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尼罗
尼罗  发于:2010年0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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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罗的梦境
  作者:尼罗

  天真(一)

  杜宝荫被两名高大男仆搀出院门时,目光迷离,脸上还是笑笑的。後方传来女人的尖声怒骂,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大概是杜绍章踢翻桌子踹了门。
  於是杜宝荫就像被吓著了似的,身体微一瑟缩。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院外汽车前,一名男仆伸手打开车门,一边把杜宝荫往车里推,一边口中喃喃道:“十七爷抬腿,十七爷慢著点儿,别磕了脑袋。”
  杜宝荫嘴里“噢噢”的答应著,笨手笨脚的爬上了後排座位。
  二十分锺後,长袍打扮的杜绍章大步流星的从楼内快步走出,穿过院子跳上了汽车。
  一屁股在杜宝荫身边坐稳了,他一边命令汽车夫发动汽车,一边扭头望向了杜宝荫。
  杜宝荫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忽然被人从床上拉下去搡出来的,所以服装不整,上身只在衬衫外套了一件浅色爱尔兰花格子呢外衣。衣裳显然是有些旧了,毛绒绒的没型没款,配上他那褶皱的领子和凌乱的短发,越发让人感觉他病弱可怜。
  其实杜宝荫年纪还轻,身体也没病,他只是嗜好太重,离不得鸦片烟而已。觉察到了杜绍章的灼灼目光,他也很不好意思似的回望过去,脸上笑的又温柔又窘迫──他漂亮,浓眉大眼、清秀白皙,睫毛老长的卷翘上去,只是嘴唇没有血色。
  杜家是大家族,家里兄弟当年算的都是大排行,杜宝荫尽管在血缘上和杜绍章之间隔著千山万水,不过按照老规矩,他得称对方一声九哥。
  他茫茫然的对著九哥笑。生活刚刚发生了大变故,他自己还有些糊涂。
  这时杜绍章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是怎麽落下的瘀伤?”
  “哦……”杜宝荫心平气和的轻声答道:“爱咪用花瓶砸的。”
  杜绍章刚刚在楼内镇压过爱咪,听了这话就略一皱眉:“十七弟,怎麽?你现在还要挨姨太太的打了?”
  杜宝荫梦游似的笑:“哦……”
  “哦……”完,也就没下文了。
  杜绍章叹了一口气:“亏得你身边还有几个懂事的奴才,晓得向我通风报信,否则你就是让那女人作践死了,外边也没人知道!”
  杜宝荫在微寒的天气中竖起了呢子外衣的衣领,又下意识的抬手理了理头上短发。他的头发细密乌黑,苍白纤细的手指埋进去,越发显得枯瘦。
  “爱咪脾气好大……”他喃喃的辩解,目光游移不定:“本来是我带她去李公馆玩的,没想到越玩越大……後来没钱了,她就和我闹。”说到这里,他把双手揣进了外衣口袋里,很羞涩的低下头自嘲一笑。
  杜绍章目不转睛的盯著他,感觉他这模样是惊人的稚嫩可怜。
  杜绍章把杜宝荫带到了自己家中。
  杜绍章这些年跑交易所做股票,手里阔绰,在天津英租界中有两处房产,他自住一处,另一处本来空置,如今已然被提前收拾出来了,专为安置十七弟。
  十七弟是个懦弱的废物,吃祖产吃出了大亏空,平日在家抽大烟养姨太太,偶尔还要抽风似的大赌一阵,不输个底朝天不能老实。他活的很肆意,但是似乎也并没有如何快乐──他是个公认的笨蛋,常年蜷缩在他父亲留下来的大房子里,不见天日,但也一年一年的混过来了。
  杜绍章押著杜宝荫往楼里走,他在後方,就见杜宝荫那衬衫领子一圈污黑,显然是许久都没有人关照过他的衣食起居了──姨太太都不管,老妈子们当然更是乐得清闲。
  杜宝荫一进入客厅,就忍不住笑了:“嗳,你这里好温暖。”
  杜绍章抓住他一只手握了握:“你既然冷,为什麽不想著加点衣服?”
  杜宝荫又“哦”了起来,落落自然的解释道:“哦……我在家里总是盖著棉被,也不觉得冷。”
  自从入秋之後,他就不大正经穿衣服了。白天夜里总是躺在被窝中,没有钱去赌,索性就守著烟灯。烟灯对面躺著爱咪。
  没有钱去赌,没有钱去添置换季衣裳,爱咪生气了,骂他,打他,不让他碰。他不是爱咪的对手,有时候也生气,生气也白搭,仍然不是人家的对手。
  於是他就背对烟灯,昏昏沈沈的睡觉。
  他有个奶哥哥──奶妈子的儿子,比他大两岁,倒是个有心肠的。眼看著爱咪用花瓶砸青了他的头,那位奶哥哥忽然想起杜绍章是个厉害人物,而且先前和杜宝荫也是有过往来的,所以就私自前来,寻找了这位九爷去救命。
  他不知道杜绍章一直惦记著杜宝荫,表面上不肯流露出来而已。
  杜宝荫穿著皱巴巴的花格子呢外套,大概自觉出形象不对劲,所以站在客厅里,脸上讪讪的发红。杜绍章让他坐,又让仆人给他送来热果汁和小点心。杜宝荫喜欢甜食,可是家里清锅冷灶的,手里有一点钱都会被爱咪抢去,所以他已经许久没有吃到可心可意的零食了。
  端起一玻璃杯果汁暖了暖手,他垂下眼帘,很小心的低头啜饮了一口。
  “这次全凭九哥出手帮忙……”他向杜绍章放出目光,微微的笑著:“要不然我那里,真是……当初我也没想到……哪知後来……”
  他的话是一段一段的,全部都是意犹未尽,也可能是一言难尽。而杜绍章坐在侧面的矮沙发椅上,越看他越觉得他像个白痴。
  其实杜宝荫这人没有什麽致命的缺点,就是无能──太无能了,愚笨懦弱的简直让人绝望。他自己也知道这点,但是无计可施,只好活的含羞抱愧,总是笑。
  杜绍章记得杜宝荫喜欢吃这些小玩意儿,所以伸手敲了敲茶几,口中安抚似的说道:“爱吃就多吃点,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
  然後他格外的多看了对方的领口一眼:“饭前洗个澡,换身衣裳!”
  杜宝荫一点头:“嗯……我……”
  话依然是没说完。他的确是好一阵子没洗过澡了,因为房子里没烧炉子,温度偏低,而且水管子安装的有问题,想要洗热水澡,总得让仆人一桶一桶的往上提热水。他也晓得自己脏,不过床铺和被褥比他还脏,再让鸦片烟雾一熏,迷迷糊糊的也就混过去了。
  杜宝荫怕惹得九哥厌烦,所以吃的很有分寸。杜绍章也不理他,向後仰靠过去读报纸。读完这一版面之後,他从报纸上方射出目光,见杜宝荫正在用一条脏兮兮的手帕擦嘴,就出言问道:“吃好了?”
  杜宝荫镇定的、一团和气答道:“吃好了。”
  杜绍章把报纸折好,随後向前伸手将其放在了茶几上:“我带你去洗澡。”
  杜宝荫没有换洗衣裳,他的奶哥哥比较落後,到目前为止也还没能赶上来。可是不洗也不好,因为怀疑杜绍章已是很嫌自己肮脏了。
  浴室和卧室是相连著的,里面大浴缸、梳妆台和抽水马桶都具备。杜绍章为他打开了热水管子,一边哗哗放水一边转身向外走去,又头也不回的吩咐道:“你先脱,我去给你拿浴袍来。”
  杜宝荫一听这话,又为难了──他这人有点怕羞,不想当著九哥的面赤身露体。但是在犹豫片刻後,他因为没主意,所以还是乖乖的抬手解了衣扣。
  他的呢子上衣很旧,脏衬衫却还是新的,出来的匆忙,也没有袜子,光脚穿著!亮皮鞋。做贼似的把衣裤脱下来扔在地上,他忙忙的一步迈进浴缸。回身关掉热水管的水龙头,他下沈身体,在热水的浸泡中舒服的呻吟了一声。
  他这人思想有限,是一具百无聊赖、略略忧郁的行尸走肉。在水中极力的伸展手脚抻了个懒腰,他闭上眼睛,感觉这真是享受极了。
  这时,杜绍章走了进来。
  杜绍章把叠好的浴袍浴巾摆在了一旁的梳妆台上,然後回身关上了浴室房内。
  迈步走到浴缸前停下来,他一歪身坐到了浴缸边沿上。水很清澈,水中的肉体随著水波荡漾,看起来微微有些扭曲,然而依然是美丽的。
  “没想到我这两年在上海,你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他弯腰伸手,把水撩到了杜宝荫的脸上去。
  杜宝荫一闭眼睛,很疲惫的苦笑道:“九哥,没办法啊。”
  杜绍章挽起袖口,向前俯身拿过了香皂,在杜宝荫的身体上慢慢涂抹:“你才二十来岁,现在就没了办法,以後怎麽办?”
  杜宝荫摇了摇头:“不知道,活一天算一天了。”
  杜绍章把香皂往水中一丢,手掌就滑溜溜的贴上了他的胸口:“活不下去了呢?抹脖子上吊?”
  杜宝荫知道杜绍章对自己是有好意的,但没想到他会亲自给自己洗澡,不禁有些受宠若惊。挣扎著坐直身体,他试探著去推对方那手:“不,不,九哥,我自己来。”
  杜绍章笑了,同时拨开了杜宝荫的双手:“别动,你脏死了,我帮你洗。”
  他一边说一边在香皂泡沫的润滑下,缓缓磨弄著十七弟胸前两点小小乳头。他的手法很好,将这两点小东西越搓越硬,粉红水嫩的挺立起来。而杜宝荫无所适从的笑著,心里有点害怕,又不敢躲闪,不禁就暗暗的思念起他那位奶哥哥了。
  杜绍章是看准了杜宝荫不懂得反抗,所以摸的理直气壮。杜宝荫一手扶著浴缸边沿,身心都有些紧张,但是不好反抗,只能是低著头,当自己是无知无觉的小孩子。水汽从下向上蒸腾起来,润泽了他的皮肤,他的嘴唇也随之嫣红起来。
  杜绍章把香皂滑到了他的大腿,同时不带感情的问道:“怎麽往家里讨了个泼妇?”
  杜宝荫笑著叹气:“爱咪起初不是这样子的。”
  说完这话他偷偷的瞥了杜绍章一眼──九哥是容长脸,浓眉毛,抬眼就是目光如电,满脸的不好惹。他自知没出息,家族中的任何长者都有资格出来指责自己;不过指责之後就要负责,而现在大家日子都过得艰难,只有九哥不是坐吃山空,真敢把自己接出来安置。
  “她也是闷。”他没滋没味的解释道:“先前在外面都疯惯了,在家里坐不住。不过我手头上也……”
  话说到这里,又是只出来了一半。他不愿意在亲戚面前哭穷,好像要跟人借钱似的,丢人。
  杜绍章“哼”的笑了一声,知道他是穷要面子,家丑不愿外扬。少爷家让姨太太打了满头包,宁可坐在家里忍著。
  一只手插到光溜溜的双腿间,这回杜宝荫是真绷不住了。
  “我自己来。”他几乎慌张的向後退,眼睛不看人,盯著水面上的泡沫说话:“九哥,多谢,我自己来就好。”
  杜绍章抽出手,把搭在浴缸边沿的毛巾拿起来丢给他:“洗的干净一点。脖子耳朵也别马虎。”
  这话让杜宝荫很窘迫,他轻声含混答应著,脸上红红的,含羞带笑。
  杜绍章起身走了。
  杜绍章一直很希望杜宝荫是个女人,这样他就可以娶了他。杜宝荫如果真是个女人,大概也可以少受许多罪。他那种资质,无知无聊的,足够做一名无忧无虑的少奶奶;可惜下面带了把儿,他那前途就很渺茫了。
  晚饭过後,奶哥哥来了。
  奶哥哥大名叫做赵天栋,因为是“奶哥哥”,从小又一直随著亲娘在杜家长大,所以和杜宝荫的感情十分深厚,超出主仆关系。在杜绍章把杜宝荫强行带走之後,他留下来顶著爱咪的狂暴咒骂,硬著头皮为杜宝荫收拾衣物行李。
  杜宝荫大概要在杜绍章那里暂住些须时日了,因为当时杜绍章和爱咪交涉的结果,就是杜家给爱咪一星期的时间打理行装另找房子。爱咪的东西可以带走,但是不能贪得无厌,因为杜宝荫将来还是要回来再过日子的。
  赵天栋带著两名男仆,拎著三只大皮箱来到了这幢新宅。在向杜绍章做过一番禀报後,他独自提起一只皮箱,蹑手蹑脚的上楼去卧室看望杜宝荫。
  杜绍章这座房子里外都是西式的,卧室中放置的是弹簧软床,并没有单设烟榻。赵天栋推门探头走进,迎面就见杜宝荫穿著一身黑绸睡衣,正倚靠床头拥被而坐,脸上神情呆呆的,仿佛是魂游天外的模样。
  “宝哥儿。”在私底下,他还是采取幼年的叫法,喊杜宝荫的小名:“我来了。”
  杜宝荫一哆嗦,大梦初醒似的在床上跪了起来:“天栋!”他伸出两只手向对方乱招:“你怎麽才来?”
  赵天栋知道他急的是什麽。将皮箱放倒打开暗锁,他轻手俐脚的从里面端出一套烟具。而杜宝荫“!”的一声倒在床上,很自觉的摆成了侧卧姿势。
  “等死我了。”他吸了吸鼻子,伤风似的轻声笑道:“九哥不给,我也不大好意思张口和他要。再说他不好这个,家里也未必会准备。”
  赵天栋把烟盘子稳稳当当的摆到床上枕边,又用钎子挑出烟膏放到灯上旋转烧灼,动作熟极而流。鸦片烟的气息隐隐升腾起来,烟枪送到杜宝荫嘴边,他闭上眼睛拼命吮吸,一口气吸掉一个烟泡,急吼吼的像个吃奶婴儿。赵天栋抬起手,一下一下的抚摸他那後背:“宝哥儿,你不要急。”
  杜宝荫把嘴唇从烟枪上移开,悠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你总不来,我简直有些怕。”有那一个烟泡垫底,他的心神显然是一起渐渐回归了原位:“犯起瘾来多不好看。”
  他的一半面孔都陷进了蓬松柔软的羽绒枕头里去,枕头雪白,衬得余下半边脸越发洁净,一只眼睛也是黑白分明,黑眼珠子乌溜溜的大:“我今天下午洗了个澡──九哥急逼著我去洗澡,兴许我实在是脏。”
  赵天栋笑了笑,垂下眼帘,把烟泡一个一个的烧好放置著。
  杜宝荫又问:“爱咪怎麽样?”
  赵天栋看了他一眼:“吵,骂,说要放火烧房。”
  杜宝荫闭上眼睛凑上头去,无言的又吸了两个烟泡。
  “说来也是我对不住她。”他的声音就像烟雾那麽轻飘飘:“当时她那麽红,也有好几个人要讨她回家的。她跟我耗了一年多,又染上了瘾头,现在分了开,我连赡养费都付不起。”
  赵天栋听了这话,倒是感觉杜宝荫未免有些太老好人了:“宝哥儿,她过来一年多,也没少弄钱,你怕她会吃亏吗?”
  杜宝荫摇摇头:“话不是这麽说……”
  他想了一下,最後又叹息一声:“唉,算了,不说了。”
  杜宝荫在赵天栋的伺候下,连吸了十来个烟泡。然後他似睡非睡的躺好了,不言不动,就那麽醉酒似的迷糊著,很舒服。
  赵天栋收拾好了烟具,又为杜宝荫盖好被子,随即不声不响的也退出房去。
  楼下一片寂静,电灯光明亮刺目,杜绍章已经走了。
  杜宝荫的睡眠,是一片一片、破碎的。
  这当然是无人管束的恶果。这些年来他生活在那幢暗森森的阔大洋房里,经常连日夜的更替都会忽略。尤其是在没钱的时候,因为要逃避现实,所以更是不看天光,只守著一盏烟灯醉生梦死。
  凌晨时分,他睁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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