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怕。”他将一只手背到身後,另一只手抚摸著杜宝荫的短头发:“这儿是我家,没人敢动你──别说我家,就是整个天津卫,只要我肯使手段,你那九哥也别想兴风作浪!”
杜宝荫用湿毛巾捂住半边脸,神情倒是自若:“哦……九哥也是为我好……”
戴其乐听闻此言,立刻就搡了他一把:“那你回他那儿去吧!看他能不能活活治死你!”
杜宝荫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惊恐,仿佛是被他这话吓著了。
於是戴其乐立刻笑著弯下腰来,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逗你玩儿的,傻子,我哪舍得让你离开我?”
杜宝荫缓缓收回目光:“哦……”
杜宝荫坐在餐桌前,对著眼前这碗热气腾腾的浓汤苦笑:“老戴,又是海参炖狗肉?这叫什麽吃法?再说也不大好吃。”
戴其乐挽起袖口在他身边坐下,端起汤碗拿起汤匙,舀了一点汤送到杜宝荫嘴边:“喝吧,好东西。”
然後他探头凑到杜宝荫耳边,轻声笑道:“壮阳。”
杜宝荫耐著性子一口一口喝掉汤水,东西的确是好东西,但他是真不爱这个口味。
当晚,杜宝荫赤条条的躺在床上,和戴其乐滚做一团。这种事情向来是有一就有二的,杜宝荫沈浸於这种新奇的快感中,他从未料到自己会对一个男人著迷。
著迷的时间又是这样的不对劲,偏偏要赶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让他连著迷的底气都没有。
杜宝荫当年追求美人的时候,一味的只用钱砸。现在没有了钱,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爱意。
事毕之後,他翻身下来,短头发几乎被汗水浸透。喘息著枕了戴其乐的一条手臂,他刚刚闭上眼睛,就被戴其乐搂进了怀里。
戴其乐拉过一条枕巾,为他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汗水:“累成了这个样子?没用!要不要换我来干你?”
杜宝荫睁眼凝视戴其乐的面孔,又抬手将他那覆到脸上的几缕乱发拂开。指尖划过对方浓秀的剑眉,他用手肘支起身体,居高临下的去亲吻戴其乐的嘴唇。双方的舌尖纠缠在一起,两人都有些恍惚了。
良久之後,杜宝荫抬起头来,望向窗上贴著的那个红色双喜。
他自有一个孤独封闭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曾有好几次都自以为寻找到了人生伴侣,可最後都是无疾而终。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大开门户,欢迎访客的。
只是没有钱了。
正月十六这天,戴其乐忽然给了杜宝荫六百块钱──倒是没有什麽目的,就是忽然想起杜宝荫手里大概是没有钱,就随便数出这麽一打钞票给了他。
杜宝荫先是不要,後来想了想,又要了。
正月十七这天,他乘坐戴家汽车出了门,在惠罗公司看上了一只欧米茄手表。这只表样子倒是好,还可以看月相,可不知怎的会特别贵,幸而他自己身上还有些零碎钞票,勉勉强强凑齐了八百块钱,算是把这表买下来了。
手表金光灿灿的,被装在一只精致的小盒子里。当晚戴其乐回了家,正在张罗著更衣吃饭,他忽然走过来,把那盒子递给了他。
戴其乐莫名其妙的将其接了过来:“什麽?”
杜宝荫後退了一步,有些不安的答道:“送给你的。”
戴其乐脱下马褂,打开盒子一瞧,随即笑了:“哟,多少钱?”
杜宝荫下意识的就微笑摇了头:“你戴著吧。”
戴其乐知道他在来时,身上还带了一点钱,但是不知道多少。把这表翻来覆去的摆弄了一番,又套到手腕上看了看时间,他最後走到杜宝荫身边,指著表盘上的月相标记问道:“哎,这是什麽意思?”
杜宝荫看了看,很勉强的辨认道:“这是英文,写的是二月二十六日。”
戴其乐笑道:“二十六我认识,英文我就一点也不懂了!我才念过几年书?国文还没有理通顺呢!”
吃过饭後,两人回到床上,戴其乐仍然戴著那块表不肯摘,又问杜宝荫道:“你买它,到底是花了多少钱?”
杜宝荫见他执意要问,只好说了实话。戴其乐听後心里一惊,又伸手掐了杜宝荫一把:“傻子,难道我缺手表戴吗?你这人可真是的,连攒私房钱的心思都没有!”
杜宝荫仰卧在他身边,表情颇为愉快的枕著双臂:“攒私房钱?”他惊诧的笑道:“我又不是姨奶奶,为什麽要攒私房钱?”
他以为只有姨太太之流才攒私房钱。
戴其乐盘腿坐起来,想和他解释一番,但又怀疑这会是对牛弹琴。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傻子!难为你能全须全羽的活到这麽大!”
杜宝荫没把这话往心里去,只是挺高兴,同时又有些惭愧,因为这手表其实也算不得贵。对於自己所爱的人,他向来是倾尽所有的。
美滋滋的向上望著天花板,他心里安宁了许多。
戴其乐在被窝里偷偷的踢他,他也一次不落的踢还回去。你来我往的次数多了,戴其乐就嘻嘻哈哈的动起了手。两人在被窝里抱做一团,也不知各自都长了多少手脚,反正就是乱七八糟的闹个不休。杜宝荫处处都不是戴其乐的对手,最後就紧紧搂住对方的脖子傻笑起来。
戴其乐倒是不稀罕那麽一块手表,不过由小见大,他发现杜宝荫对自己好像是动真感情了。
杜宝荫这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懦弱无能,除此之外一身美德,从来不知道什麽叫做藏奸耍滑。戴其乐没法明公正气的娶个男人回家,只能是含糊著来,找个差不多的、能制服住的、自己又喜欢的,留在身边也就是了。
如此看来,杜宝荫还真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只是有嗜好,大烟瘾重。不过现在租界里也有戒烟医院,戴其乐忖度著,将来如果杜宝荫真是在这上面发展的过分了,就把他送到医院里去扒一层皮。
杜宝荫懦弱、老实、天真,关在家里也不闹不恼,年纪又不大,最主要的是身材相貌都好,并没有受到鸦片烟的影响。戴其乐夜里不睡觉,抱著杜宝荫摸摸索索,时常就会爱不释手。而杜宝荫半夜醒来,偶然遇上戴其乐正对自己上下其手,就暗暗的高兴,以为对方是很爱自己。
他翻身去抱戴其乐,又去亲吻对方的眉心。柔软年轻的嘴唇撅起来,吮吸出“啵”的一声轻响,他的心情依旧是含羞带愧的,因为没有本事对戴其乐好。
戴其乐在黑暗中嗤嗤笑出声来。摸索著解开两人的睡衣纽扣,他在杜宝荫的颈窝处嗅了嗅,然後就一路温柔的舔吮下去,一只手也同时探进了对方的睡裤中。
卧室内回荡著若有若无的喘息声,几乎就是寂静。良久过後,杜宝荫忽然闭著眼睛仰起头,开口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
伸手拉扯了戴其乐,他挤挤蹭蹭的就要往对方身上爬。戴其乐笑著把他抱在了身上,却是不让他有进一步的动作:“行了行了,大半夜的,我没那个兴致!”
杜宝荫有些气喘:“那……那你还摸我?”
“你细皮嫩肉的,我不摸你摸谁?”
杜宝荫无话可答。悻悻的躺回原位,他先是伸手去抱戴其乐,随即又合身拱到了戴其乐的怀里。
戴其乐把手搭在了他的後背上,忽然问道:“你九哥今年多大年纪了?”
杜宝荫想了想:“三、三十?好像是。”
戴其乐笑了一声:“那你也不能是他的私孩子啊!这人最近怎麽想要发疯似的?追著我死缠烂打,非要把你弄回去!奇了怪了,一个远方弟弟,要回家去能有什麽用?还不是白养活著?”
杜宝荫也茫然,没想到杜绍章还想著自己。
这时戴其乐又说:“好嘛,找了码头稽查处的人,扣我的货!可惜这是租界区,稽查处再厉害,能厉害过地面上的老头子?扣扣扣,扣他妈的X,最後还不是全给我又吐出来了?你那狗养的九哥自以为认识几位中央大员,就想动我,妈的想得美,我看他脑子是不清楚!”
然後他又笑了:“你要是再小一点,他要是再老一点,我真怀疑你是他的私孩子。你们家那穷亲戚也不少,他怎麽不管别人,单管你?”
这番话说的杜宝荫心惊肉跳。他嗫嚅著低声答道:“哦……九哥小时候带我玩过……”
戴其乐在他腰上捏了一把:“哎,傻子,别跟别人傻跑,老老实实的留下来,咱们长长久久的过日子。”
杜宝荫在他的怀抱里连连点头:“哦……”
法租界里一位“老头子”级别的人物,陈老板,在紫竹林饭店出面摆了一桌酒,想要平息杜绍章和戴其乐二人的争斗。
这两方先前几乎就是素不相识,忽然闹起来,举动竟是比那宿敌还要激烈;而且斗的很持久,从二月末一直打到了五月初,没完没了,搞得鸡飞狗跳,带累的旁人也要受损失。要说其中的原因呢,双方却又都讲不出什麽门道来。
戴其乐其实是没把杜绍章放在眼里,杜绍章这两年一直在南边,虽说是混的很有名堂,可那名堂放到天津卫,却是未必好用。戴其乐就不一样了,他是赤手空拳打出来的天下,地头上的军阀大佬们,他也都熟。
苦出身熬成的暴发户,狂傲起来比谁都厉害。他还就不服这位杜九爷了!
两位给陈老板面子,在酒桌上互相都很客气。一下酒桌,就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
两人在保镖的簇拥下站在在紫竹林饭店门口,等候汽车开过来。先是一起无语,後来戴其乐忽然转向杜绍章,八风不动的稳稳开口道:“杜九爷,你别折腾了。老实讲一句,你家十七爷现在是我的相好,而且好的很。现在想让我把他拱手送出去,门儿都没有!你要是有了老婆,你能谁要就把她给谁吗?”
这话来的毫无预兆,杜绍章猝不及防的听入耳中,当即对著戴其乐瞪起了眼睛──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竟是说不出话来。
戴其乐重新面向了前方,把手揣进了马褂袖口里去:“我俩感情不错,你这远房哥哥就回家歇著去吧!真是!人家正主儿都没发话呢,你上蹿下跳的忙活什麽?”
在紫竹林饭店门口,杜绍章对戴其乐动了手。
他暴跳如雷,一拳捣到了戴其乐的胸前。戴其乐猝不及防的後退一步,随即撩起袍子狠踢了他一脚。两边保镖一哄而上,立时就是一场混战。
陈老板先走一步,并不知道这边的局面。而双方越打,援兵越多,最後整条街上喊杀声震天,熙熙攘攘的全是斗殴之徒。戴其乐和杜绍章在人群中被挟裹著分开,待到巡捕房赶过来弹压地面时,这两位罪魁祸首早已是各奔东西了。
戴其乐回了家,光著膀子坐在客厅里骂杜绍章。杜宝荫坐在一旁,盯著他胸前那块淤青看,看了片刻後,他伸手上去轻轻摸了一下:“老戴,疼不疼?”
戴其乐低头看了看伤处:“他妈的废话!你又不是没挨过杜九的打,他多大力气你不知道?我能不疼麽?”
杜宝荫起身去给他找跌打药油。
杜宝荫把药油倒在掌心里,双手合什搓了搓,然後就去轻轻按摩了戴其乐的痛处。这种细致的小活计,他做的倒是不差,温温柔柔的小心。戴其乐在辛辣的气息中移动目光,要笑不笑的扫视了杜宝荫一眼。
“哎,自从你到我这儿,也有三个多月了──”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感觉杜宝荫仿佛是哆嗦了一下。
他继续说下去:“一直也没见你出过门,你不闷?”
杜宝荫不知道戴其乐这是什麽意思。睁大眼睛望向对方,他没笑,就单是怔怔的望著。
戴其乐看他神情有异,不禁也有些莫名其妙:“现在天气暖和,我带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杜宝荫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不想出门。”他垂下眼帘,继续为戴其乐轻揉那一处瘀伤:“外面没什麽好的,我不想逛。”
他的确是不想出门,因为很怕遇到熟人。他现在是个吃软饭的,吃的还是男人的软饭,说起来不是面首就是兔子,都很不好听。
他愿意在戴公馆里愉快安逸的与世隔绝,与世隔绝的去爱戴其乐。
紫竹林饭店门前的群殴被当做大新闻登载上了报纸。陈老板很不高兴,认为自己被这两个混蛋扫了面子。他颇想使些手段来教训教训这两位,哪知还未等他出手,变故陡生,他在大马路上被人一枪打死了。
法租界年前就死了一位马老板,陈老板顶上来,却是又遭到了暗杀。两位人物接连横死,就搞得人人震惊,气氛紧张。
戴其乐在这个非常时期,不再出头,躲在家里避暑。
戴宅前後院内树木葱茏、枝叶繁茂。戴其乐和杜宝荫坐在树下吃冰淇淋。
杜宝荫穿著短袖衬衫,黄卡其布长裤,很舒适的席地而坐。人在这几个月里是胖了,头发剃的倒是短,脸上有红有白的鲜润。吃完自己这一盘後,他很自然的伸出勺子,去挖戴其乐的冰淇淋吃。
戴其乐闭著眼睛把盘子递给他,又自己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不行,太凉,让我头疼。”
杜宝荫接过盘子,一口一口的慢慢吃光了剩余冰淇淋。
戴其乐等他吃足了,便拉扯他站起了身:“树下有蚊子,咱们还是进房里去吹电风扇吧!”
戴其乐在客厅里,扳下电风扇的按钮。浩浩的风迎面而来,他扶住膝盖弯下腰,在大风面前闭上了眼睛。
杜宝荫站在一旁静观了许久,後来就走上前去,挤著蹲在了戴其乐面前。抬手捧住对方的面庞,戴其乐最近“苦夏”,脸上瘦的轮廓分明,倒是更富有了男子气。
杜宝荫仰起脸凝视著他,然後挺身凑上前去,吻住了他的嘴唇。戴其乐伸手搂抱住他,歪著头把这个吻演绎的深入激烈起来。气喘吁吁中,杜宝荫支撑不住的跪了下去,在戴其乐的气息中热血沸腾。
“我爱你。”他在喘息的间歇中,轻声抢著说了一句。
戴其乐向他微笑,又安抚似的抚摸了他的肩膀後背:“我知道。”
把嘴唇贴到杜宝荫耳边,他低声笑道:“傻子。”
杜宝荫闭上眼睛,喃喃答道:“我宁愿自己真的是个傻子。”
戴其乐也跪在了地毯上,把杜宝荫拥进了怀里。
“我很聪明,你傻一点也没关系。”他戏谑著笑道,心中其实也有一点感动。
杜宝荫侧过脸枕了戴其乐的肩膀,也跟著笑了,心里希望盛宴散场那一天可以晚一点到来。
两人这样相拥了良久,戴其乐忽然起了兴致,拉著杜宝荫站起来要往楼上走:“哎,我们回房里去!”
杜宝荫知道他的意思。起身跟上了两步,他笑著问道:“嗳,大白天的,你不嫌热?”
戴其乐攥住他的手,回头答道:“我不嫌热!”
杜宝荫忽然活泼起来,跳跃上去从後方抱住戴其乐:“真不嫌热?”
戴其乐迈步继续向前:“妈的,到时候还不知道谁更热呢!哪个小王八蛋热出一身大汗,湿的好像掉河里了一样?”
杜宝荫轻轻笑出声音来,黏在戴其乐的身後,两人组成了一只四脚走兽,拖拖拽拽的上楼。然而就在走到楼梯一半之时,远方忽然隐隐传来了一声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