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又来了，那灼人的视线。然暗暗地骂了一句「妈的」，表面上仍是盯着计算机屏幕，认真地工作着。都已经快半年了，自从那个不知道是从哪调来的据说工作能力超强的家伙来了以后。偏偏这家伙办公的隔间就被安排在他的斜对面，而那该死的视线就从那时起开始如影随形。不是没被别人这么看过，可这家伙也看得太露骨了一点，而且频率也过高了一点。

他还在看。
然装作不经意地往那个方向扫了一眼，看到那个家伙急急地低下头，然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哼，不过如此。然继续工作，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起昊......就是那个家伙。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看他。他们从来没有正经交谈过，除了礼貌性的打招呼之外。他不过比自己高两三公分，充其量一米八，可能是肌肉稍微发达一点吧！看起来挺有气势的，脾气好象也还不错，不然也不会老早就和别的同事打成一片，公司似乎也挺重视他的。不明白这家伙怎么就注意起自己了，他明明是这么不显眼的一个人。爱看就看吧，就当他不知道好了，可这家伙最近还变本加厉地跟踪他回家了，不会笨到以为他没发现的地步吧！

别人爱干什么是别人的事，只要还没太妨碍他的自由就索性睁一眼闭一眼。只是这家伙找错了对象，「兔子不吃窝边草」是他最基本的原则，不然万一事情闹大，自己就不得不换工作了；毕竟同性恋还不能被社会中大多数人所接受，虽然已经不算是病态了。说实话现在这工作他还挺满意的，不过是打打字、做做校正、偶尔挨挨骂而已，他应付得轻松自如。钱虽然不算太多，可也够用，还能有点富余。而且，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甚至连平时的生理需要都已经习惯了自己解决。自从两年前大学毕业到这儿工作后，他就很少出去打野食了，一是嫌脏，二是嫌麻烦；他可不想碰到个扯不清楚的，这样的人有一个就够了......

「然！给我过来！」
老板在喊他？听起来不太妙。

偌大的办公室内气氛凝重，从隔壁清晰传来的老板的斥骂声一字一字地敲击着每一个员工的耳膜。过了得有十多分钟，破锣似的嗓音仍持续着，于是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老板又被老婆骂了？」
「然也真惨，这次可是老板骂人骂的时间最长的一次了。」

「他平时总是不声不响，老老实实的，老板这回可骂过瘾了。」
「不会是昨天跪搓板了吧！嘿......」
「不过，为什么昊的脸色那么差呀......」
此时，昊正阴着一张脸，双手握在一起，紧咬着牙关，极力不让自己发作。冷静，冷静！不能冲动。虽然他很想现在冲进去揍老板一顿，但他将置然的脸面于何地？冷静！他会替然讨回这笔帐，但不是现在。虽然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虽然只是他一厢情愿，但他绝对不能忍受有人侮辱然！

正当昊快要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然出来了。面对同事们搀杂着关心、同情、也有幸灾乐祸的眼神，然只是扯了扯嘴角，不在意地笑了笑，径自走回自己的办公桌继续工作，仿佛刚刚被骂的狗血喷头的人不是他。

看他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别人也就不好再发表什么言论，纷纷埋头又开始做自己的事。一时间，办公室里又充满了和平时一样的气氛，好象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人注意到昊眼中的摄人的光芒。

平和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午休时间。大家一拥而出，去祭五脏庙了。然打了包之后又回到了办公室，别人都出去了，只剩他一个人。

今天的运气似乎不是太好的样子：先是被昊盯着......虽然每天都如此，他应该已经习惯了，但今天就是觉得比平时更不爽一些；后又被老板骂......虽然以前他也总是被骂，他也早就已经不当回事了，但今天似乎骂的更难听，时间也更长，唾沫星子也更多一些：总之，也不是太爽。不过，不爽归不爽，表面上他还是看起来不痛不痒的。

在基本上可以称之为「郁闷」的心情下吃完了午餐，正想顺手扔掉饭盒的时候才发现纸篓已经满了，不得已，然以比刚才更加郁闷了一点的心情拎起垃圾袋往厕所门口的垃圾箱走去。倏地，他停住了脚步。厕所旁边的储藏室里，似乎有人在说话？当然他对偷听这种事毫无兴趣，不过，怎么好象听到了他的名字？

「我希望你能去向然道歉。」昊的声音，如果没听错的话。说实话这家伙的声音不难听。

「你这是什么口气？」这个肯定是老板的大嗓门，听起来还是火儿挺大的，「我骂他关你屁事？你把我拽这儿来就是为这个？」

「跟我是没什么关系，不过看着不顺眼而已。」怎么听着有点火药味儿？

「你他XX的敢这么跟我说话！不想干了是不是？别以为我把你挖来就不会炒你！」

「炒我？好啊。那这样也就没什么关系了吧！」
然还没太明白昊后面一句话的意思，就听「咚」的一声，像是拳头打在人身上的声音，然后「叽里匡当」，什么东西撞到铁器上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老板杀猪似的惨叫。

不过是打架。觉得兴趣缺缺的然扔完垃圾后，在持续的杀猪声中开始慢悠悠地往回蹓跶。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着也没什么意思，出去逛逛街吧！天气好象还不错的样子。

浑然没有察觉外面有人经过的昊还在意犹未尽地揍人，几个拳头已经结结实实地落在了老板的脸上，一点都没手下留情。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平时的好脾气不代表他不会发火。敢骂「他的」然，找死！

不过，昊显然低估了老板的实力，或是被老婆臭骂一顿后积存的火气：老板以出其不意的一脚，就着倒地的姿势狠狠地踹上了他的右肩。昊疼得楞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老板还有力气反击吧！又被老板逮到了空子一阵胡踹乱踢。昊这才大梦初醒似的急起反攻。随后，两个人就在阴暗狭小、空气污浊、尘土飞扬的储藏室里你来我往地、毫无形象风度可言地、撕破了脸地大打出手。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架。

过了不知多久，储藏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两个人都气喘嘘嘘地、像斗鶏似的红着眼睛互相瞪着坐在地上不动了。老板头顶上方本来负责守卫地中海的「长毛」已经弃岗而逃了，整个右半边脸肿了起来，眼眶发紫，嘴角也破了，不知道几千块钱买的上好的西服也惨不忍睹了。而昊虽然是灰头土脸，衣服倒还齐整，只是右肩疼的厉害。

在两个人快把储藏室内主要污染源为可吸入颗粒物的五级劣质空气用肺清洁成一级的时候，老板说了一句差点让昊去撞墙的话。

「你小子我就先不炒了，以后还能跟我打架让我撒撒火儿，这比骂那帮屁都放不出来半个的家伙痛快多了。」末了还咧开嘴，大概想笑笑，不过因为牵动了嘴角的伤口而显得极侮辱他人的视觉神经。

下午，在一片稀里哗啦的眼镜破碎声及下巴落地声中，老板以前所未有的狼狈形象似乎很有诚意地向然道了歉，随后又觉得有点没面子地瞪了那帮仍一脸呆滞的员工们一眼，很有效地让众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好眼镜碎片、找回各自的下巴后战战兢兢地开始工作。

整个过程中反应正常的只有昊和然。

看到然从从容容、不卑不亢地接受了老板的道歉，昊轻轻地笑了，尽管右肩的疼痛让他笑得不是太自然。

这就是然了。然总是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平平淡淡、认认真真地做事，却也在无形中和别人划开了界线。而他，想跨越这条界线。

第一眼见然，就被他淡然得有些冷漠的气质吸引了。而后，他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然。然的一举一动，虽平凡无奇，却牵动着他的心。终于有一天，他对自己承认，同性恋也好，然就是他一直在等的人，所以二十五年来从没对别人动过心。那时他多想冲过去对然表白，但，他不能。他自己是无可救药地陷进去了，但然没有。这条不归路他是走定了，有什么结局他也认了，但然的面前仍有许多条路，然的未来仍充满光明和精彩。他，不能逼然和他一起走这条不归路，那太自私......纵然他多想！却不能！！所以，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吧！这样就好。不能太近，不然他没把握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从那天起，他开始跟踪然回家，远远地，不要让然发现，就这样看着他，这样就好......

嗯？然......朝他走过来了？幻觉吧！不对，他的右肩还在疼呢！那......是真的？
随着然的脸在他的视野里越变越大，昊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怦咚、怦咚」地越来越响。那个......不会跳出来吧！

然走到了他的桌前，指着他手边的档夹：「那个，递给我行吗？」

「啊，这个？」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比较自然，虽然他的表现和刚才众人拣眼镜时的动作差不多，「给。」然应该不会注意到自己的手有一点抖吧！只有一点而已......该死！他这不争气的手！

然接过夹子。

为什么能做得那么从容、优雅呢？
「谢谢。」然突然降低了声音说道。

昊一愣。然谢他？因为夹子吗？那干嘛要这么小声？难道......
昊看向然的眼，看到那之中的淡淡的了然。剎那间昊忘记了呼吸。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平淡、无波，仿佛包含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黑洞般将他牢牢地吸住。那一刻，他知道，他，已被吸入那无边的黑洞了。

倏地，黑洞不见了。昊猛然回过了神，然已转身要走。在大脑下达命令之前，昊的手已伸出拉住了然。不过，条件反射所支配的是他的右手。右手牵动右肩，本来不动时就已很疼的右肩，这一骤动之下就更是要命。所以，然转过头看到的就正好是昊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啊，为什么会这样？昊顿感无语问苍天。不过，他仍是极力地掩饰右肩的伤口，让自己看起来没事儿似的。至于效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然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昊尴尬得冷汗都快冒出来了。他，他怎么就拉住然了？！怎么办，他得说点什么......对了，然好象知道老板的道歉是怎么回事的样子，所以才会谢他。那，就给个回答吧！

「不用客气。」昊忍着疼痛扯出一抹大概是叫做笑容的东西，使自己尽量看上去温和一些。
呃，不是太糟吧？

下班了。昊照旧跟着然回家，远远地。然似乎偏爱走路，每天总是走着回家，走得不急不缓、一派自如，像是在享受走路的样子。只是远远地看着然走在前面的背影，昊就感到说不出的放松与满足。跟了快有两个月，然回家的几条路线对他来说已是轻车熟路。可今天，昊越跟越觉得不对劲儿......这不是然平时回家的路。然要去哪儿吗？以前他总是下了班就回家的。会是，有约会吗？

昊忽然觉得胸口堵堵的。然，终是会结婚生子的吧！到时，他......胸口堵得更难受了，还是别想下去了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顺其自然吧！何苦庸人自扰。

昊边想边走着，有些分神，再抬头一看，猛然发现然早就已经停下来了，而自己正在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这条路上没什么行人，现在然只要回头就能看见自己。昊慌忙想躲到一旁的树后，但还没来得及动，昊就发现自己已经动不了了。

极缓慢地，仿佛电影中的慢镜头似的，然转过了头。两人视线相交的那一剎那，昊僵住了。脑袋「嗡」的一声涨大，思维短路。昊满脑子只充斥着：然看到他了！

怎么办？然知道自己在跟踪他了！怎么办！
昊全乱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想到，冷静，然不一定知道自己是在跟踪他，就当是巧遇好了，冷静，没什么大不了的。
昊定了定神，再度迎向然的目光。然仍是看着他，用他那淡然无波，却又好象什么都了然于心的眼神。两人隔了大概有六七十米，之间没有行人，就这么对视着，没有人开口。

昊胡涂了。这是什么意思？然看到自己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惊讶的样子，莫非......其实然早就知道自己跟着他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今天？刚才？或是更早？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呢！然这样看着他又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什么吗？

像是厌倦了这似乎无止境的对峙，然冲昊侧了侧头。昊朝然侧头的方向瞥了一眼，发现那竟是一家医院。然，在关心他身上的伤吗？一股暖流流过心田，昊不自觉地笑了。幸福，不过如此吧！这样就够了。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黄昏的，这个属于他和然的黄昏。纵然他们相隔得这么远，纵然他们没有用语言交流，但他，懂他。

满足于这小小的幸福，昊没有动，仍是在原地站着，对然摇了摇头。虽然是伤到了肩，却还不到上医院的地步。然，该是明白的吧！

然又站了一会儿，见昊仍不动，就转身走了。昊跟上。

极有默契的，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静静地，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构成一幅不知怎么让人觉得很温馨的画面。

走到然的家的时候，比往常晚了半个小时左右。天基本上已经全黑了。然的家其实挺不错的，单独的一套平房，他一个人住绰绰有余，上下班走着有二十分钟就行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么合适的地方来住的。

和往常一样，昊站在然家斜对面一个坏了的路灯下目送着然进家门，而后屋内的灯亮起。昊照例又无限眷恋地看了一会儿。然的家啊！他知道自己不该有任何期待，可为何还是隐隐地期待着什么呢。明知没可能的。还是走吧！

昊正准备走时，门忽然打开了，然站在门口，看着他。背着光，昊看不清然的眼神。然是要赶他走吧！没办法，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以后就不能再跟着他回家了。谁都不会觉得被人跟踪回家是件舒服的事吧！然觉得自己很烦吗？那，就走吧！他不想让然觉得自己烦。

昊转身走了几步，身后的光亮仍在，然的门仍开着。昊不禁纳闷儿地转头。然还是站在门口，脸朝着自己的方向。昊的心忍不住开始雀跃......然，不会是想要他进去吧！然的家！那自己已垂涎......呃不，期待了很久的圣地！

昊折了回去，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走着，试探着。然没有动，他果然是在等自己过去！有了这项认识，昊顿时觉得浑身轻飘飘的，步子越来越浅，恨不得要飞起来了！

等他从仙境云游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屋内的沙发上了，面前的茶几上摆着看起来像是医药箱的东西。然就坐在他的身旁。然和他坐在一起！这是从来都只在梦中出现的情形，他不是在做梦吧！

「呃......」不能再神游太虚了，此时此地此景可是比仙境梦境什么的都好上千百倍啊！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不能白白浪费，他得说点什么......可惜昊的脑子在看到然的下一个动作时就再度宣告罢工了。

然的手伸向昊的领口，解开了他的扣子，扯下他的衬衫，露出他红红肿肿的右肩。这一系列过程中昊像石像一般一动也没动。直到然打开了医药箱，他才拉起衣服，胀红了脸说：「不、不用麻烦了。这不算什么。」真丢脸！为什么他总是在然的面前发呆！这伤让然看见就已经够糗的了，他不能再让然给他上药、包扎。一是不想麻烦然，二是......他不好意思。

然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看得昊越来越心虚，冷汗直流。算了，反正他在然面前已经没什么形象可言了，又是打架又是受伤又是发呆的，他也不用再坚持什么面子问题了；然要做就让他做吧！无奈地，昊又拉下衬衫，露出右肩，顺从地让然帮他上药、包扎。

然在帮他包扎！这一刻，然离他如此近。昊感受着然温柔的手，温热的呼吸，脑袋变得有点晕晕的，胸中渐渐地被什么溢满。幸福，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多希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让这幸福持续......持续到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