈的“爱情经历”未来的丈夫同样鄙夷。
哲辉明白:那是文秀无可奈何的担心。妈妈不想葛蓝留一丁点的把柄给自己。
哲辉和葛蓝成双成对出出进进。文秀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似乎看到了史家的明天。明天?也许压在她心头的那座大山就要彻底消失。这可是她和婆婆渴盼已久的最大心愿。
文秀和婆婆合计,决定向她们等得太久的目标冲医院的长廊。文秀终於向儿子摊牌。
哲辉一听,脸胀的通红。不是羞涩,而是急了!
“不行!没这麽快的!我不想结婚!”
儿子的态度一如既往、依然不肯让步?文秀不免伤心起来。
文秀落泪,哲辉也不好受。
“妈,我们能不能都退一步?等奶奶病好了再说?”哲辉放软了语气,拿出商量的口吻。为了他的婚事,母亲的眼泪,他看的太多。
文秀垂著眼帘,目光呆滞地望著走廊边的草地。冬季。草黄了。
“小辉,实话告诉你吧,蒋医生说奶奶只是在捱时间!她要我们:老人想吃啥就给她做啥,老人想去哪里就让她去哪里,老人有啥未了的心愿就最大程度地满足她......否则,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後悔。”
哲辉听不下去,鼻子酸紧。
“你想想,一小碗饭奶奶要吐几次,她还能吃啥?上八十的人了,她还能去哪?我们能做的只有在她老人家所剩无几的日子里尽可能地满足她未了的心愿。除此之外,我们别无选择。惟有如此,奶奶百年之後你我才可以告慰你爷爷和你爸爸的在天之灵。现在,奶奶惟一的要求就是要你结婚成家、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替史家兴旺门第。小辉,只有你才能让奶奶瞑目而去。也只有你才能让妈妈免受终身遗憾之苦。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犹豫什麽?你还有什麽放不下、不能做的呢?......”
文秀的一番话,如锐利的尖刀刺入哲辉的胸膛、刺入哲辉的心脏。哲辉感到痛彻心腑。面对发渐早白的母亲、想著病榻上正与死神搏斗的奶奶,哲辉还能再说些什麽?他仿佛看到天堂里的爷爷和父亲正睁大哀求的眼睛,紧紧地注视著他。
哲辉觉得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再也找不出一个字来继续这个和母亲曾进行过无数次的话题。
哲辉像是爬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大山、涉过了一条又一条的深水。而前路漫漫,仍然看不到平原、望不著岸。他已筋疲力尽,无力继续前进。
哲辉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徘徊。月,带著他的影子一路跟随。
哲辉下意识地上了13路车。在车上摇晃了半个多小时。又从终点站摇晃著回到了始发站。
午夜过後。
哲辉意识到:该回家了!
推开门。
哲辉诧异?
自己推开的竟是威海公寓的这扇门。
哲辉无奈地长叹!
他累极了!真的不想继续再走。他想赶快找个落脚地能够让自己筋疲力尽的身体歇一歇。
这里的一切,哲辉就是闭著眼睛,也能如数家珍。这夜,那个令他魂不守舍的男人正在遥远的水城停留。这刻,那个人的心是否也如他一般,思念像是成千上万条虫蚁,也正疯狂地侵噬著他。
床柜上的照片。他的胳膊揽住他的肩。
他曾说过:我不会让你从我的臂弯里溜掉。因为你已无处可逃。
照片旁就是那张松软的床。床宽四尺。他喜欢夜里两个人身体的紧密相靠。说每个夜晚你都别想和我分离。为此,哲辉还曾把他踹下床去,骂他:大臭脚,别像“强力胶”一样粘我这麽牢。每次,他总是厚著脸皮再爬上床,凑近他耳边告诉他这叫“味道”!男人的味道!让你牵肠挂肚的味道!也怪?不知哪天起,哲辉真的开始留恋起这种味道。
这是一种让他激动的味道。
大臭脚,不知现在好不好?换了水土,老气喘犯没犯?
哲辉傻呆呆地坐在摇椅上,痴痴地望著写字台。摇椅是他特意买来的,说“看你每天板直个身子面对电脑,我心疼”。静悄悄的夜里哲辉总是喜欢在摇摇晃晃中默默地看著他在那张大写字台前又算又画,直到静的使他们不得不把注意力移向那张可以帮他们恢复活力的床。
大臭脚,脚臭心更狠。飞越了重洋,就忘了这里还有印证他们彼此的屋和床。如今,自己就要面临人生十字路口的巨大选择,却孤立无援没了方向。
大臭脚,有本事你永远不要回来?回来也永远不再见你!
哲辉想著,摇著,昏沈沈的睡了过去。
朦胧中,一阵急促的铃声把他打醒。他第一时间摸出手机。心想:莫非奇迹真的出现了?
哲辉刚进“火鸟”,汪涛拽住了他。拿手一指。说道:“快去看看你的好朋友吧。世界末日的样子。”
哲辉跑过去,在靠近角落的位置里一把夺过了谢枫手里的酒瓶,“不要命了?这里不是酒吧。”
谢枫头也没抬,上身倾伏在桌上,晃著脑袋,“你来干吗?你不在医院里陪奶奶跑这来干吗?”
哲辉把酒瓶往桌上一搁,说道:“汪涛打电话给我,说你不要命的灌酒。谢枫,你这是怎麽了?平日里你可不是这样的。”
谢枫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脸色透红,眼睛布满血丝,“你说我平日里是什麽样子?实话告诉你,这就是我的本来面目。你笑话我了吧,哲辉。看我现在,头发乱糟糟,眼圈发黑,身上脏兮兮......多像个既没出息又讨人嫌的可怜虫!对,我就是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大笨蛋!”
哲辉听的一头雾水,料想谢枫一定出了状况。他望望四周,拉拉谢枫乱挥乱舞的手臂,“你冷静一下。别在这出洋相。”
谢枫折过身来,大力握住哲辉的手,“是啊,都在笑话我。就连你也笑话我,是不是?我知道,我穷、我笨、我痴,你心里根本瞧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对不对?在你们眼里我是滩糊不上墙的烂泥,永远也没有希望......”
哲辉想起几天前母亲曾对他说起过谢枫有心事找他的话,忙道:“别胡说,我们谁都没说你比谁差。谁也没有瞧不起你。在我眼里,从没。”
谢枫猛地把哲辉拉到自己面前,脸贴的很近,一字一句地问道:“哦!是吗?我问你,我真那麽好,那你为什麽不肯和我睡觉?你说,在你眼里我那麽棒,你为什麽不愿跟我上床?......”
哲辉没想到谢枫会借酒撒疯,冷不防,窘在那里。
谢枫“哈哈”大笑起来。围观的人都跟著哄堂大笑。
哲辉“啪”地一巴掌甩在谢枫脸上。拖起他就向外走。
“行!你不是想和我睡觉吗?走,现在我们就去......”
谢枫像个听话的乖孩子顺从地被哲辉牵著、走著。他们在离茶吧不远处的人行天桥上停住。天桥上,夜风迅速地吹乱了谢枫的长发。
谢枫的酒醒了一大半。
哲辉用手抚谢枫的脸,说道:“对不起!”
谢枫和哲辉对视。
谢枫把哲辉的掌心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两行泪水落下,“哲辉,我没醉。我是心碎。”
哲辉点点头,没有把手抽回来,“你的样子早就告诉了我。”
谢枫慢慢地放下手。摸烟。烟盒空了。
哲辉递了包面纸给谢枫。自己跑下了天桥。不一会,举著包555回上天桥。谢枫无声地接过,点了一支。
“哲辉,我是不是很差?很没出息?”
“你自己认为呢?”
“我努力地学、拼命的练,生怕自己没有出息。可在他们眼里,我笨、我蠢、我没天赋更没灵气,是滩糊不上墙的烂泥,一首歌录了几十遍还不能‘OK’。哲辉,看来我要辜负你的期望,我没希望了。”
谢枫沮丧的表情无以复加。
两人并肩靠在天桥围栏上。桥下,车水马龙。
“你还记得我提起过的凌飞的父亲吗?他刚进股市的时候也是踌躇满志。但,每次操作总是和市场背道而驰。帐号里的资金像流水一样减少。当时,他对自己是否还能继续搏击股海产生了疑虑。彷徨苦闷。市场像是偏偏跟他开玩笑。他买入就跌、他平仓就涨。他几乎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境地。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悟出:不是市场跟他作对、也不是机运弄人。而是他自己先自打败了自己。在行情的峰位,贪婪使自己昏了头。在市场的低谷,恐惧又主宰了自己。在失败面前,自卑取代了斗志。不究根寻源,却天天哀叹时不与我,老天不公......找到了致败原因,凌总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识和信心。他摈弃了浮噪、调整了心态、扬长避短,从头做起,很快重又崛起於股市。”
谢枫大口吸烟大口回出,有力而舒展。
哲辉侧过身,语态放的很平和,“我们无法弥补过去、决定不了结果、但我们可以把握现在。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努力过了,也就无可遗憾。很多可以攀登成功峰顶的人就因为功亏一篑,在黎明即将到来前失败的倒下了。现在,黑夜就要结束,黎明就要来到。我不想看到我的朋友成为倒在这个黎明之前的人。”
气温降到了零度。灰蒙蒙的云沈沈地压下。哲辉打了个冷颤。
谢枫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哲辉身上。哲辉没有拒绝。
“我只是心里著急。哲辉,我太想表现给你看。太想看到你的心意在我身上开花结果。”
哲辉仰头,面向茫茫苍穹。
“结果?我们的一生有谁能预测到结果?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我也想把自己对亚雄的爱表现给他看。也希望我们的感情能够真正的开花结果。可现实无情。我面前的路,一边是爱情、一边是亲情,我何去何从?事到如今,我已身不由己。明知道未来的结果不是我所想要,我亦无力抗拒,更不由我努力。谢枫,和我比起来,你有什麽资格说没有希望?还有什麽顾虑能束缚你的手脚而让你无所作为呢?”
谢枫轻揽哲辉的肩。这一刹,他好想把他紧紧地拥入怀中,用自己年青蓬勃的身体温暖这个背负著沈重十字架的人。
谢枫感到哲辉的肩单薄柔弱,在黎明前的寒风里不住的颤抖。
谢枫眼眶湿润,情难自抑,“哲辉,比起你,我还苦吗?”
黎明前的夜,最寒冷最黑暗,就连月也不堪忍受,躲入云层。
不知不觉中,他们站在了威海公寓前。
哲辉出门时,忘了关灯。此刻,正透出一窗的温暖。像春天。
“这个漫长的黑夜,我们徘徊的已然太久。回家吧!黎明前。黑夜和冬天不应该属於我们!”
哲辉递给谢枫一套睡衣,“他的,将就一下。快把你一身的酒污洗掉。”
谢枫有些犹豫,“要是亚雄知道我进了他的家门,还不把我打出去。”
“你不了解他。他并非你想象的那种人。”哲辉给谢枫煮咖啡。
“可我好象成了他的情敌哦?”谢枫恢复了老样子,打趣,“现在,你居然趁老公不在家,偷偷摸摸地带回野男人来,而且还是他的家。什麽行为?你就不怕他突然回来?”
哲辉笑道:“这叫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再说,为了你这样的大帅哥,被他揍一顿,值!”
两人同时大笑。
谢枫一边进浴室、一边还忍不住贫嘴,“反正他不在家。哲辉,我说......今晚我就委屈自己一次吧。”
“委屈什麽?”
“牺牲一次给你啊!瞧瞧你眼前的帅哥,打著灯笼都难找哦!别人求还没指望呢,今晚就便宜你吧。”
“呸!没脸没皮的,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可不稀罕。一个就够了。”
“你怕他?他不在威尼斯吗?你我就做了吧?啊?我不错的!不想试试?”
“不行,他看著呢。”
哲辉手一指。谢枫看到了桌上的照片。
“让他看著好了,气他。谁叫他老让你痛苦。我来帮你出气。”
哲辉一把将谢枫推进浴室,说“在这里啥事都能做,就一件事不能做”,关了门。
谢枫开了龙头,在里面唱歌。
哲辉正在给谢枫打地铺。手机响了。
“哲辉吗?我是李老师。他刚来电话。明晚七点到。祖峻又进了医院,情况很不好,我不能去机场了。你去吗?”
哲辉的心狂跳起来。
“怎麽了,哲辉,你是在开心还是烦恼?”谢枫擦著长发从浴室出来。
“他要回来了!他终於要回来了!”哲辉自言自语。
指针滴答。在哲辉的心尖一下下划过。
病房的窗紧闭,把漆黑的夜拒绝在外。
下班後,咪咪来电话询问交易所对面的“东方医院”几点停诊。哲辉追问。咪咪说忽然在下巴处摸到了一只淋巴。上网一查,说这也是感染“HIV”的急性期症状之一。哲辉安慰他不要疑神疑鬼对号入座。咪咪“祥林嫂”似的把著个电话没完没了的那几句:“我完了!我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