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惨事迅速在脑海播放,无言沉默良久,莫遥终启齿续问道:「那么,这又与凤宇有何干系?」
「上任的凤宇族长,便是派命给莫洹允的人。莫洹允与大娘,皆是凤宇族人。」昊晨代为解答道。
震了一震,莫遥深吸口气,道:「那莫,我也算是凤宇族人?」
「莫洹允与大娘违背凤宇的命令,被逐出族外......而你......」昊晨微哂,朝华苕瞥了一眼。「在华苕的要求下,你已与凤宇族无关,如此一来,你无须听从任何凤宇族的指示。」
听闻孩儿竟是完全自由之身,莫大娘激动不已。「小华苕......」
半垂下头,华苕低道:「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为您和莫伯伯当年对我母亲之恩。」
「但凤宇族又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命令我爹娘来害融姨!?」莫遥此时握紧拳头,大声说道。
「遥儿!」莫大娘一惊,向儿子喝道。
昊晨不以为意。「凤宇族与龙凤玉珏有关,与华苕更是关系匪浅,至于前任凤宇族长派下这命令,则是由于得到龙凤玉珏,是凤宇一直以来的目标。命令或许下错了,但其实目的很单純。」
轻哼声,莫遥眼神锐利,道:「这么说,你也要拿去小华苕手中的玉珏?」
华苕一挥手,道:「玉珏于我无用,他要,我就给他。」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莫大娘与莫遥也都无话可说,可假若两人知道,华苕与昊晨之间的协议,除了交出龙凤玉珏外,还包括华苕的一条命,两人或许就算拼了一番老命,也要阻止他们的这场约定。
言尽于此,大伙儿将焦点转回莫大娘费心做的晚膳上,只是每个人各有所思,东西吃下去,也彷彿嚼蜡一般,吃不出什么味道来。
用膳之后,莫遥藉着华苕一个人在屋外乘晚风独思的机会,踌躇地,来到华苕身后,想说什么,却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打断似乎陷入沉思之中的白发青年。
其实早感觉到莫遥的接近,华苕见他久无动靜,便也出声问道:「莫遥,有什么事吗?」
上前来到华苕的身侧,莫遥又是犹豫了下,方道:「小华苕,你先前为何不让我知道这么些事情的缘由?我没有理由不该知道的。」
「我就是,不希望你知道......仅此而已......」华苕转过头去。「可现在,再多说什么也没用了。」
「你怕我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吗?」莫遥大膽说出他的臆測。
而华苕并没有回答。
定定地看着华苕的侧脸,莫遥抿了唇,而后他下定決心,开口说道:「小华苕一直是我的好兄弟,永远都会是。」
此言说出口,华苕并没有因此转过脸来,但莫遥注意到他身躯极不明显的一颤,洩漏他內心的震撼。
就为了华苕这个反应,而后,莫遥未曾违反过他所说出的这个誓言。
隔日,华苕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告诉莫大娘母子,知道他将继续与昊晨同行,莫大娘建议也由莫遥陪伴同行,但受到华苕的婉拒。
不过他转而提议道:「莫遥不妨往西方去一趟,练霄楼事后销声匿迹的槨彝人并非就此打消入侵中原的企图,近日听闻西方一帶有外族蠢蠢欲动,或许莫遥愿意前往查探虛实。」
听是关于害得父亲惨死之凶手的事情,莫遥精神一振。
「但千万记住,別太冲动,也別让守关的皇军无所事事,有需要就前往京师找岚、岱等人,或直接找上......找宗大人协助,抵御外侮,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
深深看着华苕,莫遥点头应允道:「我知道。」
华苕与莫遥、莫大娘就此分別。只是这时的莫大娘怎么也没想到,当她再度见到华苕时,竟会是教她感慨万分、人事已非的情景。
***
同行的上官煜等人边走边游歷,这一天,正来到名城洹阳。
行于城中街道,转了几折,为了避免麻烦,做出男装打扮的司徒沐曦看起来就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哥儿,来到热闹的城內,正兴奋得紧。
走着走着,司徒沐曦缓下脚步,正好停在栋华楼前,只见楼上高挂一匾以乌底镶红边镂金写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玉春楼」,整座楼精美堂皇而不俗丽,却又教人感到人间春色尽在內里。
「霜哥,不晓得这玉春楼是在做什么的?」司徒沐曦回头对孟霜问道。
孟霜看见上官煜和华展图站在边上对自己微笑着,便知道他俩打定主意不沾这浑水,自己得要自行为司徒沐曦解惑,不禁尴尬地抓抓头,想着该用什么词儿来说明好。
司徒沐曦见孟霜满脸犹豫,迟迟不作回答,好奇问道:「霜哥你也不知道么?」
「是......也不是......」孟霜深吸口气。「这地方,这玉春楼,我是没来过,不过听说楼內的姑娘或能诗文,或精乐舞。更听说有位排名江南名妓之首的织柳姑娘,她是琴棋书画样样通晓......」
司徒沐曦睁大眼睛。「是江南花魁?」她乐得眉开眼笑。「我只在书中读过关于花魁的事儿,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呢!」
孟霜听见司徒沐曦毫不迟疑地说出这句话,差点没有厥过去。早知道她实际上没有外表这般单純,却总是被那双彷彿从未经过尘世沾染的大眼所骗,以为她是个不懂世事的小丫头。
不过司徒沐曦大部分的知识都是从书中得来,也不知道她看的书会不会曲解事实,更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杂七杂八內容的书好读。
华展图此时接道:「关于这织柳姑娘,我年前曾有幸听她彈箏轻吟一曲『忆相逢』,乐声澄淨毫无瑕疵,如同仙乐一般,而歌声婉转悦耳,裊裊余音绕樑,不只是我,所有听众皆陶醉万分,通体舒畅,好似置身仙境。」
孟霜忍不住摇头笑道:「瞧你说的,这姑娘简直就像天人一般。」
「若那位织柳姑娘的琴艺真如此好,咱们还不快些进去找她?」司徒沐曦提议道。
此时玉春楼中正巧走出一位貌美姑娘,身段嫋嫋,她未看出司徒沐曦是个做男装打扮的女孩子,只当楼前站了几位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便轻移莲步,朝他们踱去,走到跟前福了一福,笑道:「瞧几位方经路途奔波,今儿大驾玉春楼,何不隨我入內休憩休憩?」
华展图回揖道:「敢问织柳姑娘现儿在楼內么?」
上玉春楼的多半慕织柳之名而来,那位姑娘见得多了,也不在意,微笑直言道:「公子有所不知,织柳妹子今午在洹胤湖畔玉春楼的画舫上表演乐舞,表面上为的是庆贺洹阳县令大寿,实际上也为感念天老爷賜福,让洹阳又得丰年,家家富足安康。」
洹阳乃是江南一帶极富盛名的大城市,规模与重要性虽不比京城与东都蒻水,但因交通便利,来往商贾极多,也造就此地繁华笙歌景象。城南有座湖名为洹胤,湖畔垂柳撩人,湖上则经常行有大大小小雕琢华美更胜楼房的画舫。玉春楼向来有将画舫停在湖畔,由姑娘表演于上,娱乐岸边民众的习惯,自从三年前当时年仅十五的织柳成为花魁之后,年年皆由她作压轴演出。
瞧!眼前在画舫小亭下一展琴艺的,不正是拥有「春风醉」雅号的织柳?
织柳为何会得这称号?据说一年半前几位相伴欣賞织柳垂首抚琴献艺的文人雅士在如痴如醉之余,其中一人忍不住脫口赞道:「垂首之柳(织柳),春风亦醉!」这句话传开之后,不但引为雅谈,也更增织柳名声。
船上织柳一曲彈完,热烈掌声中间或传出赞叹,岸上围观者不分男女老幼,脸上皆流露出欣喜陶醉的神情。
离画舫稍近处,听了好半晌的司徒沐曦这时候对身边的孟霜低声说道:「霜哥,我觉得这曲儿虽好听,可光是以琴彈奏却像少了些什么。依我看哪,此曲拿笛声为主,衬以琴声,合奏起来该更为动听才是。」
她的话并未引起旁人太多注意,孟霜也依旧沉浸在织柳方才的乐声中,倒是上官煜微微颔首,同意司徒沐曦的想法。
哪知方停奏古琴的织柳竟在此时缓缓起身,朝他们几人的方向点了点头,以浑圆如珠的动人嗓音开口道:「这位小兄弟说得即是,只是织柳仅有一双手,不能两者兼顾,不知有哪位高人愿意賞脸,上船为这首『倚清秋』增色?」
司徒沐曦闻言,兴致勃勃地提议道:「霜哥,咱们就上船罢,你有萧、上官哥哥有琴,咱们一同去湊个热闹。」
其余几人听她此言,几乎绝倒。不过孟霜的萧通常用作防身武器,甚少和人合奏;上官煜先前虽曾与华苕琴笛和鸣,堪称绝配,但伤愈后遗忘前事,只隐约记得曾有个人和自己的琴声配合得好,但怎么也想不起细节。两人多时未有雅兴彈奏音乐,如今遇上琴艺堪称一流的织柳,都暗觉技痒。孟霜与上官煜对看一眼,便对华展图点个头,由孟霜轻揽义妹纤腰,微微使力,四人如仙人先后飘起,越过众人头顶,又轻缓缓降落画舫上织柳的面前。
在场观众个个瞠目结舌,没想到竟有人敢上画舫,细看之下却都忍不住在心头喝声采。上官煜闲逸斯文中帶有一丝狂野;孟霜落拓率性的外表展现豪气;华展图面貌俊美而不掩霸气;女扮男装的司徒沐曦虽看来年幼,却有种清新又如林间轻雾虛幻的俊美,时而流露光彩的眼眸更给予他人无法言喻的悸动感。
「敝姓司徒,这位是我的结拜兄长,姓孟。那边则是上官哥哥和华大哥。」司徒沐曦方站穩脚步,便上前学着男人对织柳一揖道。
织柳见几人上船,由于这情況也是头一遭发生,心下高兴, 虽闻「华」姓让她一时怔楞,但很快回过神来,朝几人打个招呼,后对司徒沐曦柔声问道:「那莫小兄弟会的是琴或笛?」
司徒沐曦也不做作,直接坦言道:「我两样都不会。但我霜哥会萧,上官哥哥会琴。」
「哦?真是如此?」织柳毫不在意,以袖掩嘴一笑。「织柳仅有一琴,可敌不上两位琴萧合奏,现下可要搬救兵了。」只见她眉飞色舞,似乎这情況正合她的意。
几人尚不明瞭织柳何以突出此言,却见她转身面对画舫的船廂,双手叠起莲花指,侧于腰前,姿态婀挪。她稍曲双膝,略微倾身一福,唇瓣轻启,圆润的嗓音中流露出十足的期盼意味:「华公子,可愿助织柳一臂之力?」
一声呼喚,喚得岸上众人面面相覷,不晓得画舫內竟还有其他人在,而且还是个男人。
这声呼喚,更喚得船上几人的心口,都咚地重重撞击了下。
又是一名姓华之人,难道......会是他?事情真会有这般巧合!?
不约而同地,孟霜等人都做如此猜測。
上官煜伤愈后忘却与华苕之间的情深往事,但遇见司徒沐曦后屡屡听到她提起华哥哥这人,內心早有起起伏伏。这会儿织柳突如其来这声呼喚,竟使他心口陡地一阵莫名的痛。
靜默片刻,便听轻得几乎要被风掩盖的一声叹息,长簾掀起,从里头走出个人。司徒沐曦看清对方外表,不敢置信地将手捣在嘴上,身躯颤抖,眼眶就要渗出泪珠来。
孟霜踏前一步,诚心地拱手说道:「月余未见,看来你状況甚好。」
原来在玉春楼画舫里的,真是前阵子返乡祭母,而后与莫家母子告別,并和昊晨同行的华苕。
对于华苕如此「浪费」约定的一个月中,剩余的日子,昊晨虽感愕异,但也没有明白询问华苕此举的用意,只是跟着他游走江南。
两人约莫经过将近十日来到洹阳,较上官煜等人早了一日,恰好遇上旧识,也就是织柳。在她不容拒绝的热情邀约下,玉春楼不但免费款待华苕两人住宿用膳,更破例让他们登上织柳的画舫。织柳在外头抚琴,华苕与昊晨则留在船厢內欣賞。
玉春楼的嬤嬤感谢华苕医好她们最受欢迎的织柳,此番破例得满心欢喜,没有丝毫不悦。原来一年多前,织柳突得怪病,不但嗓子受損,发不出声音,手指尖亦开始不明原因的颤抖。玉春楼请来的各地名医皆束手无策,人们甚至谣传,江南花魁就将換个人做了。谁知当织柳由丫鬟陪伴前往寺廟燃香问佛时,正巧华苕行经该寺,仅以目视便知病因,隔衣探穴外加一帖药方,更让织柳在短短一周內回复往日芳容与娇嗓。也便是在华苕借住玉春楼医病的期间,让织柳得以见着他的真面目。
将昊晨留在船廂內,华苕在织柳的邀请下,独自走出,內心却是百感交集。
司徒沐曦对上华苕对她宠溺依旧的碧眸,终忍不住心中的震撼与心疼,走上前哽咽说道:「华哥哥,你......你的头发怎地......怎地全变白了?」
华苕摸了下她的头,似乎毫不在意地避开她的问题,改问道:「你怎没和清晓在一起?」
司徒沐曦用手背抹去泪水,答道:「大哥留在家中,我又跑了出来,遇见霜哥,就和他们一道走。」
这算是华苕转移上官煜血劫至自己身上之后,多月来俩人头一次见面。上官煜面对司徒沐曦口中的「华哥哥」,不知为何,只感心神荡漾,几乎要站不住脚。不仅因为华苕容貌绝美不可方物出乎他意料之外,更在看见他的那一剎那,胸口陡地涌出一阵无以名之的情绪,有种远古时便已认识对方的熟悉感,另一方面却又矛盾地深觉陌生得很。
走出船廂之后,华苕的目光并未在司徒沐曦以外的人身上多做停留,最大的原因,在于他没有把握对上上官煜的眼睛而依然能夠自持。本以为有能力压抑下的炽烈情感,只是在船厢內听见司徒沐曦一声「上官哥哥」时,便有如滔天巨浪滾滾翻覆,冲击着他几乎要狂喊出声。若不是昊晨忽地抓住他的手,让他醒过神来,只怕他早已无法承担这样的撼动。
待织柳在外呼喚,华苕只觉懊恼不已,懊恼何以方才并未从画舫的窗子越出,能逃得多远,就逃多远。
为何他得要再次受到单方面浓烈感情的折磨!?
见华苕对待司徒沐曦如此亲暱,一直在旁的织柳开口幽幽说道:「原来华公子与他们早就相识?」
织柳艳冠群芳,但因嬤嬤的耳提面命,与自身矜持,向来谨守礼教,在玉春楼內与洹阳一地,是有名的卖艺不卖身。在被华苕医治的日子里,虽对他的翩翩风采倾心不已,却因华苕冰冷如霜,不近女色,织柳也提不起勇气表达爱慕之意。一周过后织柳病愈,华苕即离开洹阳,不留任何音讯,直至前日重游故地遇见织柳,后者欣喜地发现华苕虽则冷漠依旧,却偶而会表露出「人」的情感,过往那种有些令人害怕的邪气也几乎消失无踪,她暗自以为自己终将有机会对他吐露真情,倒不在意华苕不愿回答自己长发转白的原因。织柳阅人无数,老早看出司徒沐曦女扮男装但不拆穿,却没料到向来与人隔层墙更不近女色的华苕对待司徒沐曦熟稔地好似亲人一般,总觉心底有些不安,便忍不住开口询问。
华苕闻言,只是淡淡点头。
织柳才要继续询问,但眼波流转,转而改口道:「倒不好让岸上听众们等太久......既然两位公子能抚琴弄萧,华公子的笛子吹得好,咱们便先来首『倚清秋』的琴、笛、萧合奏,如何?」
她指示隨侍丫鬟另外放置桌椅,上官煜解开以布巾裹住的古琴,置于桌上,隨手拨弄到琴弦发出铮地一声,让华苕忍不住闭了闭眼。当日两人环幽谷內依着骆紫甄的曲谱琴笛合鸣,袅袅动听,快意非常,音犹在耳,如斯情景历历在目,更显出他如今的孓然一身。
织柳走到原本演奏所用的琴边坐下,上官煜也端坐于他的古琴前,孟霜从腰间拿起竹萧。司徒沐曦见华苕迟迟未动作,便扯了下他的衣角。华苕回过神,从身后腰帶间抽出隨身玉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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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对看一眼,彷彿久远以前便已有了的十足默契,笛韻、萧吟与琴音霎时间熨合得天衣无縫,由最初始溪水潺流般的絮絮轻语,绵密出荡气回肠的磅礡瀚海。
孟霜的萧声不仅有豪气干云的气势,更添了萧声特有苍涼而壮阔的悠远;织柳的演奏也不遑多让,琴声针密如瞬间滾落的千百万顆珍珠,提着听者绷紧的一顆心,间于孟霜的萧声,却是恰到好处地密合,无喧宾夺主,但也未受掩盖。
相较于织柳抚琴重技巧,上官煜的拨弦看似闲适,潇洒自在,但琴音琤琤,玲珑剔透,竟比织柳抚出的琴韻更多了流水般的自然,彷彿满富秋意的山谷內,清澈小溪琤瑽而过,激石溅起日照下闪闪发亮的水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