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侯一羽扇斜敲在他肘尖上：“也有你的功劳行不行？就你这德行，小主公肯定看了就怕，为了不向你靠近，那就只好向我学。”

　　阿斗在房里听着他们越来越大声地互相拆台，方才那一点点缅怀过去的氛围，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22.入川

　　阿斗怕凤雏出事，在建安十九年之前打定主意寸步不离地守着，还好，一直平平安安。凤雏成天神气活现地东闹西吵，吵得整个荆州牧府不论是数九寒冬的还是炎炎夏日都热闹极了，武侯和张飞都会受不了他，只能躲出去。最后留下阿斗和一直跟着阿斗的向宠一起抗。阿斗有时候会恶狠狠地想，一扛过建安十九年立刻把他踢给刘备去鞠躬尽瘁打死不留在身边。

　　凤雏闹过两年，也算看明白了。阿斗既然铁了心不放他出去，那就不会改变，任他怎么闹，出不去就是出不去，到建安十九年中间，他这两年智计百出地折腾得有些才尽，这才乖乖安静下来。凤雏认了命，可是阿斗却要开始琢磨着怎样不着痕迹地打发他出去，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个头绪来，北方的消息便一下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称公？不臣之心，莫过于此。”武侯看过北方的消息，愤怒地一拍案：“恐怕又是一个董卓，汉帝危矣！”

　　阿斗从头看一遍，道：“我倒觉得，汉帝性命无碍。”

　　武侯冷静下来，也清楚阿斗的意思，又反复看几遍曹操称魏公的消息，不由失望地道：“其他人也就罢了，荀文若居然也没有阻止消息？”

　　阿斗差点就问“他不是已经死了么”，险险压在舌尖，改道：“不会已经被害了吧？”

　　凤雏正要灌一口酒，没成功，阿斗条件反射地一抬手把酒盏拍飞，凤雏摸摸手背朝武侯旁边挪一挪，离阿斗远一些，回道：“不可能。郭奉孝和戏志才都是他老熟人又都是他举荐的，会放着曹操杀他？应该是软禁了，不过有没有自尽，这可不好说。”

　　阿斗听到“郭奉孝”三个字，恍惚一下，好像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久得他连郭嘉的容貌都快不记得了。

　　向宠轻轻叫阿斗两声唤回他的神思，他方拍拍额头，道：“曹操手下的谋士真是数量多质量更好，无一不让人神往。两位师傅，将来要辛苦二位了。”

　　凤雏微蹙愁眉，道：“还有孝直呢，你拿我去换孝直行不……算了，当我没说。”说着他又恢复笑脸，道：“我还有将来，时间长着呢。唉……没有现在的人啊，只能寄希望于未来了。”

　　阿斗笑道：“在这里教我就成了没现在？那诸葛师傅可连过去都没有了。”

　　武侯只笑着扇他的鹅毛扇，道：“我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我们不是在教小主公吴侯和曹操打了这半年，多现成的例子。省事了，不必去从史书里淘事给小主公进学。叫关将军、张将军家的小子也来听吧，‘子曰’他们懒得听，这打仗总有点兴趣吧？”

　　曹操进攻濡须口的事，武侯和凤雏一起给阿斗说了一个多月，从诸将个人性格到出战的谋士包括兵力部署双方的行军路线，举凡能搜集到的信息，全都评析一遍，到刘备攻占雒城，命他们合围成都的消息传来时还没有说完。在阿斗的坚持下，凤雏在百般抗拒中被留在荆州，武侯则带着阿斗上路，沿途继续解说。张飞把俩儿子都塞给了武侯沿途带着，关羽的儿子关平、关兴在阿斗的软磨硬缠下也被送了过来。

　　武侯好奇他为何强行要把关平带走，阿斗不敢说，武侯再三追问，才答道：“庞师傅擅设局，多谋，却不擅破局，关伯父刚而自矜，他们守在荆州，我恐荆州不保。”

　　武侯也忧心这个，道：“我叮嘱过士元，他应该会注意这些。”

　　阿斗微微叹口气，道：“诸葛师傅大概清楚，什么娘亲托梦，都是虚言，我现在也后悔，为什么当初只顾要爹相信所以说是娘亲托梦。我若对关伯父说是娘亲托梦，他只会耻笑妇孺妄言，如果假托天帝之言，大概伯父会听进去。庞师傅……我担心他看不透陆伯言、吕子明，他能设计此二人，却未必能识穿他们的设计。”

　　武侯盘算一阵，做了决定，道：“你说的不错，我得回去。我和士元换过来。”

　　阿斗忙拖住他：“师傅，可别把我供出来，我在荆州死忍着不说就是怕我爹知道，爹要是知道我背后谈论关伯父和庞师傅，还不摔死我。”

　　“放心，算你没跟我耍心眼。”武侯回头一笑，问道：“你是生而知之者？我在书上看到过，有人出生时心智已经开启，算是上天厚待。”

　　阿斗想想，也算是，便道：“上天厚待，也要取走一些东西，比如说，我没有少年时，张家两位兄长和关哥哥小时候，哪里是我这么过的。”

　　武侯默不作声地伸手拍拍他的头，把他抱下马给向宠揽着，自己翻身上马带着一队士兵奔江陵而去。

　　武侯一走，整路车队的实际指挥权就到了向宠手里，向宠和军队目送武侯远去，直到最后一个士兵也消失在视野里，才下令继续前行，行军速度一点不慢，直扑程度而去。

　　阿斗乐得享受没有师傅的日子，真是久违的童年，他正美滋滋地欣赏着路边的秋景，几乎忘了这是开往战场的军队。冷不防向宠又拿披风裹住他，道：“秋风寒肃，小主公小心着凉。”

　　阿斗没办法抗拒向宠的好意，却故意要冒头出去逗着他玩几次，引他手忙脚乱一番，最后忍无可忍把他强压进去。

　　凤雏没几天就跟上来，不过是横着被抬来的，不仅他，武侯也跟来了。阿斗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都要暴跳出来。武侯只有报以苦笑，没办法，凤雏突然染了奇怪的病，半身麻痹不能理事，江陵的大夫都说治不好。武侯正急得没奈何，司马徽突然递来消息说“凤命西川”，武侯便坚持要带凤雏入川了。

　　阿斗急了：“没人在荆州守着，关伯父怎么办？荆州怎么办？”

　　武侯道：“我想，东吴现在和曹操难解难分，一时半刻没时间招惹关将军。我现在去蜀中，大局定下或者士元恢复了立刻就回荆州。倒是小主公，你浮躁的性子又上来了。”

　　阿斗惊觉自己把几年之后的事当成了迫在眉睫的事，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脸埋在向宠胸前。

　　武侯轻笑一声，道：“向将军好好照顾小主公，我去庞军师那看看。”他说完一勒缰绳，掉头往凤雏的马车去。

　　他走开了，阿斗才敢抬起头来。他的两个最大的缺点——乱说话、太浮躁，过了这几年，一点改善也没有。

　　江陵的大夫说凤雏是风邪所侵，一路颠簸倒也无妨，于是武侯便命军队日夜兼程赶往成都，说来也奇怪，一入益州境内，凤雏的情况便开始好转，众人到达成都时，他虽然不能起身，但是和武侯阿斗斗斗嘴给刘备大军支支招的精神还是有的。

　　几路大军对刘璋形成合围之势，加上马超新附，锋芒直指成都城下，刘璋终于忍不住开城投降，成都落如刘备之手，益州归附。

　　成都安定之后，刘备亲自为凤雏延请名医，殷勤垂问，只是凤雏脉相如常，情况又日渐好转，大夫总诊不出病在何处，到建安二十年冬末春初，已经完全恢复如常。刘备为凤雏治一席酒宴，第二天便拜武侯、凤雏为军师将军，授命两人整顿巴蜀内政。

　　武侯和凤雏忙起来，等于就是放了阿斗长假。刘备更是忙得无暇顾及他，阿斗初来成都，被新鲜事物引起好奇心，成天让向宠带着他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东跑西蹿。

　　刘璋虽然暗弱，然而的的确确是个仁君。成都可以算是乱世中的一块桃源之地，从成都的百姓对刘备的疑虑甚至是憎恶，多少看得出来。可惜刘璋缺乏谋略和目光，更没有争霸天下的野心。这却是益州人的福气。

　　成都夏季总是阴雨绵绵，阿斗和向宠被一场雨困在街上，向宠抱着他慌不择路地躲进一家并没有开张的小吃摊避雨，店家本要赶人，向宠凶神恶煞地一横，他便不敢出声躲回里间去了。向宠找个干净的角落坐下，然后检查阿斗有没有被淋湿。阿斗被他护得好好的，身上干干爽爽，向宠自己倒是被打湿了一半。阿斗便到里间找店家客客气气地商量着接灶台和柴火，也许因为他是小孩，店家对他很放心，于是爽快地答应了，还主动为他们生火。向宠谢过阿斗，又给店家塞了些钱，店家便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阿斗边看向宠烘衣服，边道：“平民百姓，只要有食物果腹有衣服保暖，有房子避雨，有儿女父母健全，就会非常满足，谁能保障这些，谁就是天命之主。可现在是乱世人不如太平犬，连性命都无法保全的时候，这些便都是奢望。刘季玉能保住手下的人有一口饭吃，有一个安身之所，就比只知道好强斗狠的枭雄要强上何止百倍千倍。治世能臣，乱世凡人，悲哉幸哉？”

　　向宠不做声，只抖着衣服抚平褶皱，这些话，不是他做臣下的能接的。

　　阿斗说完一段，也不再说话，只默默看着向宠的动作。忽听得外面有脚步声响起，又有两人朗声说话，声音听着耳熟，像是赵云的，只是不知道另一个是谁。

　　23.遇袭

　　脚步声越来越近，开门声起，阿斗抬眼一看，先进来的那个果然是穿着便服的赵云。他猛然看见阿斗，忙道了礼，后面跟进来的却是马超，马超也向阿斗见了礼，向宠又起身向他们道礼，礼节事毕，阿斗方请他们坐下。

　　赵云和马超也把潮湿的衣服放在火前烘烤，阿斗忍不住问道：“两位将军怎么会一个人没带就出现在这里？”

　　赵云答道：“孟……马将军要外任太守，过几日就走，我陪他在城里看看，没想到却遇见这场雨。”

　　阿斗把视线投向马超，马超对一个小娃娃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拨着火堆，不时和赵云、向宠说几句话，神色有些不耐烦。阿斗安安静静地坐着，向宠和赵云、马超议论军事说得热火朝天，他都半懂不懂，也不感兴趣，便只想自己的心事。

　　房外的雨忽大忽小，成都经这场雨涤荡过后，暑热大消，风带着寒意往屋里吹，阿斗觉得有些冷，打个哈欠像只猫一样往向宠身边蹭蹭。夏雨绵绵的时候，还是比较适合睡觉。

　　向宠虽然在和赵云议论主公用兵，但是阿斗一碰到他他就收回心神，专心照顾阿斗，阿斗便爬到他膝盖上，头一歪在他肩窝附近找个肉稍微厚点的地方靠住，闭上眼没多久就睡着了。

　　向宠伸出右手摸摸衣物，夏季的衣服薄而透气，已经干了，他便扯下来包裹住阿斗。

　　赵云看着阿斗蹭到向宠身上的动作和向宠照顾阿斗的动作都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道：“这几年只陪着小主公，你失去了多少立功的机会。”

　　向宠笑笑，低声回道：“照顾小主公就是最大的功劳……将军小心！”

　　不用他说赵云也已经察觉到背后的声响，和马超一起极有默契地往旁边一扑，房门正正砸在二人刚才坐的地方。几个拿着木棒菜刀的普通平民装扮的精壮男子闯了进来。赵云只一眼就看的出来他们都是普通人根本构不成威胁，立刻叫向宠抱着阿斗回刘备身边，他和马超留下来应付这些暴民。赵云能看出来的，向宠照样能看出来，他向赵云道了声“是”，一翻身破窗而出，刚沾地就侧身一滚，躲过包围来的人，再腾身踢飞一个挡路的，从小吃店的后院借一棵歪脖子树翻出墙外。

　　阿斗早在门砸在地上的时候就醒了，还没回过神来就是一番天旋地转，好容易等到不转了，他才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了？”

　　向宠解下外衣把阿斗罩住，道：“暴民偷袭。小主公小心雨淋，现在来不及找伞，暂且忍耐一下。”

　　阿斗的声音从外衣下传出来：“我没事。赵将军呢？”

　　“只是一群普通人，想来是刘季玉的愚民。赵将军和马将军都是万人敌，应该很快就能摆脱。”向宠也有些担忧，却没有明说。

　　阿斗回道：“我忍得住，向将军能背着我走么？这样快一些。如果足够快稍微淋一下也不算什么，速请救兵为是。”

　　向宠嗯一声，却没有真的将阿斗背在背上，仍然抱在胸前。他判断一下方向，直奔益州牧府而去。

　　由于不确定有多少平民参与进来，向宠根本不敢找人求援，只能自己拼着一口气把阿斗背回益州牧府。他和阿斗一身狼狈地出现在正堂下，吓了正在为政事争论不休的刘备、武侯和凤雏、李严等人一跳。待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刘备立刻派兵卒前去镇压，再命人烧热水熬姜汤请大夫。向宠先背着阿斗回他的房间，仆人们取了干净的衣服给他们换上，热水姜汤陆陆续续地也送过来。

　　夏季本来就没几件衣服，向宠身上一共就三层。最里的是丝料的中衣，其次是刚刚解开包裹阿斗的麻料长衫，最外是之前阿斗睡着时用的灰麻氅，阿斗被层层裹住只觉得虽然闷热却不容易被雨水浸透，向宠经过刚才就地一滚和冒雨出逃，整个人被泥水雨水浸了个遍，只有胸口阿斗贴着的地方还有一点点是干的。

　　阿斗先把衣服脱干净，然后只披上外衣，绕过屏风出来看见向宠正在催促两个仆人给他准备热水和一些草药煎汤沐浴，倒好的姜汤在漆案上晾着。他便不甚赞同地将其中一碗端给向宠，向宠要接过去，阿斗不松手，道：“向将军，阿斗谢你救命之恩。赵将军和马将军的那一份，等他们回来，阿斗也照样送上。”

　　向宠拗不过他，就着他的手灌下一碗姜汤，阿斗搁下空碗，端起剩下的那碗一饮而尽。向宠试试水温差不多了，便退出去，让下人伺候阿斗沐浴。阿斗不喜欢在自己沐浴的时候还有人在旁边，又知道向宠大概要确认他这里万事结束了才会回自己房里去打理，于是就将两个仆人遣出去，带话给向宠让他先回房收拾。等仆人回来说向宠已经安顿下来，阿斗方放开心在浴桶里舒舒服服地浸着。

　　这次遇袭不过就是成都人念着刘璋的旧情，又突然知道阿斗等人的身份，临时起意，一下就被压制下去。刘备并没有处罚闹事的人，还给在争斗中受伤的人延医送药。赵云、马超、向宠也各有赏赐。马超外任之后，赵云拜翊军将军，向宠虽然官职没有升，但是刘备给他添了俸禄，又拨下宅子和家奴，只是向宠多数时候并不住在自己的宅子里而是为了贴身保护阿斗住在阿斗寝房旁边。为防再次遇袭，阿斗被禁足，每天在府中习文学武，武侯的养子诸葛乔以及张飞关羽的儿子会过来陪他。

　　阿斗自到了益州，并没有和刘备同住，而是住在益州牧府旁边的大宅。益州刚刚归附，刘备的妻子的问题就提上了议程。在法正的劝说下，刘备最终同意了娶吴苋为夫人。

　　武侯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阿斗，阿斗对刘备的不冷不热虽然掩饰得好，他能看得出来，对甘夫人的眷念更是十分明显。武侯暗想凭阿斗的聪明，他肯定知道早晚会有一个女人成为刘备的妻子，说不定连这个女人是谁都猜得到。甘夫人是妾，吴苋显然会是正室。阿斗的位置就有些尴尬了。风闻吴苋温柔善良，又能为刘备和睦与益州的关系，会是个合适的主母。可是将来吴苋生下子嗣说不定会威胁阿斗的地位……

　　武侯和凤雏在阿斗的小书房门口推让半天，谁都不肯进去，阿斗一卷《九变篇》来回看了七八次，见他二人的衣角还在门口拖着，不时有些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和闷声缠斗的声音传进来，实在坐不住了，便向守在堂下的向宠道：“请两位军师进来吧，他们站着不累，我看着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