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花,光影,偶尔会是阴暗的树荫,恒罪月看著,突然想起今日的点心是这附近远近驰名的甜酥饼,同样以木盒装著,就放在车厢的另一个角落,看著那木盒上精美的花贝雕饰,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也许不是突然的,偶尔静下来,他总是会忆起那个人的身影,即使是非常黯淡的,却依旧烙印在他心底,他还记得那人也极爱吃这甜酥饼……遣人送去一盒吧,不,太突兀了,他不喜欢做没有任何理由的事,也没有必要,早该忘了的,明明知道,但为何心头却传来一阵细微的痛楚?
不,其实可以有理由的,他的脑中转啊转的,只要愿意,一定会有理由的,是了,他可以先……正想著,他却又笑了,然後,长长的叹息,不自觉的看向雁离,而後者仍沈沈的睡著,他害怕这声叹息被听见吗?又或者,希望雁离怯生生的问自己,怎麽了?
怎麽了?不不,没事的,他会这样说,并笑著将木盒递给他,看雁离为这酥饼的来历而伤脑筋,然後咬下一口,泛起满足的笑意,只是这麽想著,他忍不住又是一声轻叹,辘辘的车声掩盖了这声叹息,右肩传来的一点温暖似乎不够吸引他所有注意,於是他转移了目光,静静地看著雁离,还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并倚靠著他,看似非常舒适的睡著,雁离睡著了就像个孩子,眼里不再有过多的顾虑,而总是微蹙的眉间亦舒展开来,精致的五官更显清丽,想起初见他盛装的惊豔,恒罪月不由得轻轻笑了,听闻雁离仍在任风流时以舞艺出众成名,不知何时有幸方能得见他的舞姿?视线突然一闪,原来是洒进车内的阳光照射到雁离腕上的碎晶手鍊,雁离似乎相当喜爱这条手鍊,总是不离身地配戴著,不知是谁所赠?一边想著,恒罪月伸出了手,指尖正要触到碎晶之时,马车突然停了,而雁离亦正巧转醒,仍有些睡意朦胧的眼,像是正在确定自己身在何方,然後,果然不出恒罪月所料,他立刻退了开,并蹙起形状美好的双眉。
说是退开,但并不远,恒罪月轻声一笑,伸手将雁离面前的发拨到一旁。「昨晚没睡好吗?雁离。」
「不……」拨弄著有些凌乱的发,雁离不知该说些什麽,说自己想著他的身影一夜无眠?多麽荒谬。
恒罪月没再多说什麽,像是了解他的有口难言,只是轻轻地拍拍他的头後,便下了马车,将自己打理好,雁离随即跟上,恒罪月并没有走远,就在车厢外,并伸出了手扶他下车,眼前是一处极为热闹的城镇,单是透过城门望去,便已觉人潮往来、川流不息。
「雁离,等会儿就拜托你了。」恒罪月看著城中,似在盘算著什麽,并朝他这样说道。
虽不知是为了何事,雁离仍是点点头,大有一丝慷慨赴义的意味。「是。」
看向他,恒罪月不知为何,低低地笑了起来。
繁花尽处 六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一处不甚浓密的树荫下,坐著一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众人来来去去,不甚搭理他,老乞丐却也不挂心,自顾自的拿著树枝敲打面前的破碗,看似颇为自得其乐的唱著:「天也空啊地也空,一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啊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情也空啊爱也空,明朝不过如一梦;金也空啊银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权也空啊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唱罢甚至哈哈大笑,拿起一旁的葫芦灌起酒来,雁离看著树下的老乞丐,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恒罪月,虽然不解,却也只是静静站立,直到恒罪月有了动作。
走至老乞丐身前,恒罪月折扇一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九公,这可找到你了。」
老乞丐睁开一只眼,看见一身蓝衣的恒罪月,竟是百般无奈的摆摆手。「去去去,莫扰老头子清梦。」
恒罪月只是笑著,依旧站在老乞丐身前,折扇轻摇,像是非常习惯这样的对待,雁离不敢说话,仍默默地立於恒罪月身後。
「哎呀,你烦不烦啊!老头子都躲到这儿了,你还硬是要跟来!」被唤作九公的老乞丐烦躁的坐起身,又拿起葫芦灌了口酒,手中的树枝直指著恒罪月。「说吧说吧,什麽事?」
恒罪月接过陆眷风手中的葫芦,双手奉上。「劳烦九公为我寻一人。」
九公接过葫芦,打开塞子又灌一口。「喔喔,好酒好酒!」
「九公。」
九公灌著酒,没好气的看向恒罪月。「以为一瓶酒就能收买老头子啊!找人?什麽人这麽神通广大连你也找不著?你手上的迅风门和暗麒麟是装饰用的不成!」
恒罪月眼神一黯,却仍是微微地笑著。「迅风门与暗麒麟,玥伦正重新打理,而要找的这人算不得神通广大,但名字却生份得很,这才请九公帮忙。」
九公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似乎对这话题没有什麽兴趣,雁离看著,忍不住微微笑了,还真是第一次看到对恒罪月这般态度的人,教人不觉有趣都不行。
「九公,可否帮我这个忙呢?」恒罪月依然轻声细语,虽不到低声下气的程度,却也是十分忍让。
「哼,要我帮你,可以啊,少邪呢、玥伦呢?再不然练雨呢?」
「九公,少邪人在残月,他也很想念您老人家,只是实在走不开,还望您老人家见谅;玥伦正忙著打理迅风门与暗麒麟,而练雨则有事先行回转冷月,他们都托我向九公请安了。」
「没有少邪、没有玥伦,连练雨都不在!就你这小子来,老头子偏就不帮!」九公撇过头,大有今日谈话到此为止的意味。
见状,恒罪月轻叹一声,收起折扇,回身向雁离说道:「雁离,我们走吧。」
就这麽走了?雁离心下一惊,却见恒罪月当真回头便要离去,他连忙跟上,只是仍然放心不下,遂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恒罪月口中的九公,却见九公眯著眼,像是在猜恒罪月这个转身是做戏还是真的要放弃,他忍不住一笑,随即听见九公喊道:「小子,回来回来!」
「是,九公还有什麽吩咐?」恒罪月停下脚步,笑盈盈地对九公问道。
「那是谁?」九公树枝一挥,却是指向他身後的雁离。
恒罪月绽开一笑,将雁离带至身前。「雁离,向九公请安。」
「雁离向九公请安。」雁离不知如何应对,只有深深一揖。
「好标致的娃儿!啧,你这小子身边怎尽有美人作陪!」九公一面不满的发牢骚,一面向雁离招手。「来来来,雁离,过来让九公看看。」
雁离看了恒罪月一眼,後者微笑的点点头,於是他便往前几步,落坐於九公身旁,九公随即握著他的手,说是要帮他看相,九公有问,雁离必答,又摸摸他柔华黑发、戳戳他白莹面颊,雁离不闪不避,甚而微微笑开,见雁离这般温顺可爱,九公更是心花怒放,从破旧衣裳中摸出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说是见面礼便要送给雁离,雁离却是一慌。
「这样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九公的好意,我心领便是。」
「哎呀,九公说要送你,你收下便是了,怎麽,怕那小子为难你?」九公斜睨向恒罪月,转向雁离时又是笑容满面。「放心,他不会怎麽样的,收下收下,再推托九公可要生气罗。」
无法,雁离只有将白玉收下,却只是紧紧握在掌中,白玉触手一片温凉,他却略微地黯淡了眼眸,九公没有发现,恒罪月却在此时蹲下身来,朝著九公笑道:「九公这样疼爱雁离,只怕少邪要吃味的。」
「去,谁让他不来见我老头子!」九公摆摆手,又朝雁离问道:「雁离啊,用过午膳了吗?」
雁离摇摇头,马车到时已近晌午,恒罪月入城後便四处找寻九公,他曾问过是否先行用膳,但恒罪月却笑得莫测高深,直说不必,他虽不解,却也只能听从,见雁离摇头,九公不禁大怒。「什麽,都这时辰了还不给人用膳,你小子也太过份了,走走走,雁离,九公带你去吃饭,前头的金陵酒家料好酒香,想吃什麽尽管点,九公才不像那恒罪月小气,也不舍得饿著你,走!。」
让九公拉著,雁离仍是回头看著恒罪月,恒罪月却只是笑著,手中折扇如同步伐一般不疾不徐,似是早已知道了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才不让他先行备膳,入城前那一声拜托,想便是为了此刻,见他回头,恒罪月朝他笑著,又以手指挡在唇前,一旁的陆眷风也似乎颇为习惯这样的场景,只是朝他点点头,於是雁离安心的随著九公往金陵酒家的方向走去,一边阻止九公再买些什麽给他,进了酒馆,恒罪月便与小二一同领著众人往雅座而去,坐下不久,精致的菜肴一道道送上桌,九公拿著筷子不断挟菜给雁离,雁离笑著挟了一根鸡腿放入九公的碗中,九公吃得津津有味,雁离没停著筷子,又挟了些让九公推到自己面前的菜肴给恒罪月,九公喳呼著,说是要雁离莫管那小子,要挟不如挟给他老头子,雁离又笑了,忙为九公斟酒挟菜,直服侍到九公酒足饭饱,饱嗝一打,摸著肚皮笑道:「果然吃饭还是得有美人相陪才够味!」
「九公这可愿意和我谈了?」
「看在雁离份上,说吧说吧。」
恒罪月一笑,眼角却没忽略雁离敛下了眸,动筷的速度越来越慢,分明嘴角噙笑,眼中却似愁绪不断,他拿起酒壶,本是想为九公斟酒,却无意地将酒倒入雁离眼前酒盏,雁离抬起头,向他轻声道谢,复又低头吃菜,像是受了什麽委屈的孩子一般,但面对九公之时,却又笑如春花,偶尔腕上的碎晶手鍊会敲上就放在一边的白玉,发出细微声响,明明那麽细碎,他却总是听得详细,像是那一击一声,便在耳边萦绕,伴著雁离的黯然笑意,久久不去。
繁花尽处 七
九公拿著装满美酒的葫芦,摇晃著身子走下阶梯,雁离担心的想前去扶著,九公却笑著直说不用不用,老头子老当益壮,还能倒退著走,恒罪月拉著雁离,笑著摇头,却见九公果然倒退走了几步,步伐虽是虚浮,却是稳稳的落在阶梯上,恒罪月朝著九公的背影道:「那便烦劳九公了。」
九公只是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去,雁离看著,直到那背影踏出酒馆门口,再也看不见了,才收回视线,回过头来,却见恒罪月看著自己,他连忙低下头,轻声问道:「有事吗?庄主。」
「没事。」虽是这样说著,却拿起折扇为他扇风。「见你双颊泛红,怕是有些醉了。」
「我没醉。」他略微别过脸去,走过从前那样荒唐的日子,怕是可一次喝他个千杯不醉,今日午膳不过陪九公多饮了两杯,哪儿能醉。
收起折扇,恒罪月轻道:「既没醉,便陪我出去走走吧。」说著,便不由分说地拉著他的手走出酒馆。
酒馆外,正是云淡风轻的午後,远方天际虽有些乌云,但此处仍是有些微阳光,不热,只有些闷,雁离看著两人交叠的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挣脱、还是不挣脱?挣脱的理由是什麽,不挣脱……不该挣脱、不想挣脱,可心正在狂跳,明明不醉的,但却觉得呼吸急促、面上发热,没让恒罪月牵著的那一手仍紧紧地握著方才九公所赠的白玉,一点凉意传来,他很喜欢这块白玉,可是,这却不是他能够收受的赠礼!
「雁离。」恒罪月停下脚步,两人站在城中广场一旁的树荫下,面上扑来凉风,却是由恒罪月手上折扇所扇出。「雁离,九公只是喜欢美人,并无恶意。」
「我知道。」雁离低著头,却再不敢看向两人相牵的手。「我知道……」在风尘中打滚多年,那些触摸、眼神是否带有其他的意涵,他多少还是能够分辨的。
「雁离,对不起。」
「庄主为何道歉?」
「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这样会让你感到不悦。」他看向远方,像是想起什麽有趣的事,淡淡一笑。「九公喜欢美人是江湖中人都知道的事,只是,能入其眼的美人也不多,自我成为盟主以来,仰赖九公之处甚多,每回总得带上一个美人,不知为何,我虽也称得上端正,可九公偏就不赏识我这张脸。」折扇在自己脸前画了一圈,恒罪月无奈的表情不禁令雁离轻声一笑。
见雁离笑了,恒罪月亦跟著笑开。「九公特别喜欢少邪,要不,玥伦也极得他心,至於练雨,则是手艺高超得让九公也不得不为几碟下酒菜巴结於他,只是此次前来著实匆忙,可我倒不担心,因为我知道九公一定也会喜欢你。」
下意识的抚上脸庞,记得从前也有许多人夸他生得标致,可他偏偏就不喜欢这张脸……
「不只是你的面容,雁离。」恒罪月轻轻抓住他抚上容颜的手,转而贴上自己的脸庞。「雁离,你说,九公为何不喜欢我?」
是啊,为什麽呢?三大庄主俱皆人中龙凤,单说面貌,白少邪清豔绝伦,假扮红妆时还得到天下第一美人之称,他虽未见过宣玥伦,但传说宣玥伦面容邪魅俊美,深邃黑眸几可迷惑人心,而眼前的恒罪月则是潇洒秀逸,顾盼之间自是光采四射,明明是这麽出色的人,为什麽九公却不喜欢他?
「人美,却不见得心美,九公爱心如澄晶的美人,却不喜我心思百转千折。」无论是白少邪或是宣玥伦,他们无不心如明镜,白少邪对著九公如同长辈,不贪不求,只享受让人疼宠的快乐;宣玥伦面对九公总是坦诚以对,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不因九公而改变他自己,只有他不同,他总是有求於九公,他对九公虽然尊敬,但尊敬中总带点利用与容忍,也许不真是如此,但时日一久,连他自身都无法分辨自己的笑容里究竟有多少真心。
「庄主……不是的,我知道你真心尊敬九公。」眼神不会骗人,九公一定也是知道的,所以九公仍是答应了恒罪月的请托,不是吗?
「雁离,谢谢你。」恒罪月一笑,乾净的笑容里没有一丝无奈或不甘,他没有松开一直抓著的雁离的手,反而将他更拉近自己。「所以,你可愿原谅我,若我令你感到不悦?」
雁离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庄主没有令我感到不悦,我只是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是那些过去成就了现在的你,雁离,而现下的你并没有任何需要低头的地方。」松开他的手,恒罪月改而抬起他的脸庞。「雁离,你信任我吗?」
雁离垂下眸,他想回避这个问题,但恒罪月没有给他逃避的空间,两人靠得太近,近得彷佛能够感受到恒罪月的呼吸轻缓的吹拂在他的脸上,他知道恒罪月看著自己,於是雁离无法自制的看向他,望入那灿烂如日的双眸,良久,他终於点头。
「那麽,便抬起头来。」恒罪月放开了手,但两人的视线紧紧相系著,雁离无法再次低下头去。「雁离,我同九公一般喜爱现在的你。」
喜爱……恒罪月的喜爱是什麽意思?一定是普通的,就像是喜爱漂亮的花儿、喜爱眼前美丽的风光,甚至是路旁可怜的小猫一般,没有任何意涵的喜爱,单纯的,什麽都没有,握紧了腕上的碎晶手鍊,细碎的晶石深深的刺入皮肤,疼,很疼,可是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疼痛,不要紧,他还可以笑。
微微地笑开,雁离正对上恒罪月的眼,看见他眸中的自己笑得那样自然而美丽。「是,我知道了,谢谢庄主。」
摸了摸雁离颊边的发,恒罪月笑道。「傻瓜,何必道谢。」
雁离只是笑著,却不说话,恒罪月仔细的看著,确认无法从那笑靥中察觉一丝不妥与勉强後,才举步离去,雁离跟随在他身後,看著那水蓝的背影,心底泛起无法言说的苦涩,多想逃离这里,该怎麽才能离开恒罪月身边……
该怎麽才能逃离这样的心情!
眼前的恒罪月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想法,以著相同的步伐缓缓往前移动,恒罪月走路极慢,雁离看著,轻轻一笑,何必逃离,没有逃离的理由,只要维持这样的距离就好,大约一步,就一步,这样就好。
比起永远失去,这一步的距离,已是多麽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