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么?」闻言,司徒沐曦笑逐颜开。「那莫这次上京,便也有机会与他碰头了。我前些日子不晓得怎么搞的,突然心神不宁,书中曾提到,心神不宁是因家人出事,我爹爹人好好的在家,大哥看来也无大碍,就担心是华哥哥出了事,想早点见到他的人,才好放心。」
就怕见到他的人,会更不放心。
孟霜不敢告诉司徒沐曦关于华苕的毒伤及身体状況,暗暗期盼到时在京城若真有机会相遇,华苕的伤已痊愈。
当天夜里,三人再在一间客栈住宿,用过晚膳之后,司徒沐曦回房休息,上官煜则前来敲孟霜的房门。
孟霜开门见是师兄,赶紧请他入內,两人一同在桌旁落座,孟霜倒了杯茶,问道:「二师兄有事情?」
上官煜接过茶杯,沉吟之后,说道:「霜师弟,司徒妹子口中的华哥哥,是医邪么?」
「是,他单名一字苕。」孟霜话才出口,却险些咬了自己舌头。他暗怪自己大意,竟然就将华苕的名字告诉二师兄,就不知他会否因此想起什么。
回想起当初众人与华苕之间的约定,说好不再在上官煜面前提起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孟霜原本并不苟同,上官煜记不起他也罢,若是想起,又有什么不妥?直到陆晴抽空与他说明,他才知道二师兄与华苕之间,竟已有了番难以割舍的感情。上官煜若想起两人之间的情事,却得要面对华苕的生死未卜,徒增伤心。
至于二师兄竟会与另一个男人相恋,他自己心里头虽有个说不出的疙瘩在,但转念想到上官煜原就是狂放不羁的个性,也就不觉得太过奇怪。华苕人在江湖虽有恶名,但实际见了他的人,却似乎不是传闻中的那回事,有了二师兄在旁照看了,也更不会作恶到哪里去。
只是现下两人各分东西,上官煜又压根儿忘记了华苕的存在,孟霜实在不知,接下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应怎么发展才好。
「华、苕,华苕,华苕......」上官煜喃喃念着从孟霜口中得到的名字,觉得脑中乱得可以,好像无数的绳索绞缠在一起,分不清哪端是哪端。他试着想理出一个头緒,越想却越是迷糊。
甩甩头,上官煜叹口气,道:「真是奇怪,我总觉得这名字有种熟悉感,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因何觉得熟悉。霜师弟,我这段日子的休息,似乎也把脑子睡迷糊了。」
孟霜暗自忖道:听岱等人说到,你前些日子几乎都和华苕在一块儿,这会儿记不起他来,当然这段时间的记忆也就变得模糊而断断续续!
「你会觉得熟悉,大抵是因为你曾与他见过面。」孟霜对上官煜回道。
「我曾见过他?医邪?」上官煜微怔,瞇起眼睛。
「记不得他没关系,反正上了京城,或许就又见面了。」孟霜拍拍他的肩,決定让事情到此为止,如果两人真有缘在京城碰头,那也不是他管得了的,就让一切顺其自然罢!
***
华苕睁开眼,看到陌生的床顶,陌生的紫紗幕簾。他感到臂膀和胸口沉重如同大石块压在身上,左肩也隐隐帶了痛楚和某种搔痒感。转动有些僵硬的颈子,他看见自己身处在间桌椅窗格摆设相当细致而有格调的房间,华苕弯起双臂想要撑起身子,谁知整个人虛软无力,竟连起身的力气都使不上来,他回躺床上,靜下心打算调息一下,哪里知道才刚提气,胸口疼得彷彿被人刨开来,撕心裂肺般的痛苦,他咬牙吞气想连剧痛一并吞咽下去,一声呻吟却从牙关洩漏出去。
房门呀地开启,华苕无暇顾及入內者是谁,只能紧闭双眼忍着胸口的疼。恍惚中有人将他身子扶起,一种湿润而微甜的气息靠近脸庞,贴上自己的唇瓣。华苕吃了一惊,略松的牙关突然之间被趁隙撬开,一顆帶有浓郁气味的小药丸落入口中,顺着津液滑入喉中。
华苕欲抬手,却立即被压制住,动彈不得。剧痛稍解,他勉力睁开眼睛,视线从朦胧而清楚的过程中,贴于唇上之物已然移开,他感觉到湿而暖的气息噴在脸上,华苕眨眼,他认得面前这张脸,这个抱扶着他的人。
「你刚刚做了什么?」脑袋重新开始运转,华苕突然有点不能忍受他刚理解到的事实。
以口喂药?堂堂靖武王爷世子是没手可用了吗?
没有理会华苕冰冷的质问,昊晨轻轻一笑。「能说话表示你已经暫时无碍。」
他伸出手指,以指尖轻轻抚摸华苕的双唇,华苕将头转开,冷道:「別顾左右而言他。」
「替你療伤,给我点甜头也不为过吧?」昊晨转而用手温柔撩起华苕散在枕上,纯白的发丝,用指轻而缓地摩娑着,视线则流连在华苕的面容上。
尽管华苕避过头去,却依然強烈感觉到那目光的停留,令他非常不自在,一股气起,他转头正面对向昊晨,瞪着他,回道:「療伤?不希罕。」
这话只让昊晨闷笑几声,看来心情愉悦极了。
外头窸窣极低微的声音传来,昊晨原本温温和和的脸色一整,他放下手中华苕的一綹发丝,直起身子,一双凤眼剎时变得目光锐利。
就在房门外传来句「少爷」的低声叫喚,昊晨神色有些不悦地回道:「什么事?」
门外之人停顿了下,方回答道:「太子殿下与宰相大人来访,王爷已先行迎接去了,要奴婢过来请您前去。」
昊晨站起身,抚着下颚,沉吟道:「他们是一道来的?」
「听说一前一后,恰好在府外相遇。」
将手负于身后,昊晨思索了下,续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我立刻就来。」
「是。」应声之后,窸窣的声音渐行渐远。
昊晨低下头来,正对上华苕的视线,昊晨挑眉说道:「允翔的来意,应是为了探望你这个表弟。至于傅宰相嘛......」他審视着华苕的眼神,发现他并未对他的话语表现出任何兴趣,昊晨轻笑道:「总之,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任何人的打扰。」语罢,他倾身伸手一拂,点中华苕的黑甜穴,让他立即掉入睡乡之中。
将华苕身上的丝被重新盖好,昊晨看着他的睡容,后将手轻触他的唇间,忍不住低喃说道:「玉珏之人,终也到我手中了么?」
***
走在廊上,绕过庭园,还未来到廳间,昊晨远远就听见一连串的脚步声,还有府內婢女的稍稍帶了点惊惶的喚声:「太子殿下,少爷、少爷稍后就来,您千金之躯无须亲自......」
允翔洪亮的声音插了进来:「我是来探望华苕表弟的,来看他伤得如何......」
昊晨暗自摇头,缓下脚步,气定神闲地候着允翔等人接近。
转了个弯,允翔看见昊晨的身影,加快脚步,一面叫喚道:「昊晨!」
身后紧张跟隨的婢女接到昊晨的暗示,早已暗暗退下。
来到昊晨身边,允翔挥手拂去额上的汗水,急道:「昊晨,你午间帶走华苕表弟,现下他人呢?」
「他身上负伤,我已延医替他治療,正睡下呢,你別过去扰他休息。难得你在这时间过来,就留在府里一道用晚膳,如何?」昊晨伸手一搭,揽着允翔的肩将他往回头路帶去,允翔懵懵懂懂地跟着他的步伐走,而后突然醒觉:「不成不成,今日宫中发生的事情大抵已传到父皇耳中,我总要让他知道华苕表弟的情況如何......」
昊晨朗声一笑,拍拍允翔,道:「你尽可放心,来替华公子治療的正是今晨从故乡返京的老太医,他今晚便会进宫向皇上说明,倒是你,自己的安全要多注意些,我爹延请的筮卦之人表示近日宫中不甚平靜,你自个儿得小心。」他转而正色道。
点点头,允翔突然双掌一击,改问道:「对啦!你怎知道我今午会出事儿?」
昊晨隨口编出个理由。「我当时正同傅大人谈论事情,你也知道,他懂得算筮,正巧算出这事情,就赶紧依从他指示,帶着竹稈儿去帮忙。你在府外巧遇傅大人不是?想必他就是来询问事情结果的。」
原本帶疑,听了昊晨的解释,允翔心中释然,面露恍然大悟神色。他伸手握住昊晨的手掌,说道:「既是如此,你赶紧去对傅大人说明罢,顺道问他那是哪来的妖物要来伤我,如何避开。我得赶紧回宫,以免母后知道那事儿,多所操心。对了,华苕表弟那儿,也请你多看顾,如果他好多了,就让他早些回宫中,免得我父皇记挂,我明儿再来看他。」
昊晨笑道:「当然,你安心去罢。」
4
允翔道別之后,昊晨隨即来到正厅,厅內前朝重臣靖武王爷正与傅宰相品茶谈话中,见昊晨入內,两人同时站起,靖武王爷说道:「晨儿已到,你们两人聊罢,梧蘅(傅宰相的字),今夜就留下来一道用膳。」
「多谢王爷。」傅宰相拱手谢道。
待王爷离开,傅宰相转而对着已然在雕工华美的紫檀木太师椅落座的昊晨,神态十分恭谨地说道:「今日来此,是给您请安的。」
傅梧蘅年逾不惑,位高权重,昊晨年纪二十许,只是个将来要世袭爵位的贵族子弟,如让人见了现下的光景,大抵要惊愕得眼珠子掉下来。
对于傅宰相的问安,昊晨只是点点头,逕自接过侍女端来的茶碗,就口喝下。
似乎已见惯对昊晨的反应,傅宰相转身从一旁拿来一个方形盒,又道:「今日未时刚过,一名久未联络的门生来访,送来对难得的揉手核桃,雕琢细致,做工精良,特来奉上,给您闲暇时多个情趣。」说着,傅宰相将手中镂刻着吉祥纹路的木盒打开,献到昊晨面前。
昊晨隨意朝盒內一瞥,倒觉得颇有意思。
揉手核桃的作用,就和一般铁球、玉石球、玛瑙球等健身小球的功用相同,将两顆圆形或橢圆形的核桃置于掌中玩弄,按摩手中多个穴道,有舒筋活络,延年益寿之效。
昊晨平时没有摆弄健身球的习惯,不过此时傅宰相送上的揉手核桃安放于精美玲珑的檀木盒內,以湛蓝色的绸缎作为衬垫,盒內每一侧面皆雕飾精巧的纹样,想是出于名家之手,很少人不被这样的物事吸引住。
昊晨示意一旁婢女将木盒收下,傅宰相则因此面露喜色。
而后傅宰相小心翼翼地,一面注意昊晨神色,一面开口问道:「想必您已将『他』帶回府中......」
「无错。」昊晨又啜了口清茶。「那又如何?」
「您应还记得,他的身份是......」
昊晨微皱眉头,眼睛一瞇。「我自然没忘记,你就是来提醒我这个?」
傅宰相一惊,赶忙摆摆手,一副诚恳表现。「只是希望您別被他的外貌所惑。您要知道,他一脉的容貌均生得特出,当年莫洹允便是被他母亲所迷,才会忘了应做的事,反而因此送了命。」不知何以,竟提起当年与华苕之母楚凝羽同日亡故的莫遥生父--莫洹允。
闻言,昊晨放下茶碗,冷冷哼道:「別将我与莫洹允视作同一类人。」
「是,是,我逾矩了。」傅宰相神色卑屈,全无在朝中泱泱大度的气派。
***
一道往京城方向前行的上官煜等三人,停停走走,正来到一个叫做铃炀城的地方。
司徒沐曦与孟霜在城门口等待在城外小路遇见故人稍微停留闲聊的上官煜,见到城內来来往往的人群,热闹非常,司徒沐曦很是高兴,转头朝身旁的孟霜说道:「不晓得这城內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孟霜对此地并不熟悉,只是微微一笑。「抓个当地人来问,不就得了?」说罢,真转身拉个肩挑双担入城的汉子,问道:「这位兄台,借问这铃炀城有无什么特別的事物?」
被这样没头没脑的问话,大汉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认真地想了想,倒也老实回道:「这阵子城內出了个手艺非凡的年轻人,叫做平毅,他和他娘子在大街上摆摊,卖的是漆器工艺,似乎引来不少人潮的注意。我前些天向他买了个奩匣给我老婆,价格不高,可式样精美让她爱不释手,你不妨帶身边的小娘子去瞧瞧。」
汉子誤认孟霜与司徒沐曦的关系,孟霜脸上一红,忙地摆手说道:「兄台您误会......」
谁知司徒沐曦彷彿没听见大汉的称谓,笑容满面地对他说道:「这位大哥谢谢您!」语罢,拉着孟霜,兴奮说道:「待会儿上官哥哥过来,咱们就赶紧一道儿去看!」
尽管隔了层衫袖,臂膀仍清楚感觉到司徒沐曦指尖的触感,孟霜低头看着娇美可人的女孩儿,只觉得自己的面皮越来越薄了。
不多时上官煜赶上两人,三人到齐,就依照汉子的建议,到城內大街寻找叫做平毅的卖漆器青年。
才来到街上,还未找人来问,远远就见一群人包围成圈,不知什么事情,想必那些便是风闻来此寻宝的人们。司徒沐曦拉了另两人钻到人群里,不由得眼睛一亮。
「好漂亮呀!」她张口惊呼道。
「谢谢小姑娘的称赞,喜欢就拿起来看看,不要紧。」一柔细女声如此回道。
孟霜本也在欣賞地摊上种类繁多的漆器物品,听见有人回应司徒沐曦的称赞,抬头看去,见是一个清秀少妇,装扮朴实,但气质极好,站在摊子另一头,想必是先前大汉提到,平毅的娘子。
至于在更后头,低头专心做着螺钿鑲嵌精工的年轻人,应该就是那位平毅了。
上官煜弯身拿起一个呈物用的螺钿圆盘,心底暗暗吃惊。他在京中多年,见过不少四方呈给圣上的宝物,各种精美的髹漆制品自然也在其中,在皇室中人得意介绍之下,他自然也对漆物有不少认识与鉴识力。这个在路边摆摊贩卖的漆盘,竟有不下贡物的珍美细工,这个叫做平毅的年轻人可真不简单。假以时日,应会成为制作漆饰的大家。
「好个山川气派的刻漆挂屏,刀法起落,流畅而遒劲,真是了不起。」
在围观众人此起彼落的赞叹声中,这样一句听似隨意赞誉的话语,竟清楚传进每个人的耳中,说话之人并非刻意,但內力深厚,竟让上官煜和孟霜同时转头朝发话之人看去。
那人站在距离他们间隔大约七、八人之外,地摊的另外一头,一个山水刻漆彩屏的前方評賞。身着白衫,腰系縚帶挂玉环,黑发高束脑后,虽未见容貌,已可感到那人所散发不平凡的气度。
想是察觉上官煜等人的注意,白衫人缓缓转头,与众人目光正对,上官煜与孟霜都不由自主一震。
那人大约二十六、七许年纪,拥有相当俊美的五官,一双细长的凤眼,眼珠是极浅的棕色,并加有一丝华丽的金色,剑眉入鬢,但眉宇之间,可见一抹难以掩饰的傲气,让那人帶有一种独出,但较不平易近人的特质。
不知怎地,上官煜却觉得对那人产生股熟悉之感,但又是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不由得心下感觉些许气恼。
让孟霜惊讶的是,白衫人的外貌,虽完全不相同,却让他怪异地联想到那个为他二师兄舍命療伤,现下不晓得情況如何的绝世青年。或许是隐在眉宇间的神态,或是举手投足,同是遗世独立般的翩翩公子。
虽与两人视线相对,白衫公子却未将目光久留,而后他转过头去,拾起地摊上一根以骨石镶嵌于漆底上的女用簪子,簪上嵌有罕见碧绿纹贝壳片以及寿山石片等物,再以平磨方式打磨平整,擦漆拋光,直是精巧珍物。
想是对那簪子看上眼,向平毅的妻子问明价格,白衫青年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銀两,就把簪子买下来,揣入袖中,接着便回身往其他地方去了,也不知买下那女用发簪,要送给何家闺秀。
上官煜朝孟霜互望一眼。「倒也是个特別的人。」孟霜如此说道。
孟霜替司徒沐曦买下另一款的簪子做为礼物,帶着兴高采烈的她,跟隨上官煜前往铃炀城的酒楼。傍晚时分,客众甚多,也幸好还留有一张空桌,三人坐下之后,叫来小二点了些当地较为有名的菜点,上官煜更要求送上一壶酒,孟霜本要制止,但想他伤后至今滴酒不沾,想必早已心痒难耐,就由得他去了。
用餐之时,司徒沐曦突然咦地一声,上官煜和孟霜同朝她看去,只见司徒沐曦直看着她的右前方,口中说道:「那人方才也在卖漆器的摊子那儿哩!」
另两人闻言,转头望去,赫然发现不远处临窗独酌的,正是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白衫青年。
「司徒妹子你怎会记得那人?」上官煜好奇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