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苕吹奏玉笛声清悠,澄淨而嘹亮得彷彿愈攀愈高的云雀,直上穹苍,穿梭悠游于重重彩霞间,和着清流琴音,让听者不由自主在脑海中形成一幅画面,隨着娇巧灵动的鸟儿飞翔舞盈于这风光明媚的大世界。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神魂顛倒。当合曲骤停,却有古人所言--绕梁三日之余韻,只是这曲子在湖上演奏,丝丝残音也就盘旋于朵朵涟漪波纹及湖畔柳树稍。隔了好一会儿,彷若大梦初醒,湖畔方爆出震天价的喝采与掌声,人人皆不住赞叹于「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绝妙的合奏怕早已找不出什么词儿来形容才恰当。
织柳面帶笑容,朝岸上点头致意。司徒沐曦深深地吐了口气,觉得自己好像从仙境绕了一圈出来。
孟霜畅意非常,并对华展图豎起根拇指,赞他在曲间的几声敲奏打得绝妙。
反倒是华苕一手紧握玉笛,另一手抚上胸口,面色极为惨白,他自恃深厚內力及修为足以压制住上官煜琴声使他产生的翻涌情潮,却没料到在他克制情緒起伏间,华展图看似伴奏的几声敲击,如同突破重重绵網的利刃,不着痕迹地划开他的防线,让他胸口阵阵剧痛,险些无法撑住继续吹笛。
他抬眼对上华展图,一看清他的脸,华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并未立即揭穿他的身份,却暗自那人竟与上官煜等人同行而惊疑不已,又为自己没有及早留意到而懊恼不已。
另一方面,演奏完毕后的上官煜依旧沉浸在方才的悸动中,他几乎完全没注意孟霜的萧声和织柳的琴声,只知道自己极其不由自主地只想拨弄出足以和笛声熨合的曲调,他的耳中,彷彿还听见当自己琴声低吟转折时,清亮笛韻是如何天衣无縫地欣然和唱着。
是知音呀!
由于兴奋使然,上官煜的手微微发颤,他蓦然抬起头,寻找着吹笛者的身影,不意看见华苕此刻面上血色全无,单薄身子好似再无力支撑,没作他想,他倏地起身,伸长手臂就将华苕揽过来,同时低道:「你还好么?」
此举太过突然,在场每个人都吓了一跳,饶是华苕再镇靜,也无法神色不变地被上官煜揽在怀中。他双掌微抵住上官煜的胸口,声音略微颤抖道:「没事,快放开我。」
华苕指尖的冰冷与微颤,没有分毫保留地,从上官煜的前襟直传到他身上。上官煜暗皱眉头,在华苕想挣脫他时,低声埋怨道:「怎么搞的,你怎地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华苕倒抽口气,知道这是上官煜习惯的温柔,但话语熟稔地如同过往他在他耳边满是关怀的低喃细语,现实与回忆交错,华苕咬牙,使劲将上官煜推离自己,并退得远远地。
他不该再和他有任何牵扯!
血劫未解的一天,他就仍是等死之身,再多的牵扯牵挂,徒留往后的伤感。
何苦呢!?
各走各的阳关道与独木桥吧!
上官煜不明白地看着华苕強作冷漠却双眼微红。司徒沐曦走上前,不安地揪着华苕的衣角,他的身子抖如风中落叶,连她看了都觉得害怕。
织柳才要说什么,孟霜这时赶先一步对她说道:「织柳姑娘,是否先让华公子入內休息?」
「这个自然!」织柳点点头,而后缓缓朝船缘挪了几许,岸边众人见到天仙般的江南花魁离自己更近了些,都不禁屏气凝神,深怕呼气重了点,这场景便会像梦境一样隨风散去。
就见织柳微倾身福了福,朱唇轻启道:「织柳感谢各位的捧场,天将起风,今日的演奏就到此为止,还请各位多多见谅。」接着她转身对丫鬟招呼了声,便对船上之人说道:「请大伙儿入內,接受织柳与玉春楼款待罢。」
玉春楼的画舫极大,众人进得船厢內,见摆设雅致大方,与一般陆上大宅的厅房无异,主厅的中央有张红木圆桌,桌缘及支脚皆有细腻雕工。司徒沐曦见到桌上早已放有几道丰盛而精致的菜肴时,不免睁大了眼。
一走进船廂內,华苕几乎脱力无法站立,上官煜的眼神一直未离开他的身上,见他如此,上前就要将他扶住,哪知斜地里出现一个人影,揽着华苕的腰就将他扶了过去。
众人被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人所惊,定睛一看,更发现他是个气质出众而冷然的青年。身着紫衫的昊晨原本依着华苕的请求留在船厢內,当众人合奏乐曲时,昊晨听出因为华展图几下敲奏让华苕的笛声稍微乱了序,更知道他此时內伤沉重,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待华苕入內,迫不及待上前搀扶,不顾其余人的目光,将他搂在怀中,支撑着他颤抖而冰冷的身躯。
昊晨悄悄将內力灌入华苕体內,华苕稍微一震,恢复点精神。昊晨此时将现场众人环视一圈,看到上官煜的身影,眼神一凜。
他身处京中,跟在太子左右,自然识得常进宫教导皇子女功夫的上官煜,只是从未曾有交谈的机会,见了面也甚少相互招呼,充其量只见过彼此。
至于在场其余之人他皆不熟识,并不知道方才造成华苕內伤更重的傢伙是哪一个。
华苕站穩身子,低声向昊晨道声谢,而后众人依序就座,华苕的右手边是昊晨,左手边是织柳,接着是司徒沐曦、孟霜、上官煜与华展图。上官煜正巧坐在他的对面。
自己也不知为何,视线就是无法脫离那个司徒沐曦口中的「华哥哥」,世人眼中的「医邪」,上官煜无法形容出內心的感受,只觉得看见华苕憔悴形容,对他的怜惜之情深到骨子里。
突见靖武王爷世子昊晨出现于此,上官煜只是惊讶了下,注意力又回到华苕身上。
昊晨知道眼前正是当初与华苕倾心相许,甘愿为彼此奉上性命之人,打一开始见华苕強自装作不在意,却仍不由得受到牵引影响的表现,一股嫉妒油然而生,表面装作无事,实则怎么看上官煜怎么不顺眼。
昔日恋人见面,一个忘了对方,一个装作不相识,知道实情之一的孟霜心底感慨,他不是不难过于华苕相较于月余之前瘦削甚多的身形,但却也记得先前对华苕的允诺。华苕不提,自己也不好说开。
织柳邀请众人食用膳食,从她与华苕的相识打开话题,在座众人表面看似平常的谈话,其实內心百转千迴,各自有各自的思绪。
唯有司徒沐曦一派单纯,一意为好久不见却变得如此憔悴容颜的华苕难过,见他甚少提箸,殷殷要他多吃点东西,这举动却又惹得其余人另一番心思。
尽管強撑着自己,华苕却也感到无法再继续在同一个地方待下去而不崩溃,找个理由向席间众人告声暫退,并请昊晨留在原位,便独自离开主厅,穿过画舫內重重厢廊,来到画舫的尾端。
在众人闲谈吃喝间,玉春楼的画舫早在织柳的交代下缓缓向湖心航去,不受岸边喧闹所打扰。倚着船栏,华苕远望已有一段距离的岸边垂柳,轻吐口气,想吐出胸中抑郁难受之气,但心情仍如重石压下,难以提升。
没有了再见上官煜时的震撼,如今,是不由自主地记起两人相处时候的点点滴滴,虽努力要自己別想了,再想也是无济于事,可依然按压不住滚滚浪涛般袭来的往事,那如梦一般,却伸手抓不回的云烟往事。
身后突有声响,听得出来人的刻意隐藏,华苕背部一僵,回过身,见那俊美而浑身散发霸气之人缓步接近。
「你......竟和他们一道。」同样是令他出乎意料之外,飽受震惊之人,华苕深吸气。「你真也大胆啊,冷怜英。」
华展图,不,实际身份是练霄楼主的冷怜英哈地一笑。「我当日蒙面,如今声音并也经过改变,他们要想认出我来,还得费上一番工夫。」他朝华苕走近些,看见他朝后略微退缩,微瞇眼。「见到上官煜时,倒真出乎我意料,没想到那人尚且活得好好的。」伸出手,在华苕来不及反应下,抬起他的下颚。「倒是你,太傻了,实在太傻了。」
啪地一下挥开冷怜英的手,华苕冷冷回道:「我一切作为皆不后悔,更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好个没有我置喙的余地。」冷怜英邪笑,他以冰冷的眼神審视着华苕的脸庞,而后,似乎想起什么,他伸手入怀中,拿出一样物事,硬塞到华苕手中。「我在铃炀城时,发现这样东西,上头的贝片和你眼睛的颜色相当,让我忍不住就将他买下。」
看清是女用簪子,华苕脸涨得通红。「你无聊给我这东西做什么,我又用不......」
话音未落,冷怜英突然欺上身来,单手倏出一钳一扭,在华苕无力回手之下扣住他的双腕,另一手则伸进华苕怀中,掏了一掏,摸出一个棉布包裹之物,确定內容物的形状,冷怜英满意地微笑,将布包放入自己怀里,后在华苕耳边低声说道:「送你一物,和你換取这龙凤玉珏。」
语畢,迅速点住华苕身上穴道,邪笑着的同时,将无法动彈的华苕轻轻一推,让他仰身翻落船下,噗通一声掉入洹胤湖內。
见华苕身影消失,冷怜英朝湖面看了好一阵子,面无表情。而后他回过头,朝棲在画舫顶端,一只极其普通的鸠鸟看了一眼,冷冷说道:「东西已经到手,你那儿也该准备好了吧?」语罢,便返回船厢內。
灰鸠突然眼爆精光,振翅飞起,朝北方而去。
***
骆紫甄与凰真偕伴上京,并有该族人暗地里保护,不多时便来到京城左近的临城悦来客栈,想起不久之前才与华苕借宿此间,却转眼间发生了一堆事情,骆紫甄在廂房內,凭栏望向夜空中的皎月,觉得心底一阵感慨。
已是深夜,戶外是靜悄悄的,隔壁也是。骆紫甄知道凰真正在紧邻的廂房內,这给予她不少的安心踏实。
凰真拥有不亞于华苕的细腻体贴,或许身为一族之长的缘故,他更习惯于照顾他人,举止如诗般优雅的他,更透露股特別的气质与魅力,骆紫甄认为应有不少女子因此陷入对他的倾慕之中。而自己,大概也是其中一人罢!
骆紫甄一向以为自己是淡泊无争,只要替太子允翔受的劫难都能化险为夷,也许会这么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但自从认识了凰真之后,与他相处的这段时间以来,她开阔了视野,也对未来有了憧憬。
如能抛弃这样的身份,如果凰真愿意对她说出她希望的一句话,未来,或许真能完全不相同。
但她又岂是只为自己而拋却责任的个性?有一整族人需要照料的凰真,又怎可能会将她所希望的那句话说出口?
所以,一切都只能是假想、是空谈吧......
临城悦来客栈一夜,破晓之后,她还是原来的她,一切,也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骆紫甄从窗边缓缓起身,不意擦撞了窗边的小几,发出吱喀的声响,隔邻,原本只是靜悄悄的一面木墙,竟传来一声温和的、关心的低语:「还没睡么?」
骆紫甄有些意外而反射性地回道:「啊,就快了......」
「早些安寝吧,有事情,我会顾着的。」
另一头,说这话的凰真看着无法透视、将两人隔开的木墙,低声说道。他只能凭着耳力所听见的声音,猜测骆紫甄现下的动作。佳人夜未眠,为的是什么?和他是一样的原因吗?
隔邻久久没再有回音,凰真有股冲动,想要往木墙另头一探究竟,但这样的举动终究是唐突而不该,他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悸动。
「凰真......」
正当他以为对方已经入睡之时,突然传来一声低喚。
「是。」凰真赶忙应道。
「......凰真......假使说......」
沉吟了许久,骆紫甄一直没有接下话语,片刻之后,轻轻的一声叹息取而代之。
「不,没什么,我要休息了,皇城就在邻近,你偶而也该放松一下。」
听着骆紫甄以这样的话语作结,凰真却放不下他原本已然提起的一顆心,不久,他自嘲地一笑。他在期待什么?紧张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伙子,
隔壁窸窣窣的声响,之后是完全的沉靜,凰真依然维持端坐的姿势,在靠墙的躺椅上。他微阖上眼,神智很清醒,思绪却很紊乱。
偶而听见骆紫甄在床上翻动的声音,凰真会稍微睁开眼。
夜,依旧平靜。
但就在丑时刚至,心神突然一阵慌乱,凰真猛地睁开眼簾,隔壁寂靜无声,但他知道,他的感觉不会出差错。他冲出房门外,看见邻近的那间房门微掩,骆紫甄是在他眼前将门落锁,一想到此,凰真急冲入她房內,走进,就看到一团黑影正站在床边。
「做什么!?」大喝着的同时,凰真躍上前,就在黑影伸出手爪,骆紫甄惊醒睁眼同时,他及时将她搂了过来,手臂则被尖利的手爪抓出一道痕,剎时殷红的血珠迸落。
骆紫甄初醒就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声,看清黑影实际上乃为一无面的人形,顿时毛骨悚然,后见凰真为救她而伤,心中一阵忧怕。
同样也看清黑影模样,凰真有种了然,立时将骆紫甄推到自己身后,口念奇咒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张写了咒文的黃纸,射向黑影,只见原本软飘飘的纸张竟变得跟刀刃一般锐利,唰地一下将黑影切成两半,化为雾气散去。
这几下发生仅在片刻,但因一开始凰真的那声大吼,惹得不少人醒转,探出门外一看究竟,确定一切无碍,凰真遮掩自己伤口同时,来到走廊朝众人致歉道:「抱歉,扰了大夥儿安歇,目前已然无事,请众位大爷多多包涵。」
客栈掌柜也前来安抚众人。
直到其他人叨叨念念返回房內继续就寝,掌柜也念了几句离开之后,骆紫甄绷着脸将凰真拉进房,点燃案上烛火,接着一把扯开他手臂上的袖子,就着烛光检视伤处。
骆紫甄的动作让凰真吓了一跳,待见到她目中含泪,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平素的冷靜优雅全毀于一旦,他伸出未受伤的手,放下,后下定決心,拭去骆紫甄眼角的泪,与她目光相对,凰真轻轻说道:「不碍事的伤哪,別担心。」
「可流了这么些血......」
受到凰真眼神的安抚,骆紫甄终也平靜下来,两人找来干净布块,再托小二打盆热水,一道儿处理凰真手臂上的伤。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处理妥当。
由于担心再有事情发生,凰真決意留在房內伴着骆紫甄,她躺在床的內侧,他则坐在床缘。尽管两人都当未婚,应避男女之嫌,但此时也唯有如此,才能让两顆惊惶的心安定下来。
「那到底是什么?」靜心之后,骆紫甄开始问起先前出现,不知有何意图的黑影。
「是某人施术,虽用意不明,但三更半夜,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但怎么找上我?」
「这只是我的猜測,但或许有人已开始蠢蠢欲动了。」凰真轻道。「无面黑影,是一门少有人会的咒术,而最为专门的,则属于凤宇一族。」
骆紫甄睁大眼睛。「你是说,凤宇要害我们?但......昊晨他......怎会?」
「凤宇之长只会解咒,不会施术,但也不能排除是由他下的命令。看来,莲血和玉珏的争夺,就快要浮上台面了。」凰真叹道。而后他看见骆紫甄的表情,赶忙接道:「但你不用担心,我凰真一族并倾力护你周全。」
摇摇头,骆紫甄撑起身子,半垂着头,有些哽咽。「勿要如此,我,我只是一介平凡女子,本就无法掌控命运的变数,若真是我必须面对的,我也不会逃避,但我不要凰真族,尤其是你因此而伤......光是你手上这伤,就教我......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语罢,倏然发现自己讲了什么,骆紫甄顿时羞得红云遍布。
凰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是真的关心他么?
无暇多想,凰真急急伸出手,握住骆紫甄置于膝上的一双柔荑,因他这番举动,骆紫甄猛地抬起头,两人视线糾缠,从对方瞳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倏然发现,原来对方心底,早有了自己的存在。
不再顾及明朝将发生何事,未来,又会有什么等着他们。今日两人以心相许,以身相依,将凡俗的羁绊拋却脑后,只为求得这一刻的温暖。不知从何而来的云彩掩住了月娘的笑意,案上的烛火也波地一声灭去,黑暗笼罩在整间厢房,也掩盖住那一室的旖旎火热。
***
卜卦之镜产生裂痕,清水染成了血红,施展的咒术方被破解,就急急前来卜筮之人发现了这个令他震惊不已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