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宝荫一边往他头上打香皂,一边低声答道:“我怕你死。”
戴其乐咳了一声:“怕我死了,你会无依无靠?”
杜宝荫摇摇头:“不是的,我只是怕你死。”
戴其乐被日本兵把辣椒水灌进了气管里去,似乎是伤到了肺部。
他总是忍不住要轻轻的咳嗽,野村给他找来了一点消炎药,他尽数吃了,却也不大起作用。他现在不敢进医院,即便是在租界区。而野村忙著疏通道路把他送出天津,也无暇去关注这些小事。
反正戴其乐毕竟是活著的。
在八月末的一天傍晚,杜宝荫打开了房内的木格子窗,然後扶著戴其乐在窗前坐下。
跪在後方伸手环住戴其乐的上身,杜宝荫把面颊贴到了对方的头发上,并不说话。
戴其乐望著窗外的豔阳天,心里觉出了一点温暖的惊奇──原来爱情是这样子的,他想,很简单,很宁静,就是这样子的。
“哎,现在要想逃出去,也是九死一生,很危险,不如我给你留一笔钱,你回家去吧!”他微笑著,如是说道。
身後是良久的沈默,最後传来轻轻的一声“哦……”。
戴其乐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随即慢慢淡化:“要不……你继续跟著我?”
这次的回应来的要快一些:“哦。”
戴其乐侧过脸,忽然就又气又笑了:“你到底是要怎麽的?就只会说一个‘哦’字吗?”
杜宝荫松开手,慢慢挪到了他面前,低下头慢吞吞的答道:“老戴,你不要逗我,我全当真的。”
戴其乐伸手拍了他一下:“那你到底是愿不愿意跟著我呢?丑话说在前面,这回你跟著我,可是要吃苦受罪、当不成大少爷了!”
杜宝荫把双手撑在地板上,像只要角力的小牛一样,用头顶对著戴其乐。
“我不怕。”
戴其乐探头过去:“什麽?没听清,再说一遍!”
杜宝荫四脚著地的向前爬去,把头顶抵在了对方的胸膛上:“我、不、怕!”
戴其乐抬手拂乱了他的短头发,口中笑道:“操!傻子!”然後他又把杜宝荫扶了起来,很愉快的笑道:“让我摸摸!”
杜宝荫关上窗子,宽衣解带的让戴其乐摸。摸著摸著两人玩闹起来,可是戴其乐一身的伤,他们也只能是玩闹而已。
後来杜宝荫起身整理了衣装,又把戴其乐也搀回了窗前坐下。重新打开窗子,他找来一把梳子,单膝跪在一旁,为戴其乐梳理头发。
“我喜欢你的头发。”他忽然说道。
戴其乐斜过目光扫了他一眼,就见他的神情非常痴迷天真,傻乎乎的笑。
杜宝荫放下梳子,歪著脑袋审视戴其乐的形象。戴其乐现在其实是有些病容的,不过精神还好,在黑压压的眉毛下,双目依旧炯炯有神。
男人披头散发,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但是杜宝荫就爱戴其乐这模样。他骤然活泼起来,围著戴其乐转来转去,偶尔和对方抱一抱亲一亲。
他说:“老戴,等以後我们安顿下来了,我就把鸦片烟戒掉。“
戴其乐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不屑的答道:“戒大烟那种事情,是给活人扒一层皮,你能受得了?”
杜宝荫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了,不过此刻他情绪激动,忽然豪气干云起来:“能!”
这时,野村来了。
野村双手端著一只木匣,腋下夹了一卷花布。进门後他将花布展开,紧紧围披在了戴其乐的脖颈後背上。戴其乐毫不意外,还出言笑道:“野村,你给我认真一点,我是要讲漂亮的!”
野村扶了扶黑框眼镜,随即打开木匣,从里面拿出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剪刀。
杜宝荫这时後退到了角落里,对著眼前情景目瞪口呆。
野村剪掉了戴其乐的头发!
长发一缕一缕的落在木制地板上,野村紧皱眉头,一丝不苟的剪了又剪。他的确是有一点手艺的,至少是心灵手巧,水平不会比理发店的小徒弟差。杜宝荫睁大眼睛,眼看著这日本人为戴其乐剃了个短短的小分头。
戴其乐人长的英俊,剪短头发後更显清爽精神,顾盼之间简直有点神采飞扬的意思。杜宝荫受惊一般的紧盯著他,感觉自己的戴其乐不见了。
当著杜宝荫的面,戴其乐一边打扫自己衣领里的碎头发,一边和野村商议出城方法。等他将自己收拾干净了,那方法也成形了。
野村携带理发用具匆匆离去。戴其乐拿起一面镜子,对照著仔细端详了一番,随後转向杜宝荫问道:“我这样子,如何?”
杜宝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低头从地板上拈起一根半长的发丝:“为什麽要剪掉呢?”
戴其乐无可奈何的摇头微笑:“先前在天津卫,我生怕别人不认识我;现在反过来了,我是生怕别人认出了我──明白了没有?”
杜宝荫向他伸出手去,很徒劳的做了一个撩起长发的手势。
“我喜欢你的头发。”他几乎要委屈起来了,喃喃的说道。
戴其乐重新面对了镜子,心不在焉的答道:“头发这东西有什麽可珍惜的?几个月不剪就长了!”
说完这话他抬手捂住嘴,开始吭吭的咳嗽。杜宝荫伸手为他拍了拍後背,又挺身把他搂到自己怀里。
戴其乐闭上眼睛喘息片刻,回复了正常。
他想自己的肺一定是落下了病──狗日的小鬼子!
在九月初的一天凌晨,杜宝荫换上一身笔挺西装,手拎皮箱上了汽车,和野村并肩坐在後排;戴其乐则打扮成随从模样,坐到了前排副驾驶座上。
汽车夫发动汽车,缓缓经过了一座座岗哨。野村神情傲然,摆足了日本富豪的架子;而杜宝荫面无表情,天生的就是一身阔少气度。
沿途的日本士兵无意去搜查这种汽车,立刻就放了行。汽车如此驶过市区,最终顺利的离开了天津地界。
野村只能是送到这里了。
半个月後,戴其乐和杜宝荫挤上了开往青岛的货轮。
这时戴其乐已经发作了肺炎,终日低烧咳嗽,吃了药却也无济於事。他现在是没有条件进入医院接受治疗的,除了向前之外别无出路。杜宝荫这时倒是起了作用──他虽然头脑不济,但是身体还好,而且听话,让做什麽就做什麽,从来不自作主张的惹事。
戴其乐要去重庆,杜宝荫百分之一千的赞同。
对於戴其乐的任何决定,杜宝荫都是百分之一千的赞同。
杜宝荫,一个人,行走在重庆市内的大马路上。
这是一九三八年的七月,他穿著一件略显肮脏的蓝布长袍,短头发也有些凌乱,小白脸瘦成了瓜子型,因为没血色,所以越发显得眉目浓黑、眼晕乌青,是一种病态的描眉画眼。
自从在武汉戒掉鸦片烟瘾之後,他大概是伤了元气,身体就一直没能恢复过来,始终是弱不禁风,可是又没有什麽具体的病症,和戴其乐还不一样。
他们耽搁在武汉时,戴其乐还没病的像现在这样重,至少还有力气能够用绳子把杜宝荫捆起来。他紧紧搂著鬼哭狼嚎的杜宝荫,斩钉截铁的放出话来:“你要是能戒,就戒;戒不了,我抱著你跳江去!”
杜宝荫在撕心裂肺中听到了这句话,就嚎啕大哭著下定决心,要戒。
杜宝荫在戴其乐的高压控制下,硬是戒掉了鸦片烟瘾,那种痛苦,真是活扒皮。亏得他年轻,刚满二十岁,生命力像野火一样蓬勃,死去活来的,竟也熬了过来。
熬过来,就好了。
杜宝荫,一个人,抱著一只小木箱,拐进了一条小巷。
挑了一块干净地方席地而坐,他打开了木箱,箱中整整齐齐码著十几盒香烟。他用衣袖擦拭了烟盒上面的薄薄灰尘,然後就以手托腮歪了脑袋,静静的向巷子里望去。
他这做的,正是卖烟卷的生意。
巷子里很安静,一个小时後才有顾客出现。顾客是位住在巷中陋室内的公务人员,姓李,仿佛是很拮据的,买最便宜的“神童”牌香烟。杜宝荫收钱,递烟,动作因为简单,所以倒也流畅。
李先生接了那一包香烟,随口问道:“小老弟,你哥哥的病好些了吗?”
杜宝荫抬头对著他微笑,笑的很凄惨:“没有,我买不到磺胺。”
李先生叹了一口气:“现在这重庆市面上,最缺的就是西药。磺胺这东西,尤其是不好弄到,而且又贵到了天价……”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一边拆那烟盒,一边摇著头向前走去了。
杜宝荫把胳膊肘支在箱沿上,手掌托住下巴,他继续向巷子深处望去,希望可以多等来几位主顾。
戴其乐也许快要死了,其实这一路上都一直是在硬撑。他们花了无数的钱去购买西药压制病情,现在钱用尽了,药也买不到,两个人都要撑不住了。
重庆多阴天,不知不觉的,天上飘起了小雨。
杜宝荫连忙把箱子盖好,生怕里面的香烟会受潮。抱著小木箱站起来,他环顾左右,并没有找到能避雨的地方。仰头望望天,他见雨势不大,也许片刻之後便会停,所以就神情木然的站在原地,不再动了。
良久之後,小雨果然是停了。
他在阴霾的天空下蹲下来,继续摆出香烟摊子。这时有个短衣汉子匆匆拐入小巷,杜宝荫认得那是本巷一位小小的游击商人,立刻起身唤了一声:“陈先生!现在有磺胺了吗?”
陈先生脚步不停的向他摆手,且走且答:“磺胺?现在连奎宁丸都缺少了,还磺胺?”
杜宝荫在巷口耗费了大半天的光阴,只卖出了三包香烟。也许到大街上转一转,生意会更好,但是杜宝荫很怕羞,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如果再逼他,他大概也是只能抱著戴其乐去跳江。
傍晚时分,他抱著小木箱回了家。
他的家,在一处小面馆的楼上,只有一间房屋。
他在楼下面馆里买了一碗热汤面,两个馒头。将汤面馒头尽数搬运到楼上房中,他脱了外面那件湿漉漉的长袍,先走到床边去看望戴其乐。
戴其乐紧闭双眼躺在床上,身上穿的简便,肚腹那里搭了薄毯一角。杜宝荫摸了摸他的额头,触手之处一片温热,依旧是在发低烧。
“老戴,我回来了。”他轻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麽样?”
戴其乐本是昏昏沈沈的,听到了杜宝荫的声音,那神智才渐渐的清明起来。睁开眼睛扭过脸,他向杜宝荫慢慢抬起了一只手,又哑著嗓子低声问道:“怎麽才回来?”
杜宝荫忽然就想要哭,但是扁了扁嘴,他把泪水咽了下去:“下雨了,没有人来买。”
戴其乐在枕头上点了点头:“你不行……”他断断续续的说道:“等我好了……我去……我小时候卖过烟卷,卖过水果……”
话没说完,他开始咳嗽。
杜宝荫起身把他扶了起来,让他倚靠著床头坐住。端来那碗热汤面,他一口一口的喂给戴其乐吃。
戴其乐没有食欲,吃了几口後就连连摇头,表示自己已经饱了。杜宝荫拿了一个馒头,就著剩余汤面填饱肚皮。余下一个馒头没有动──戴其乐既是不肯按时吃饭,那家里就总得预备一点干粮,以备他夜里饥饿。
其实饼干也是买得起的,但是不能买,钱要留下来去买磺胺。
入夜之前,杜宝荫下楼去面馆归还了碗筷,又要了一壶开水回来。把毛巾放在热水中浸透拧干,他给戴其乐擦了擦头脸身体。天气闷热,戴其乐白天出了一身汗,沤著皮肤很不舒服。
伺候完戴其乐後,杜宝荫自己也洗漱了一番。一口气吹灭油灯,他干干净净的上了床。
戴其乐没有询问磺胺的事情,杜宝荫也没有提。两人一起沈默著要睡,忽然又一起翻了个身,心有灵犀的抱在了一起。
夜里也是热,相拥片刻後就要出汗。两个人自动分了开,可还是手拉著手。杜宝荫想到戴其乐也许就会这样活活病死了,心中一阵刺痛般的惶恐,把脸扭向床外,他一眨眼睛,睫毛上就挑出了一颗泪珠。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可是在他的想象中,戴其乐应该是被自己的无聊无趣逼迫走的。他们在最後会大吵大闹,撕破脸皮,一拍两散,永不怀念!
现在他们的感情是那麽的好,难道没有生离,就要死别吗?
杜宝荫想要弄到磺胺,日里夜里都在想,简直快要魔怔了。
杜宝荫仍然是没有买到磺胺,但他知道重庆是有磺胺的,而且这种药品正在日复一日的涨价。
所以他在巷子口卖了一个多月烟卷後,开始试探著抛头露面,到大街上去兜售。
他根本不会叫卖,丝毫不懂得招揽生意的技巧,只能是终日坐在一处破烂楼房的台阶上,长久面对著前方的大街。幸而近来一直是浓阴天,没有空袭轰炸的威胁,可以让他安安稳稳的从早坐到晚。
现在重庆的物资十分匮乏,市面上就没有做不出的生意。杜宝荫挣了一点小钱,拿回去给戴其乐买点好吃好喝,希望对方身体能够健壮起来,战胜病魔。
而戴其乐七死八活的躺在床上,满心也都埋著求生的火种。他正当壮年,有本事有手段,那麽多不如他的人都活著,他凭什麽要死?
再说也舍不得杜宝荫──他没料到自己能找到这麽好的一个人。
这天上午,杜宝荫照例坐在破楼下方,在一片浅淡阴凉中守著香烟摊子。前方也有一座二层楼,上面那一层在空袭中被炸毁了,楼下房屋倒还无恙,挂上招牌做了咖啡馆。
咖啡馆的门面很好看,玻璃大门洁净明亮,门旁墙壁上还嵌著一串红色心形图案。门前时常停著几辆汽车──咖啡这东西不解渴不顶饿,一小杯的价格却是高得很,普通人哪有闲钱去品尝这东西?非得富裕阶级才能常来光临。
杜宝荫喜欢打望这家咖啡馆。先前在天津时,他虽然是大隐隐於市的做寓公,但是对这些地方也都不陌生。似乎在与心仪对象确立关系之前,这些地方都免不了要走一走的。等到情人进入家门变成了姨太太,那生活就会渐渐回复常态,杜宝荫不分昼夜的辗转在烟榻上,馋嘴的时候会让汽车夫开车去附近的西餐馆,把好饭好菜买回来吃──他也吃不了多少。
一辆汽车开走了,又一辆汽车开过来。杜宝荫在心里默默点评著汽车的好坏。他一直想要买一辆好汽车,去年就看戴其乐那辆雪铁龙最好,可惜没有钱,买不起。
卖烟卷的杜宝荫脏兮兮的坐在台阶上,很平静的追忆自己当初那富贵岁月。直到一名青年从咖啡店里走出来,穿过马路跑到了他的面前。
青年穿著卡其布短裤和短袖衬衫,大概是汽车夫一类的人物。他一边从裤兜里掏零钱,一边向杜宝荫问道:“喂,有没有‘三炮台’?”
杜宝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存货,随即仰起脸摇了头:“没有。”
青年掏出了一卷子钞票,继续询问:“‘使馆’呢?”
杜宝荫仍旧是摇头:“没有。”
青年一皱眉头:“‘美丽’呢?”
杜宝荫这回点了头:“有。”
青年把钱扔到他的木箱子里:“要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