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主也请保重。」
一声保重,便拉近了山高水长的距离,马车越来越远,终於连天涯鹰阁都看不见了,坐在车厢中,恒罪月翻看著手中的折扇,白玉为骨,雪纸为面,描金山水画的是天际远山、点点金翠,扇下垂挂一绺水蓝流苏绳结,镶墬一颗透明琉璃珠,这样名贵的扇子,哪里适合江湖闯荡?忍不住一声轻笑,几时这乐竹风也学得乐纪那般心细,竟用这把扇子要他万事小心。
见恒罪月将扇子翻来覆去的看著,又莫名一笑,雁离忍不住问道。「庄主不喜欢那柄扇子吗?」
将扇子递给雁离,恒罪月问道:「雁离,你说这把扇子如何?」
「巧夺天工,灿烂夺目,而且……很适合庄主。」雁离递还扇子之时,如此说道。
「是吗?那麽,我便喜欢了。」又看了看手中的扇子,恒罪月又是一笑。「雁离,你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对庄主而言,这两柄扇子,相同吗?」
「有何不同?说到这个,雁离,之前那柄扇子你可已丢了?」
他点点头,恒罪月没再多说什麽,只是笑了一笑,马车走著原来的路,他们将要回到之前的城镇,偶尔雁离会发现,恒罪月经常对著地图发愣,但他什麽也不问,像是什麽都明白。
其实,那两柄扇子是不一样的,怎麽会一样呢?取出怀中的扇,雁离一折一折的将之展开,乌木扇骨镂刻著精致的雕纹,雪浪扇面画的是一杆翠竹,竹上斑斑点金,据说是湘妃的眼泪,金般珍贵,论笔墨,不过是二流名家、论精致,乌木自是不如白玉,若说珍贵,更是远远不及乐竹风所赠之扇,但这两柄扇子不同之处,又岂在外观或价值?
也许,就连恒罪月都忘了,两年前,他亲眼见那人赠扇、见恒罪月为此扇笑开一弯灿烂,更胜扇面斑斑点金。
抚上扇面烧黑的污痕,他摇摇头,纤指轻收,又将扇子收回怀中,就在此时,小二端著膳食来到他身後。
「这位客倌,其实你在楼上等就是了,何必坐在这厨房边又闷又热呢?」
「怕东西多了,小二哥忙不过来。」雁离点点头,帮著小二端起剩下的菜肴,并一同走回客房。
後来的每一天,他都独自坐在客栈的厨房边,一个人静静地看著那柄坏了的折扇,即使恒罪月总是要他早点回到房里,但他只是笑著点点头,并不遵从,这段时间,他白日与恒罪月共处在一个小小的车厢内,夜里又共宿一房,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也许并不必要,可他总想要看看怀里这把折扇、摸一摸那乌黑的焦痕,想起……恒罪月收到扇子时的笑。
如果恒罪月知道他并没有丢掉这把折扇……他偶尔这样想著,并又淡淡地笑了。
他们越过了访得九公的那座城镇,一路往南而去,恒罪月一如以往,总是喜欢在车厢内递给他不同的点心或小玩意,但他现在已经不吃惊了,有一天,陆眷风告诉他,在他们的马车之後其实有许多不现踪影的随从,随时保护著盟主的安全,这些点心其实都是恒罪月趁著他不注意时吩咐置办的,对於陆眷风的坦白,恒罪月一面无奈的摇摇头,像是从此便少了什麽可以逗得雁离笑的法宝,一面又递给他一盒精致的小点。
「想要他们做什麽都可以,雁离,你可想要些什麽?」以扇子指了指马车外那群不见踪影的随从,恒罪月笑著这样问道。
雁离看著他的笑靥,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夜里,奔驰多日的马车缓缓停下,眼前是一处小小的宁静城镇,恒罪月带著雁离与陆眷风入住了镇上唯一的一间小客栈,三人用过简单的晚膳後便睡下了,当雁离醒来时,恒罪月早已醒了,就坐在桌前看著手中的折扇,见他醒来,便轻轻地收起了扇子,待得雁离梳洗过後,陆眷风刚好端著早膳走了进来,恒罪月似若有所思,一碗稀粥喝了半天也不见底,看著他的模样,雁离更是毫无胃口,直接放下了筷子,用过膳後,他们没有拿起行囊,就这麽上了马车,车上只放了乐竹风所托的两只木箱,抚过木箱上的纹饰,恒罪月淡淡地笑了。
繁花尽处 十一
「雁离,再过一会儿,你便能见到花当家了,一段时日不见,你可想念他?」
紧紧地握著腕上的碎晶手鍊,雁离笑著点了点头。
「不知慕吟待他可好?」看著窗外,恒罪月的声音几乎要让车轮声所掩盖,但雁离仍是听了个清楚明白。
百日谷内遍植青竹,竹林深处只得一座小小的庄园,木门之前,是乐纪喜出望外的笑靥,紧握著恒罪月及雁离的手,乐纪几乎无法言语,当恒罪月取出乐竹风的书信,乐纪更是忍不住掉下眼泪,慕吟轻轻地将他拥入怀中,低沈的嗓音说著安慰的话语,那麽的温柔好听,乐纪终於止住泪水,陆眷风搬入了两只木箱,慕吟便留著乐纪与恒罪月、陆眷风三人在厅前说话,与雁离一同准备起酒菜,酒是恒罪月自己带来的真珠红,雁离只准备再烧几个小菜,加上带来的一些点心,应该也够了。
「慕公子,这儿让我来吧,你到前厅与花……其他人一起吧。」
慕吟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他在庄里不戴纱帽,便这麽散著一头乌黑长发,略微掩著颊旁伤痕,而那笑容美得令人屏息,更遑论染著笑意的如梦蓝眸。「你就唤他花当家也无妨,无论什麽称呼,都是乐纪。」
雁离低下头,像是终於放松的笑著点点头,却见慕吟已挽起衣袖准备洗菜,忙要上前阻止,慕吟却止住了他的动作。「不要紧,我帮你吧,两人一起做总是快点。」
於是他们在称得上广阔的厨房里一同做菜,偶尔说上几句,几乎都是关於乐纪,关於乐纪与慕吟的故事,雁离曾听过一些,但他从不知道故事中的慕吟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连盛菜摆盘的动作都无比轻柔,而唇畔的笑意更是轻灵透彻,像是对於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不满,而一切都是为了他所爱的那个人。
「慕公子,你与花当家过得好吗?」他本只是这样想著,却没料到竟将问题说出了口。
看著他,慕吟笑得那样天真美丽。「没有什麽不好的。」
看著那灿烂笑意,雁离心中一动,忙转过了身假装看著锅中的菜,却怎麽也止不住眼中的酸涩,原来幸福也会伤人,怎麽会、怎麽会,怀中的扇子怎麽会变得如许沈重,像是沈甸甸的压在心头,而眼泪终究无法停住,雁离掩著嘴,那麽小心的不想让一丝哽咽溢出,可慕吟仍是察觉了他的不对劲,硬是逼他转过了身,但看著那张哭得难过的泪颜,慕吟却只是轻轻地为他拭去停不住的泪水,没有问他为何伤心。
「对不起!我只是……」他只是想起一个人喝粥的模样,明明是万分期待的,却又偏偏心烦意乱。
温柔的抚摸著他的头,像是对待迷途的孩子一般。「不需要道歉,步云缺说,难过的时候,哭并没有错。」
一定是因为那声音太动听太温柔,所以他的眼泪更是停不住,就这麽任他哭泣,慕吟轻轻的说步云缺是他师父,是一个很爱哭的人,说他……说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说到一次慕吟的师父大醉了三天三夜,慕吟实在看不过去,也不管他师父正哭得伤心,一把抓住人就往水桶里摔,他师父火气一上来连哭都忘了,拉著慕吟就往屋外寒潭里丢,结果下场是两师徒都染了风寒,首先被摔下寒潭的慕吟倒还好,躺了三天就活蹦乱跳,反而是跳下去救人的步云缺直躺了半个月才能起身,还要慕吟照顾,听著,雁离忍不住破涕为笑。
为他拭去最後一滴泪,慕吟笑著递给他一条冷泉泡过的手绢,又拉著他在桌旁坐下,自己一个人手脚俐落的切菜、放油、下锅、装盘,看著他的动作,雁离只是抚上胸口,那柄扇子依然沈重,但他……看著慕吟的背影,他只是无可奈何的一声轻叹,并站起身,帮著慕吟端菜。
进入厅堂之前,雁离缓了脚步。「慕公子,我的眼睛……」
慕吟回头看看他,随即笑道:「没事。」
两人回到厅堂,才刚放下盘子,眼前的酒盏便已被斟满,酒壶、酒盏都是簇新的,方才从乐竹风所赠的木箱中取出,乐纪为所有人满上酒盏,便先乾了一杯。「有朋自远方来,乐纪先乾为敬!」
恒罪月笑著,也乾了一杯,放下酒盏,他却转头看著雁离的眼睛。「雁离,你的眼睛怎麽了?」
雁离忙掩住眼眸,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正欲开口说些什麽搪塞过去,慕吟却先开了口:「没事,雁离只是在厨房里让烟迷了眼。」
「原来如此,可好些了吗?雁离。」乐纪忙也过来探视。「要不要拿些药膏给你擦擦?」
「不用了。」雁离摇摇头,先夹了一筷子菜放入乐纪碗中,复又夹入恒罪月碗中。「还是请当家和庄主用些菜,莫要空著肚子喝酒了。」
众人笑著,气氛恢复热络,酒过数巡,慕吟见酒罈将空,意欲前往地窖再取些酒来,雁离亦跟著下桌,在其他人不注意之处拉住了慕吟的衣袖。
「慕公子,方才谢谢你。」
「不必客气──」话语未竟,雁离已被拉入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後的恒罪月怀中。
「你们两个说什麽悄悄话呢?」
慕吟看向恒罪月,笑道:「什麽悄悄话?盟主多心了,酒罈将空,我再去取酒。」说完,便转身离开。
直到慕吟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一端,恒罪月才放开雁离,但却抬起了他的脸庞,笑意不再的问道:「雁离,你也喜欢慕吟吗?」
看著恒罪月严肃的神情,雁离愣了愣,强逼自己笑了开来。「庄主,你喝醉了。」
「我哪有醉?我清醒得很。」手中折扇一敲,恒罪月笑著。「这麽说来,我倒忘了一样东西在车上,我这就去取,你快回厅里去吧。」
「我帮庄主去取吧。」
恒罪月却将他推入厅中,自己转身离开了,回头看著那道背影,雁离却再也笑不出来,眼角见慕吟拿著酒罈缓步走来,他连忙打起精神,笑著坐回桌前。
「雁离,这段日子你都跟著罪月,他对你可好?」乐纪握著雁离的手,关心的问道。
「庄主对我很好,我过得很开心。」
「真的?现下他不在,若他对你不好,你大可老实告诉我。」
「怎麽,背著我说我坏话?」恒罪月却在此时走入厅中,笑得自是开怀。
乐纪松开了握著雁离的手,对著恒罪月笑道。「怕你欺负雁离。」
「有你替他撑腰,我哪儿敢啊!」恒罪月笑著入座,将手上的一只锦盒交给乐纪。「给你的。」
乐纪打开锦盒,忍不住一笑。「难为你还记得我爱吃这甜酥饼。」
恒罪月却只是笑看著乐纪拈起一块放入慕吟手中,并展开折扇,掩住笑得弯了的唇角。
繁花尽处 十二
月正当空,夜风翻过竹声如浪,桌下酒罈已不知倒下几个,乐纪有些醉了,慕吟就在一旁煮著浓茶,雁离则是收拾著杯盘狼藉的桌面,陆眷风依旧没事一样的吃著剩下的菜,恒罪月拈起锦盒中最後一块甜酥饼,忍不住笑了开来,将甜酥饼送入口中,细致如雪的饼皮随即化去,而甜香的内馅在咀嚼中彷佛顺著舌尖融化,原来这饼的滋味是这样,他总是为人买饼,自己却不曾吃过,原来这饼的滋味便是这样。
慕吟倒了杯茶递给他,恒罪月的目光顺著眼前的瓷杯一路往上,直直地望入了慕吟的眼中。「好好照顾乐纪,还有你自己。」
「我会的。」
接过瓷杯,恒罪月饮下一口浓茶,口中的甜腻香味随著茶水滑过咽喉,终於只留下一点甜香,慕吟又端过一杯茶给乐纪,他静静地看著乐纪倚靠在慕吟的肩头,笑著轻啜了一口,在情人的怀中,即使不为酒醉,也为人醉……乐纪似有所感,偏头看向了他,恒罪月心中一跳,但乐纪只是向著他轻轻笑开,看著,他也笑了。
那目光、那笑……终究是不一样的,展开手中的折扇,想起乐竹风站在那开得狂豔的红花前,若有所失的说花时一旦过去,便再也追不回了,是啊,再也追不回了……这样想著,他终究落寞的笑了。
乐纪却没有看见他的笑,只看见他手中陌生的扇。「罪月,怎地换了扇子?」
「对不住,你送的那柄不小心弄坏了,这是竹风送的。」恒罪月略带歉意的将手中的扇子递给乐纪,任他赞叹的翻看折扇。
「那有什麽呢,江湖走动,难免弄坏东西,你人没事就好了。」乐纪忍不住又是一笑。「我两兄弟都送了你扇子,也算是赔偿我爹教你气折的那些吧。」
「又取笑我!」想起过往,恒罪月也忍不住笑了开来。「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不留下住一晚吗?」乐纪蹙起眉头,试图挽留恒罪月等人。
「不了,见你与慕吟过得好,我便安心了。」恒罪月站起身,折扇轻扬,仍是一派潇洒。「日後若有事,只管通知我。」
「谢谢你,罪月。」看向一旁的雁离,乐纪轻道:「罪月,雁离外表淡漠,但骨子里却是执拗,便烦你看顾了。」
「我知道,你放心。我们这便离开,你们就别送了。」笑著,恒罪月却往乐纪走近。「慕吟若是欺负你,尽管告诉我。」
乐纪一笑,靠向了慕吟怀中,拥著乐纪,慕吟笑道:「有你替他撑腰,我哪儿敢啊!」
听见似曾相识的话语,恒罪月朗朗大笑,踏月而去的背影恍如出尘。
上了马车,雁离只是看著恒罪月斜倚车窗静静望月的身影,没有人说话,仅有车外的虫鸣伴著车声辘辘,他今日喝得多了,略微有些醉意,但他仍是执著地看著恒罪月的背影,直到那水蓝背影变成两个、三个,他才受不住的闭上双眼,跌入深深黑乡之中,而印象中的最後一眼,仍是恒罪月。
再次睁开双眼,他已在客栈之中,窗外下著雨,而恒罪月坐在桌前,仍在看他那些永远看不完的卷宗,听见他发出的细微声音,恒罪月转过头来,带笑的眉眼似与往日无异,雁离下了床,梳洗一番後也坐到桌前,恒罪月为他倒了一杯茶,茶色漆黑并带著浓浓药香,他知道,这是残月庄主白少邪精心炮制的,轻啜一口,甘美的茶液流过咽喉,像是连心都舒展开来,捧著茶盏看向恒罪月,後者握著朱笔正写些什麽,而那柄贵重的折扇就放在一旁,看著那温润白玉扇骨,雁离正想开口说些什麽,却恰巧地传入一阵敲门声,陆眷风走入房中,在恒罪月耳旁说了几句话,恒罪月听著,随即便与陆眷风一同离去,离开前不忘叮咛他待在房中,不要到处走动,这一天,雁离一直待在房里,直到戌时将尽,恒罪月与陆眷风皆尚未回来,而窗外的雨已然停了,他走出客栈,夜里的风吹得那麽舒畅,他便信步走在街道上,宵禁时辰未至,街上仍有些小摊子,但他只是一直向前走。
没有目标、没有意义,脚下的每一步都和他的人生一样,雁离走得出神,浑然不觉恒罪月正跟在他的身後,回到房中却发现雁离不在的他接到属下的讯息,说是雁离一人离开了客栈,他随即追上,却见雁离只是在街上信步乱走,像是没有任何目的地,虽觉奇怪,却也只是静静跟随。
入夜的街道上,总有几处高高地挂著红色灯笼,花枝招展的女子则站在门口送往迎来,恒罪月内力深厚,百步前便听见那些淫声浪语,正在思考是否该想法子让雁离换个方向再继续走,眼角却见三名醉汉已然缠上雁离。
「喔,好漂亮的小爷啊,可是哪儿的院里出来接客的?」随之而来的,还有其他男人放浪的笑声。
没有理会男子露骨的目光与言语,雁离略退了几步,便转身意欲离去,但男人不愿就这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伸手拉住雁离的肩膀,雁离仍是沈默,只是静静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直到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他才嫌恶的偏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