澧兰素来很懂规矩，稳重少语，突然这样说话，阿斗只觉奇怪，于是遣退房中所有人，问道：“这有些麻烦。这个殿的人我带走，必须要向父王回禀明白。什么原因？”

　　澧兰在他下手跪下，“小人知道殿下仁慈，与世人不同，对小人这样的阉竖也常怀悲悯，因此殿下殿中，常常一片清宁。但是今天小的给他上药，才知道同为卑下，竟也有互相倾轧之事。”

　　他不用再说，阿斗也知道了。能苦苦求得少府长官点头破例，这个男孩绝对倔强不服软的，宫廷之中多是非，不欺负他欺负谁。阿斗想起他是为了给母亲治病才卖做内宦，再思及自己，若是做宦官能换回母亲，他也愿意。阿斗一想到同样为人子，一心软，便答应下来，颇费了番心思编借口找刘备要人。

　　阿斗很少对刘备提什么要求，他一开口，刘备就准了。阿斗带着这个小内侍回自己的殿中，交给下边的内侍带，就把这件事忘了。

　　几日后，阿斗进学回来，澧兰带着小内侍来见他，说是拗不过他带他来谢恩，让阿斗有些惊讶。这个小内侍向阿斗行过礼，阿斗只受他这一礼，道：“只是怜你孝心可嘉而已，一礼足够。再多我也受不起。”随口又问道：“对了，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小的名皓，黄氏子。”黄皓诚惶诚恐地回道：“区区贱名，恐有辱太子听闻。敢劳殿下垂问，小的愿为牛马，效死命。”

　　阿斗本不觉什么，正要让澧兰带他回去，忽惊愕地想起，是他？黄皓？

　　27.相离

　　阿斗叫住正要离开的澧兰，盯着黄皓看。黄皓倔强的性子一上来，一点不避让地看回去，澧兰暗中拉他几把，黄皓才慢慢地又低下头。

　　阿斗没见着黄皓之前，有点想早点找到这个人一刀剁了。但也就是想想。现在看到瘦小小干巴巴受尽欺负的小男孩一个，早把历史上祸国殃民的黄皓跟他分开来。想来有凤雏和法正在，武侯也不会早亡，而有他们三个辅政，谁敢惑主乱上？大概刚有个苗头就会被掐死了。

　　再说他不信他身边的人，会是乱政误国之徒。大不了他带在身边严格教养就好了。算算大大小小的小孩，他也带过不少，不差这一个。

　　“算了把他留在我身边吧。这么小就使唤来使唤去，恐有伤仁义。”阿斗开口留下黄皓在身边，每日里教两个字，再把齐太史、董狐、苏武三人的故事教他背下。等他再大些，也许阿斗还会教他一些忠烈直臣的传记。只希望他将来做不成张承业，至少不要做奸佞。

　　黄皓很聪明，阿斗教什么，他就学什么记什么，举一反三，背诵理解的速度比阿斗还快。阿斗一面是高兴一面是惋惜。黄皓其实非常有灵气，若能拜在三个大谋士府中而不是进宫做内宦，说不定又是蜀汉一贤臣。想来有能力误国的，必然不是傻子，定有过人的天分。

　　这一年初冬，黄皓已经能把《伯夷叔齐列传》倒背如流，阿斗更是喜欢异常，特地让人单独给他裁了两身新冬装。冬至这日晨起阿斗将冬衣和一些药材、食物、布匹作为礼物送给他，再给他一日假回家探望母亲。其他在阿斗跟前侍奉的人也各有赏赐，打点完这些，阿斗才出门去见刘备。

　　还没有走近，阿斗就听见殿内吵嚷的声音，刘备的声音尤其高，听上去像是气疯了。阿斗到门口，里面议事的大臣们见他进来，纷纷噤口。刘备也强压下火气受阿斗的礼，然后把一册竹简递给他：“你也看看，曹贼称帝了！”

　　阿斗躬身接过，打开来看，是许都送来的曹昂称帝的消息，正式的诏书还没有传到成都。

　　难怪刘备气得像是疯了。他的毕生心愿，被曹昂打个粉碎。再看看武侯，眼眶也是泛红的。凤雏和法正稍微好点；看不出喜怒，李严面色发红，端着的手都在颤抖；许靖老泪纵横，糜竺和凤雏、法正一样，不见喜怒；刘巴面无表情，孙乾、简雍等人低着头站在糜竺之下，阿斗看不清他们的神色；马良出来为阿斗轻声解释北边的事。曹操因头风之疾禅位，曹昂继位为魏王，不久便在曹丕、程昱、贾诩、司马懿等人的拥护下，威逼汉帝禅让，登基称帝，改国号“魏”。

　　阿斗原以为曹操不死，称帝的事没这么早。没想到他会因病禅位。

　　文臣的表现稍微内敛一些，武将那边在阿斗进来之后又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儒将还好，脾气爆一些的早骂开了。

　　刘备有些头痛地扶住额头，强把武将的不满压住，看向法正、武侯和凤雏：“你有什么想法？”

　　三人交头接耳一阵，武侯拱手回道：“只有一点开头。”

　　刘备还没说话，张飞早吼开了：“想什么！立刻发兵北上！打过去，抄他老巢！”

　　关羽不在，武将中没人敢和张飞硬抗，刘备沉着脸瞪他，瞪得他讷口不语了，才对武候他们道：“先说。边说边想。”

　　武侯表情严肃地回答道：“大汉不能亡……”

　　剩下的慷慨陈词阿斗不听也知道，他们要劝刘备称帝，国号为汉，蜀汉建立。等孙权称吴王了，便是狭义上的三国开始。阿斗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虽然他一再地要说服自己，他是刘备的儿子，蜀汉人，他要振兴蜀汉。

　　可是他真的很反感汉人之间的战争。

　　然而没有这些战争，就不会有武侯、关张赵的万古英名，不会有周都督的英才盖世。阿斗心不在焉看着战意汹涌的武将们。继关羽之后，黄忠也不在了。黄忠不久前病逝，他去世的时候，阿斗就在跟前。这是阿斗此生第二次亲眼目睹亲人的离去。如果没有意外，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有一天他自己离开。所谓人生，从来无常。

　　刘备早些时候因为关羽战死悲郁于心，加上这次曹昂称帝引起的暴怒，只听武侯等人商议了一上午，便有些难受，武侯看出来他脸色不对，忙叫内侍去请太医来，太医诊完脉叮嘱修养几天，武侯、法正、凤雏等人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整理思绪，便陆续告辞。阿斗留在刘备身边，等他睡着了才退出去，先往吴王后的寝宫向她问省，通报刘备的情况，请她不要担心，再看看刘永和才三个月大的刘理。

　　刘永正拿毛笔在弟弟脸上画乌龟，画得刘理哭闹不休。刘永正打算再给刘理画俩黑眼眶，瞥见阿斗站在门口，手疾眼快地把毛笔往外衣地下背后一藏扎在腰带里，笑嘻嘻地扑上去：“哥，你来了！”

　　阿斗捏他的鼻子再叩叩他的额心，吩咐澧兰芫茝找刘理的乳母来拍哄拍哄刘理让他安静下来，又让仆从取温水巾帕给刘理擦脸，然后才向刘永道：“毛笔呢？拿出来。”

　　刘永撅着嘴，从外袍地下摸出毛笔递给阿斗，阿斗随手把毛笔给侍从拿着，撩过他的外衣一看，毛裘的里衬沾着一大块墨迹，里边那件直裾也被污了一片。

　　“哥～”刘永拖着软软的童音装可爱，阿斗还真就打消了那一点点不悦，让人拿干净衣服来换。等更衣完，阿斗牵着他在刘理旁边坐下，板着脸正要念叨，刘永已经摇头晃脑地开始背：“这是我弟弟，我要对他好，不可以欺负他，更不可以让母后担心，我要懂事，要让父王放心……哥，还有新的不？”

　　阿斗又想敲他，不过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下不去手，只好叹声气摸摸他的头：“想玩就去骑马射箭，比惹二弟哭好。”

　　“那哥常来陪我呀，我总是一个人，先生都那么老。”刘永终于说出自己真正的意思了，眨眨眼充满期待。

　　阿斗可哪来的时间，成天在几个师傅跟前打转都快忙死了，不过他没办法陪刘永，可以让刘永陪他嘛。

　　当晚刘永得到刘备的意思，以后他要跟着阿斗去几位师傅家进学。晨起的时间一下早了一个时辰，让刘永追悔莫及。

　　阿斗从吴王后寝宫出来，出宫去练武，出宫门便见赵云在门口等着。阿斗迎上去与他互揖一次，道：“赵将军是在等我？”

　　自不久前黄忠病逝后，赵云是唯一一个还在教阿斗习武的将军，对阿斗格外上心，上午察觉阿斗神色有异，犹豫很久，还是为师之心战胜了臣子之心，便到宫门等阿斗出来，道：“是的。想问……你上午是不是担心什么，不敢明说？”

　　“是有一点担心，父王如果称帝，世人会怎么看他。”阿斗随口扯了个借口遮饰过去，又道：“不过我担心也没用，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三位军师一定比我更清楚。谢谢将军关心。对了，不知道向将军近来如何？以前多少还能见上一见，最近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一直没见着。”

　　赵云据实答道：“大王有调度，可能确实事多了。向将军最近很好，操练士兵越来越有自己的主张。三位军师和大王都很满意。”

　　“那就好。他因为我困在方寸之地十余年，如今是蛟龙入海，自有一番天地。”阿斗默默地舒一口气，笑道：“我不去演武场了，跟你去军营吧。”

　　“是。殿下请上马。”赵云等阿斗上了马背，自己也跃上马，两人由数骑跟从一路往成都军卒驻扎操练的地方而去。

　　阿斗在马背上心不在焉地想着，赵云两鬓也已经斑白了。小时候崇拜的人，或如关羽战死，或如甘夫人、黄忠病逝，或如张飞、赵云渐渐老去，或如孙夫人毫不留恋地离去。

　　只愿他们都能长命百岁地活着……经历的离别越多，就越恐惧离别。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一直在感怀这些，阿斗东想西想，不知不觉落后赵云一大截。赵云奇怪地勒马转头等他跟上来，却没有问他，只是等他上前，再拨马跟上。

　　阿斗对军营并不陌生，哪一营是哪一处的，归谁带，专职做什么，赵云、黄忠和武侯、凤雏多少都教过。赵云进了军营，直奔自己的那支亲兵先交代一番，再带阿斗按顺序查看。

　　大部分都是阿斗很熟悉的，也有陌生的，比如向宠所领那一军。阿斗起先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向宠训练士兵冲阵回撤，后来向宠警觉到阿斗和赵云前来，在士兵训练完这一回合之后各自休息，自己到阿斗跟前拱手道：“殿下、将军。”

　　阿斗笑道：“不必拘束。向将军，军营里一切可好？”

　　“好。”向宠笑笑，除了“好”，没有别的话。

　　阿斗示意他低头，随手从他额上擦过，把袖口沾到的汗迹尘土的污渍给他看，笑道：“向将军，辛苦。”

　　向宠不好意思地笑，赵云咳一声，阿斗放想起来刚才的动作有些放肆，只是他平日里做惯了，一时没管住。阿斗不自在地收回手藏在袖中，道：“今天是冬至，宫里给将士们拨发了冬至的酒食，可能不久就到了。向将军，令叔父回来了么？”

　　向宠答道：“没有。家叔做书来说，今年多事，到腊月才回。”

　　阿斗不意外向朗还在房陵，很自然地道：“是啊，多事之年。向太守没回来，也就是今岁冬至，向将军要在自己府里和两位弟弟过？”

　　向宠点头默认。

　　阿斗回忆从前，笑道：“以前和父王、母后过完节时，回去你不在。因为你在你叔父家中拜见长辈，还要留宿。今年冬至你可以在自己府中过，我似乎可以延请你和你的弟弟在我府中过节时，你却不能再住在我旁边。不过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或者让他不想经历的分散，除了抗不过的生老病死，留不住的儿女后娘，还可以加上向宠这样为了更好的前程更合适的位置而去的人。

　　28.东顾

　　冬至第二天清晨，黄皓早早就回来阿斗身边，阿斗洗漱完毕，自己给自己梳头更衣，再由芫茝澧兰给他把头发束起来，打理完这些，阿斗出门就看见黄皓躬着身站在门口。

　　阿斗抱着自己的书册，随口问道：“你的母亲还好吗？”

　　“谢谢殿下关心。”黄皓连连弯腰几次，道：“家母很好，她托我向您谢恩。小人也向您谢恩。谢谢殿下厚恩。”

　　阿斗微微点点下巴，道：“那就好。随我去书房去温书。”

　　黄皓应一声，跟着阿斗往书房去。

　　这两天为了商议对策，凤雏、武侯两位老师以及法正这个半师都停了阿斗的课，也停了其他小孩的学业。这些孩子将来都是要留给阿斗和阿斗的儿子，所以虽然停了课却又被家人送到演武场陪阿斗习武。

　　后人有说武侯不会培养继承人，但是蜀汉后期排得上名的人却大多是从他府里出来的。现在他们由武侯三人联手培育，大约会比历史上更加出色。阿斗对他们了解得并不多，最多也就知道张苞、关兴和诸葛乔。连张绍、庞宏都是后来才听说的。大概是因为，蜀汉并没有存活到他们足以大放光彩的时候。

　　阿斗想到北方的那一群虎狼就不寒而栗，不知道他能保存蜀汉到什么时候。

　　赵云瞥见阿斗练枪法练到一半居然走神了，随手拍他一下：“分心想什么？看看他们！”

　　阿斗下意识地转过脸，张苞和关兴正在对砍，两个半大的小子能打得虎虎生风气势全开。阿斗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张苞长啸一声，一斧子猛砸下去，关兴见他竟似入了道，不敢硬接，仗着灵活的身形变换躲开，张苞的斧子抡了个圆，最后正砸在一根木桩上，强大的力道劈断那根有一人合抱粗的木桩，还有余力往前冲一段。

　　阿斗看得胆战心惊，关兴和张苞的天赋，他哪里能有？

　　赵云拍着他的肩，道：“勤能补拙，刚才那个动作，再练两百下。专注地练，不能走神。”

　　阿斗苦着脸应道一声，拖着梨花枪重复练习刚才的动作。

　　没有三位文科师傅在，阿斗被武科师傅折腾得够呛。就在他要忍不住要考虑装病逃课了，腊八这天，正好过了一个月，终于传来消息说刘备接受了三位军师的提议，决定于明年称帝。三位师傅虽然仍然事忙，却总算能空出时间给徒儿们传道，阿斗这才得解脱。虽如此，一个月操磨下来，也让他瘦了一圈。赵云除了叹一声养尊处优，也没别的话可说。

　　不过阿斗自己觉得一个月的苦没白受，至少饭量涨了一些，说不定可以长得高一点。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若成年时，能当得起这十个字，就太好了。不过阿斗自己也知道不大可能。头几年随甘夫人奔亡，后来守孝期间食素，早年营养不足，常年一日两餐，无下午茶无宵夜无点心，底子不好后天也跟不上，自然高不了。

　　所以说一日两食真的不好。但是大部分人肯定负担不起一日三餐，这个年代一天一顿都是常事，难怪武侯北伐时会出现粮草问题。

　　年后刘备筹划着登基的仪式，阿斗在他称帝后自然为皇太子，没什么可想的。文官武将均各有安排各自忙碌，阿斗一得空，除了陪弟弟和几个好友，就只看一些刘备处理过的政务——三位师傅的建议，阿斗自这年起，跟随刘备参政，对蜀汉的粮食匮乏，深有体会。这段时间，阿斗的心思便都跟着粮食走了。

　　刘备称帝的事，一忙就是三月有余，等阿斗的皇太子名分定下来，时间已到了三月底。阿斗恍然觉察自己已经近一个季度没有见过向宠了。上一次见到向宠，还是在正月初七

　　那次是向宠在进宫来谢刘备赐下的节礼时求见过阿斗，也许在他眼里，阿斗始终还是那个受他照顾，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会乱成一团的小男孩。他刚走的时候确实如此，阿斗给自己梳头都能一把一把地揪下头发来，可他又不能接受别人为他梳头，束发已经是极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