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遮去他的眼,一如最初的相遇。
"不要看我,再看下去,我就走。"
远流握住我的手腕,缓缓拉下至他的唇前,印了一吻在手心里。
"你什么都没说。"
在远流之前的每个情人,离开前,我从不留下任何东西,甚至是声音,因为声音往往伤人,与其说了一些不著边际的,我宁愿留乾乾净净。
我收回手,目光不经意瞥见远流眸底的受伤,那抹伤深深影响了我的情绪。
远流迳自把楼梯间的门关上,把我们阻隔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的视线倾斜了角度俯视我。
已经很久不见他的略带棕色的眸子了,蓦然间,我挺怀念的,毕竟那双眸子曾经暖了我两个多月的日子。
"不要我了?"远流的声音很低沉、沧桑味浓厚。
我皱眉,不喜欢把事情弄得太僵,"有些事说破了就不好收拾,再说,我没那个意思,你别想太多。"
我总是趁最能保持理智与清醒时来斩断关系,以免愈陷愈深。
"那是什么意思?"远流的不安、执著统统表现在他的口气上。
不再似过去温柔以对,远流俨然已把我当成背叛者。
双手习惯性地交叉在胸前,我思忖著远流的话,正在寻找适合的回答。
和过去的情人相遇--这种事,以前也有过,那时,我到底是怎么处理的,此时竟然一点也回想不起采,真糟糕啊!
看远流的神情大有我不解释清楚就不让我离开的打算。
我跺跺脚尖,头又疼起来。
"远流一,我头很痛,能不能--"能不能下次再说。
远流盯著我,以他最严肃的眼神,一分钟的时间,仅仅六十秒,却仿佛已走完一个光年,太慢了!
跟著,远流牵著我爬了两层楼,抵达一间更气派的办公室内。
注视眼前有格调的装潢令我乍舌,原来远流的世界很高。
"李秘书!我有事和这位先生商讨,没重要的事就别打扰。"
被称李秘书的年轻小姐赶紧起身回应,我反射性地抽回还被远流握住的手,朝李秘书礼貌性回礼。
走人远流的办公室内,简单的摆设果然很有远流亲切不失大方的风格。
上一间公寓,也是因为远流的巧思才让原本孤寂空洞的房子布置成有家的感觉,可惜连带远流,我全部都舍去。
当我把上一把钥匙交还给房东时,我的心很清楚地告诉我--你会后悔的!
后悔--远流的心过于细腻,如丝如发,深植我的骨髓内,教我愈来愈害怕,会有一天,我的全部都成了远流的,将不再是我自己。
不离开他,我才会后悔。
动物都有求生本能,要是倚靠得太久,将会失去生存的能力,那种结局,我不想、也不要。
更不敢要--远流的爱,会教我窒息。
失去少防,我几乎快不能活,要是再失去远流......听以,我情愿由我先离开。
"头痛好些了吗?"
远流的声音穿越了遥远的时空,拉回我的思绪。
回了神,熟悉的关怀充塞胸怀,远流对我,总是好了吐头。
晓不晓得"飞蛾扑火"?
远流对我,正是如此--一只盲目,只为寻求丰点光明的蛾,让我每次想到他的好,都为他不值。
"思,好多了。"
"真的?"
实在不想让他继续追问先前令我无奈的问题,我试著提起对他的兴趣。
"原来你在"东日"上班?"
"东日是好友巧可介绍的,我想我明白她的用意了。
"原来?我跟你提过的。"
一席话,让我无言以对。
"抱歉,我不记得了。现在是上班时间,我不打扰你了。"我起身,表示想离开。
远流的视线又静静地--看著我,然后,他开口,又使我招架不住。
"何必那么客气,根本就是我耽误你了,不是吗?"他的声音透著淡淡了然。
我深深一个吸气,按住太阳穴,真是后悔听了巧可的建议,她竟对我不安好心。
"远流,"我刻意加重语气,"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不要想拧了......"
"是我想拧了吗?那么--为何要跟我分手?还挑了让我最痛苦的方式。"
没错吧!远流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有多重意思,好让他省下说话的时间,注意、专心地审视对方,看对方有没有说谎。
可惜,我从不说谎的--从不对自己说谎。
分手--多令人伤心的字眼。
且,都是我起的头。
小时候,每个人总摸摸我的头,赞许我,但他们很少很少会长时间待在我身边,就连我的父母,我的印象也模糊,所以,后来,我对待人的方式也固定这种模式--离开时,绝不说。
远流很爱我--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远流对我的付出,无须掩饰,这便是他爱人的方式--直接又执著。
和我恰恰相反。
喜欢一个人到某个程度,我会选择离开--太爱一个人,会失去自我,我厌恶那种被人东缚的感觉,那就好比把我关在一间只有白色的斗室内,让我看不见外界的世界。
"远流,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好众好散不好吗?我们还是能作朋友。"
这时,远流露出一个我不解的眼神,是悲是喜,是怒是乐,我完全猜不透,最后,他连眼睛也合上,将我隔离。
所以了,我根本就不值得远流关心,连我自己都清楚这行为有多么恶劣。
见远流沉默,我抬起脚跟。
"楚......"
他的声音忧忧的,不由自主地扯了我的运动神经,让我停下。
"你......究竟晓不晓得我是谁?"
这么突然又问怪异的问题,敲得我大脑快速运作--什么意思啊?
"你是远流。"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便一无所知了。
想必是自己脸上的表情泄了底,远流挟著控诉的神情,瞅著我。
烬管依稀记得远流好像跟我说了很多事,就是记不庄半件,是!我承认,我从来都不曾用心在远流身上,可是,我也没要求过他,不是吗?
人与人之间来来往往,要我记住每个人的一切,岂不一堆麻烦?
他只手捣住唇,低语:"你真的有让人憎恨你的本事。"
远流很少说话,更少对我说重话,我想这次,他真的被我伤透。
不懂安慰,我无言迈开脚步。
远流的问题,需要长时间,更需要一个人,我--帮不上忙的。
既然分手,便要乾净。
"楚。"他喊住我的脚步。
我没应声,只是停下。
"你该知道,我是个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事情。"
等了等,还是三句话而已,不想询问他话里的意思,我离开办公室。
三天后,我收到"东日"聘任信函,信中注明要我星期一便去上班。
手里拿著信函,边耙耙头发。
该不该去呢?
这成了我这一个小时内最大的难题。
远流不会公私不分,至少这点感觉,我是有的,只是,要是日后朝夕相处,我怕对远流不好,他那个人很死心眼。
而且,看那天他与人事经理高先生那么平行式的对话,我敢断言远流在"东日"的职位不低,假若哪天他喜欢男人的事情暴露,可就不是什么好事。
远流对我一直很好,我不想害他。
但......我环视这间公寓的价值,若不去,就供不起,而且我爱极了这里的环境,竟有点想买下的打算,是有笔存款,不过还差了些钱。
吁了口长气,我想--"还是去吧,对不对呢?凯撒!"
凯撒--一只阿拉斯加的雪橇犬,名称取自因努伊特民族--马拉缪特,也就是哈士奇会看上这住宅,也是因为这里能养宠物。"嗷!"凯撒似在回应我。
我摸摸它的头,一个人的确太寂寞了。
我怕冷、怕寂寞,却又厌恶被束缚,于是,我留下凯撒。
不知怎地,看见凯撒,我会想起远流。
凯撒的忠心,会使我联想起远流望著我的那一双眸子,深邃又痴情,欺!
打从我二十岁起,我那对早巳离异的父母认为我已经有能力自给自足,便各自给了一笔钱后对我不闻不问,完全不在意我的生死。
我一直都清楚他们是政策婚姻,他们根本不爱彼此,也不爱我。
我--是第一个被牺牲的。
说我不恨、不嫉妒,是骗人,不过随著时间拉长,又看尽人间冶暖,现在的我个性比较好些,会希望我的弟妹们能活的比我幸福,期望他们的父母别再离婚。
即使我是最不幸福的那一个,我也不会要求所有人都要跟著我不幸的脚步--思,忘了是谁跟我说的,总之,这句话我始终记得。
或许是因为切中要害吧!若人人皆不幸,也无法让我的伤口愈合如初。
"楚......"
会那么喊我的,除了远流外,另一个是我的异母异父弟弟--江日堂。
家里温暖不待,成天往我这窝,当然只有冬天以外的日子我才让他住下。
父亲也交代,江日堂的叛逆期来得晚,考完大学才开始出现叛逆,希望我帮他多注《思。
"跟你说了多少次,好歹在法律上,我是你大哥,喊我一声,你不会吃亏。"
我的父母在我十九岁时正式离婚,在户头上的名义我是跟著父亲。那时才知道我多了两个弟弟,一个是异父异母的江日堂,一个是三岁同父异母的魏棋海。
江日堂吃的、用的,都是我张罗,我算是对他仁至义尽,让他尊称一声大哥,我受得起。
江日堂身高约一八O,比远流矮些,一张脸孩子气颇重,就算是整个人偎在沙发上,手里还拎著一个史奴比抱枕,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妥,反而略带些童稚的天真还让一些大哥大姊疼死了。
虽然我很清楚他绝对回不到天真的年代,但偶尔我仍是满心希望他喊我一声大哥,毕竟,和我有血亲的弟妹们,一个才八岁,一个在澳洲的产房里。
远水救不了近火,不无小补,可,江日堂从没这么喊过我,真令我伤心,我真的很疼他、关心他,自认是个好哥哥。
"我饿了!"
瞧!又是一副吃定、赖定我的表情,好像我不救他,就对不起全世界。
"没看我在忙嘛!自己弄吧,有晚上剩下的,拿去电锅蒸一下。"我推推眼镜,不理他了。
明天要上班,我正在苦读"东日"的情报。
我背对江日堂,直到他的体温靠近我,并伸手指著电脑萤幕。
"你在看什么?"
除了固定的亲密举动,我不太爱人不经过我同意就任意触碰我,即便是父母,我也会下意识避开,但,除了前几次以外,我后来几乎都不会避开江日堂。
我想这也许和他用了和我相同的古龙水有关吧,相同的味道散发出来的就是"同类"
的气味,这代表此刻接近我的是我的同类,而非敌人,无须竖起警戒。
他的唇贴近我的耳、他的呼吸声随著神经进入我的听觉系统。我却心神无动,因为他是我弟弟,我对他不存非份之想。
"我明天要上班,要做点功课。"事前准备,才能应付突发状况。
"别看了,我们去看电影,听说"蓝宇"不错!"
蓝宇--我心想,这小子是那条神经打结了吗?
平日最卫道的他,竟然会说想看"蓝宇"?
我盯著萤幕,回答:"你晓不晓得"蓝宇"演什么?"
"晓得啊,不就是两个男人的事情。"
"那你还想看?"做完功课,我就要上床了,养足精神,明天才能有崭新的一日。
透过萤幕上的反射,江日堂耸耸肩,一副哀怨的模样传进我眼底。
"没办法,老师规定的,是作业。"
"作业?生物系的需要这个作业?"我诧异地问。
"我哪知啊,总之上头交代,做就是了。"他整个人又埋进沙发里,一手还搂著凯撒。
"别逗它了,让它去睡了。既然你不想看,不会请同学帮你。"
"算了吧,靠他们,不如让我重修,一句话,去不去?"他的口气掺了一半的威胁。
我关了电脑,摘下眼镜,回头,给了一个笑,然后清楚表明,"我、要、睡、觉、了!"
江堂瞪了我,随即起身,走出公寓,看得凯撒又呜呜叫。
他很疼凯撒,凯撒才舍不得他。我没时间带凯撒出门散步,多半都是由江日堂陪著,他们才培养出坚贞不的友情。
"乖,他不是走了,只是生气了,明天就没事,先去睡觉!"
安抚了凯撒,暗了灯,我回到卧室内,翻开棉被就躺下。
十几分钟后,一个温暖的身体偎靠在我背上。
"那我们等你改天有空再看,好不好?"
"我真的累了,改天再说。"明天有场硬仗,我得养精蓄锐。
江日堂把头贴在我颈子上,是求和的意思。
他总是我弟弟,我拗不过他。
"下个星期日早上。"
隐约听见他的笑声了,但我也没多细想,因为疲惫已侵袭了我。
朦胧间,我又看见远流的眸子了。
仍是一汪满满的忧伤。
若问我有没有爱过人?
我想......应该是有的。
纵使我是个男人,也是个人,自然需要情,没有爱,上了床不过是两具设定了性行为的机器罢。
所以,我想......我绝对都有爱过。
而我第一个爱的人是少防,他是个大学教授。
少防疼我的程度和远流有得较量,自他之后,我所寻的对象也以他为准,气质带点书卷气,成熟体贴又稳重,且穿著、品味都须达上等。
历届情人,优劣不一,但都在程度之上。
其中与少防最为相似的便是远流,他们有著一双相似程度约百分之九十的眼眸。
深沉的忧郁里,掺杂一丝丝对我的情意。
少防对我有疼惜,远流对我不仅疼惜还有渴望。
偶尔,真的偶尔时候,透过远流,我仿佛看见少防凝视我的模样。
这时候,他们重叠了,让我分不清谁是谁。可惜他们仍有稍稍不同,就是少防宠我有个程度,只要我超过界线,他会责备我,无论公私,而远流不知是不是我给他的安全感不够,他对我的态度总想紧紧绑住我,无论我对错,他一概包容。
也不晓得是不是人类劣根性发作,我偏偏对去世的少防存著依恋,至于始终在我身边的远流,我却当空气般。
真糟糕啊!是不?
拉回思绪,我匆匆解决牛奶,喂饱了凯撒,转入房间试图喊醒江日堂。
"七点了,不起来吗?"江日堂与我共睡一张床是五年的习惯,不过那么大个却要屈就我的床,真不知他在想什么。
说是他怕黑,我有些不信,都这么大一个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