苕之华 第三部 陌路情【有前部连接】————黑燿
黑燿  发于:2010年0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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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真是你!」岚是先行回过神来的,她与岱同傅宰相致意之后,双双来到华苕面前,两人的神色是既激动又兴奋。
「我一时竟忘了你先行上京......」岚看着华苕比起月前更显得瘦削憔悴的脸庞,还有那依旧刺眼,怎么也无法看习惯的白发,怜惜地问道:「你......无恙否?」
「我,还好。」
「还好就是不怎么好的意思......」岚轻轻叹声,伸出手,想要为华苕拂去树梢顶上飘落下停留在他肩上的一纸叶片,此举却被岱不着痕迹地制止下来,岚偏过头,疑惑看向身旁的岱,看见他眼神的示意。
这时站在后方的昊晨走到华苕身边,抬手轻巧拨去他肩上小叶,华苕朝他瞥了一眼。「多谢。」他低声说道。
「原来你们相互熟识?」昊晨若无其事地问道。
「岚与岱前日回京,已与我报告过华公子在边疆协助皇军破除谋反之练霄楼一事。」傅宰相这时也来到昊晨面前,解释道。
「原来如此......不过,我与华苕今日午后就将离京,此番前来向皇上辞行。」昊晨淡淡说道。
此言一出,傅宰相整个人震了一震,瞠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他温文冷靜的态度全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所破坏,他将视线调向昊晨,眼神是惊愕而狂乱,并帶有迫切需要确认的意味,彷彿昊晨说了句禁忌不该出口的话语。
从未见过师父表现出如此神情,岱亦大是吃惊,尤其这不过是因为昊晨说了再平淡不过的句子。他来回注视着自己的师父与一脸泰然的昊晨。
岚没有留意到她师父异常的表现,只是惊呼出口:「你要离京?」她忘形地朝华苕说道:「你要离京?可是他......上官煜他,不日就要返京了呀!」她原希望将上官煜伤后便会朝京城前来的消息帶给华苕,因为她忘不了华苕临离开陈粱与骆紫甄上京当日,华苕脸上是如何隐忍而令人心疼的表情。而当上官煜醒转过来,却完全忘却华苕之时,连她这个局外人看见,都忍不住要心碎了。
「他返京,就返京吧......他是他,我是我,再无关系了啊......」语罢,彷彿无法忍受再多停留一会儿,华苕侧身迈开步伐,就要走开。
岚虽对他的回覆大感震慑,却及时捉住了华苕的臂膀,因为她知道,伤心之人说这样的话时,通常是违心之论。
「华苕,上官煜他,复原的情況很好......」岚低声对他说道。
没有回头,没有答覆,华苕只是轻轻挣开岚的手,快步离去。
「岚姊,你为何这样,徒惹他伤心?」岱小声地说,语调里帶有稍许责备。
「他已是伤心之人,我想,他应希望得知一些能稍让自己宽怀的消息。」叹了声,岚不再多言。
而昊晨见了华苕离去,耳里又听见岚与岱的对话,心急想要飞奔到华苕身畔,才要跨步出去,傅宰相偷扯住昊晨的衣袖,以极细微的声音喚道:「族长......」
昊晨知道是自己方才的话让傅宰相无法接受,但眼看着华苕瘦削的身影越走越远,昊晨根本无暇顾及一旁傅宰相的反应,袖口一挥甩开傅宰相的手,他丟下一句话:「我晚些再对你说明!」说罢,就朝华苕离开的方向追去。
但他却完全忽略了,直视他离开背影的傅梧蘅,那对掺杂着失望、不信与悲愤的眼神。
***
「皇上。」
听见叫喚声,剡禹从案上抬起头来,看见挚友的身影隨声而至,他放下手中的朱笔,开怀地露出笑容,立起身同时,道:「无外人在此,你直称朕之名即可。」
被剡禹如此重视之人,颯颯英姿,即便年过四十,犹有副俊朗容貌,身着一袭淡青色长袍,气定神闲,一派宗师气度,不是別人,正是上官煜的师父,受皇朝百姓暱称「清圣」,剡禹倚赖为「国卿」的宗阳。
前段日子宗阳南下,一方面调度受命追剿练霄楼余孽的皇军,另一方面也返回蒻水听闻陆晴的报告,之后再风尘仆仆赶回皇城。
两人多日未见,宗阳一回京师便前来面圣,御书房內一照面,两人伸手互握,确定对方的安好。然后宗阳开口说道:「剡禹,听说紫甄遇劫?」
宗阳与剡禹熟识,自知道他这挚友对骆紫甄是疼爱得紧,一至宫中就听宫人提及骆紫甄被虏失踪之事,满以为剡禹担心至极,来到御书房却见他并未多少担忧神色,不由得心感奇异而询问。
「唉,是『又』遇劫......」剡禹闻言,伸手捋鬚。「幸亏苕儿表示无碍,朕才放下心来。」
「苕儿?」宗阳并未听得明瞭。
「啊呀!说来真是不湊巧,他才刚离宫,竟让你们俩错过了!」剡禹一击掌,低叹道。「苕儿是凝羽表妹的孩子,是莲儿从江南为朕找回来的。他生得好看,尤其一双眼更是绿得特別,想必与当年楚堡主的眼睛一模一样。」谈起这个相认不久,风姿出众的表外甥,剡禹说得眉飞色舞。「苕儿为神医枯隐的弟子,替泷妃治病,果真厉害。泷妃原本病得难过,给苕儿一看,不出两三日已完全康复,就连袁贵妃的久病沉痾也让他顺手治好了。可惜他急于返乡祭母,倒无法将他多留数日。」
宗阳怔道:「枯隐的弟子,莫不是医邪?」
「没错!」
「我前些日子方离开蒻水,陆晴告诉我医邪救了煜儿一条命,而后跟着紫甄上京。我才打算这趟顺便来向他道声谢,没想到却错过了。」宗阳沉吟道。
此时的宗阳完全没有意料到,待得他后来亲眼见着华苕之时,那张酷似故人的面容,彷彿徘徊梦中仅能藉由一副手绘丹青聊表思念之情的绝世女子又活转过来,会帶给他多么巨大的震慑。
***
往事若尘烟,却又一遍一遍反覆缠绕于脑海之中。
頹圮的磚墙,破败的木簷,以及花草不愿也不敢着附生根的咒诅之地,当年空气中回荡的血腥气味,早已在记忆中划刻出一道又深又丑陋的长痕。
一片生有三两株白桦与细短小草的丘地上,正靜靜地立了个灰衣人,以及一块看似石碑之物。
脸戴惨青色人皮面具,遮住原本容颜的灰衣青年深吸口气,立刻迫不及待地想吐出那股狠狠揪着心的力量,那股积郁在胸口,怎么也揉不去的疼痛。
晚风捲起绒状的花,又让它们如落雪般轻盈贴上灰衣青年的发稍。鲜洁花儿衬出长发的飘逸,但同时教人惊恐地发现那发丝竟是如此刺目的白。
「娘的宝贝儿子可得要好好收着这对玉,待他日咱们母子重逢,千万早些拿出它们,別教娘连儿子站在面前都认不出......」
眼睫缓缓垂盖下,时辰本欲停留在幽幽叹息逸出唇角的那一刻,不意从稍远处传来些许地上落叶被压碎的沙沙声响,在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情況下,无知且无情地滾动起时间的巨轮。
迅雷不及掩耳地,灰衣青年回过身,转身之间以脚尖在地面勾起且彈出的小枯枝此时牢牢釘在一株桦树树干上,末端依旧止不住去势地剧烈晃动着。
距离枯枝插中地方不过数寸的,是一时间不敢移动的颈子,而颈子的主人,则是一名满脸不以为然,以扬眉表示抗议的短发青年,青年作樵夫装扮,简单朴素,但一双眼睛闪动而灵活。
「欸欸欸,月余不见,你用这方式招呼我啊?」
面对着一张青冷诡异的软面具,以及那头极端邪异的白发,短发青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异,只是用玩笑的语调说道。
不消说,脸戴面具的灰衣青年,正是以此装扮闻名于世的「医邪」华苕,而这樵夫模样的年轻人,则是月余之前受华苕之託前往大漠一帶的莫遥。
隨口说了没帶多少埋怨意味的话语,莫遥偏过身,以指尖朝枯枝轻轻一彈,只见它又如小箭般远远飞去,直至脫离视线,去势仍旧不減。彈指这手功夫实是高深莫测。
华苕也不言语,隨手扯下覆于脸上那张青冷的软面具,这么个动作也同时撩拨了下发丝,扬动的发虽白,却掩不住覆在面具下,同样白皙的面容予以初见之人的震撼。
看见华苕清丽依旧,但更瘦削了些的脸庞,莫遥叹了口气,却继续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你倒好,模样依然是如此干净,不像我,一趟大漠,被风砂刮得整张脸皮要被掀起来似的。我娘还差点认不出我来。」
听着莫遥玩笑的口吻,华苕抿嘴。「你何时回来?」
「已有数天啦!我知道你一定会在你娘忌日时回来,就往这儿赶来,我娘要我记得这回必定要拖你回家去让她好好看看。」
华苕点点头。「这趟可有完成事情?」
「算是吧......见到了那人,不过他也不是说来中原就可立刻过来的,总要留给他时间交代些事情。」
「是么......」华苕沉吟。
「你把郡主留在京城?」见他身边少了个人,莫遥好奇问道。
「不,她被人劫走了。」
「劫......劫走!?」莫遥差点没有被自己的口水梗住。「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看来这些事儿果真都在你掌握之中。」
「不......不完全......」华苕低下头,微风掠过,舞动起纤白的发,华苕的声音轻轻悠悠。「许多既定的命运早已脱轨,不在我的计量之中了......」
无声叹口气,而后莫遥正色问道:「现在你打算怎么着?」
掉过头看向远方,华苕稍微迟疑了下,接着他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反正已到江南来,就到处走走罢。」
莫遥吃了一惊,以为自己耳朵坏了。「什么!?」
「更何況,还有个跟屁虫甩也甩不掉。」语调中倒没有多少怨怪。
「咦?」此言让莫遥大感好奇,然后他突有所感,一个回身,看见小丘另一端,有道淡紫色的身影缓缓接近,那身影属于一个拥有不凡气势的人,就连莫遥站在如此远处,也能清楚感受到。「他是......?」特殊而难以形容的感觉浮上心头,莫遥怔怔看着紫衫青年踏步而来,每一步都走得穩健而坚定,就见他转眼间来到面前。
入鬢的眉,高挺的鼻,细长的眼,眼神如鹰隼,如利刃,散自身上的无形气劲彷彿冰刀。
华苕何时认识了这样气质冷冽的人?莫遥暗暗心惊。
「他就是......?」
紫衫青年薄唇微启,几字方吐露出来,莫遥听见华苕紧跟着接道:「你想的没错,但他已与凤宇族无关,別拿你的气势压他。」
华苕说的话让莫遥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緒。「小华苕,你说什么?」
华苕只回他一个清浅的微笑,但莫遥留意到他转而对紫衫青年回以一个锐利的眼神,而对于此,紫衫人只是哈地轻笑一声,冷冽之风顿減。
「他叫昊晨,是我在京中所识。」轻描淡写地介绍了紫衫青年的名字,华苕转而说道:「大娘想必在家久等了,咱们边走边谈吧。」
点点头,莫遥暫收起满腹的疑惑,领着另两人走上来时之路。
***
知道爱子莫遥将帶华苕回家,莫大娘早早做起豆沙餅、蒸酥菊花餅等小点心儿候着;各項清炒、香炸用的烹调食材也都准备好,等着人一回来就下锅处理;拿手的酒焖排骨则已经在烧着柴的灶上小火慢工煮着。
眼看着天色渐晚,一听闻人声由远而近,莫大娘边将湿漉漉的手往棉布裙上擦拭,边上前开门,门一开,正巧莫遥已经来到门外,后头跟着两个人,一人是华苕,另一人则......
那是莫大娘以为有生之年不会再见到的面容,不,要说面容,是一点也不熟悉的,但那份气势,浑然天成的冰寒气势,普天之下她知道也唯有一人能让自己不由自主心生怯懦而退步啊!
莫大娘低喊道:「族......族长......」
昊晨挑眉说道:「哦?你识得出我,莫洹允之妻?」
「是的......」听见昊晨承认自己的身份,莫大娘声音一阵颤抖,然后她将莫遥拉到身边,对昊晨低声说道:「这是我独子,莫遥。」
昊晨一点头。「人中龙凤。」
莫大娘阖眼,深吸口气,「我不畏死,但求饶过我儿一命。」
越听越觉得离谱,莫遥在旁皱眉说道:「娘,你们在说什么?」母亲的手抓着他的臂膀,五指深陷肉中,抓得他挺疼。微微的颤抖从母亲那端传来,她在害怕?是怕什么?怕小华苕帶来的这位客人么?
看了华苕一眼,看见他深泓的眼眸,昊晨轻笑。「华苕说过,大娘如他母亲,莫遥如他兄长,我一个都不敢得罪。」他转向莫大娘,续道:「我今日来,是听华苕提起,特来尝尝大娘的好手艺。」
如他母亲,如他兄长......!?
「小华苕,你......」莫大娘惊愕地看着华苕,但见他偏过头去,面色微赧。夜风低嘯而过,白发轻扬,衣衫下的身躯似乎又更为纤瘦了些。这是多么惹人怜的孩子啊!可为何老天要给他这么多折磨?
低叹一声,莫大娘忍着眼眶的酸涩,整整脸色,道:「那么,都快进屋里去吧!先吃些小点,晚膳就快弄好了。」


6
母亲、华苕与昊晨之间似乎藏了什么秘密,却没一个人肯对他说明白,莫遥想猜也没有头緒,想问,但母亲躲入厨房內猛做菜,华苕平靜地吃着菊花餅,啜着清茶,一副就算你问我也不会回答的态势,莫遥根本找不到对象询问。
问昊晨?算了吧!
莫遥打心底认为,这个嘴里说看在华苕份上不敢得罪他的傢伙,大抵也不会好心到替他解惑,尤其华苕又是一副不希望让他知道的样子。如果昊晨真肯说了,莫遥才打算要去修补屋顶,以免天下红雨从屋顶的破洞漏进来。
莫遥对这个似乎对母亲造成威脅的人并没有好感,尽管他是华苕帶来的客人,但他却也忍不住要臆测这个京城贵公子模样的傢伙与华苕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华苕一向独来独往,游走江湖,就算是自己想要跟在他旁边,也多半得到拒绝的回答,那这傢伙又是如何说服华苕让他跟隨的?
他默默看着昊晨献殷勤似地替华苕将见底的茶杯斟上清茶,华苕则不置可否地接过来喝下。莫遥不期然想起先前上官煜做出与昊晨相同的举动时,华苕脸上有些腼腆的表情。
练霄楼事后,华苕似乎对许多事情都不再在乎,如此想到的莫遥,不由得为之一阵心酸。
这时,莫大娘端着几盘菜从厨房內走出,其余三人全都站起身来将菜接过。酒燉排骨的味道特別浓郁,或许屋外百尺远就能闻到。
莫大娘替大伙儿盛上晶莹圆滾的白米饭,在旁等着的莫遥这时终忍不住开口道:「娘,你们方才提到的,什么凤宇,什么族长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话音方落,华苕立时接道:「莫遥,这种事情你不需要弄清。」
莫大娘朝面无表情的昊晨看了一眼,轻轻叹道:「小华苕,是该给他弄清啊......这来龙去脉。」
「大娘,我不觉得......」
莫大娘拍拍华苕的手背,制止华苕的反对,她眼神温和地看着他,道:「我相信,融儿并没有将事情的缘由告诉你,你应是自己知道的......」这些年来,她早已不怀疑当年楚凝羽所谓华苕拥有天眼一事,而对于华苕知道实情却依旧待她母子如昔,莫大娘心中只存有更多说不出的感激与怜惜。她转而看向自己的儿子,神色严肅,斟酌了片刻,她缓缓道出:「遥儿,当年我和你爹之所以会来到陈粱一地,其实,是奉命找一个人,杀了她,再夺去她身上的异宝......」
「什么!?」莫遥只感脚底一阵涼意袭上。当年他的父母竟是为了这种原因来到陈粱,他那教导他功夫,却要求他不得滥开杀戒、乱杀无辜的父亲。
「大娘......」华苕眼神帶着请求,不希望莫大娘说得如此直接,莫遥待他如兄弟,是因为他不知道事实。而他,他害怕见到态度因此改变的莫遥。
莫大娘回以一个安慰的微笑,但眼神坚定,而后她继续对莫遥说道:「我和你爹的确找到了那个人,却下不了手,因为,她是那么一个柔美而心地良善的姑娘......你想的没错,就是小华苕的母亲融姨。」
莫遥梗着喉咙,说不出话来。
「我和洹允下定決心要好好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任何人的伤害,可后来,我们还是没能遵守这样的诺言,融儿遇害,你爹当年若能逃过那场禍,大抵也是没有颜面再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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