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她腿上的小太子突然"哎哟"一声,身体开始不停地扭动,原来颜蔻不知不觉中加重了收臂的力度,以至於让小孩子感到了疼痛与束缚。
谈稹蓦然觉得心下一软,孩子圆溜溜的大眼睛望望自己的祖母,又望向自己,少年几乎能看到孩子瞳孔中自己的身影,稚气的眸子清澈明亮,带了几份疑惑与不解,隐隐地还能发觉出一点点害怕与不知所措,显然屋内的气氛已使这个敏感的孩子感到了不自在。
慢慢屈膝跪地:"娘娘,谈稹从不曾想过重走父亲的老路,对陛下,谈稹只有君臣之义,无其他多余的感情。"
颜蔻有些意外,脸色却沈了下来:"谈稹,你是说麟儿是一厢情愿?"
谈稹既未摇头也不曾点头,仍是跪著:"陛下对微臣也不过是总角之情,娘娘实是多虑了。"
颜蔻不再说话,美丽的双眸紧紧地盯住地上跪得笔直的长安侯,似是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点什麽异样来,最终却是轻叹一声,放下小孙子缓缓走到谈稹面前,语气还算温和:"如此最好。谈稹,希望你记得今天自己说的话,哀家忍了你父亲,万万不会再来忍受你!"说完,牵起小孙子的手向房门走去。
厚实的门板在身後吱呀呀打开,屋外的阳光全无遮拦地射了进来,谈稹慢慢规规矩矩地拜揖:"恭送娘娘!"
颜蔻没有理睬他,在宫女太监的簇拥下很快走出了小院,独有那位年幼的小太子,不时回头,从人缝里偷偷觑望谈稹。
院内重又冷清了下来,香袖与萦桐同时奔向院门,将两板木门关得严实了,方才互望一眼,心下仍是砰砰直跳,疑虑不定。
这两人并不知道太後究竟为何而来,萦桐尚能猜出几分,香袖却是整个儿地糊里糊涂,只知道太後亲自打开房门走出了屋子,透过洞开的木门,屋里头主子正慢慢站起身,想必方才一直都是跪著的。
香袖快赶几步进屋扶住谈稹的胳膊:"小侯爷,出什麽事了?太後怎会突然到我们这儿来?"
少年微微一笑,拍了小婢女的手背:"没什麽大不了的事,娘娘来只是为了求证。"
香袖愣住:"求证,什麽事情需要求证?"
少年但笑不语,脱开小婢女的扶持,重又走回窗前坐下,随手拿起方才翻阅的书复又读了起来。
香袖仍是不解,待要再问,却见萦桐拉住了自己的衣袖:"香袖,把被子拿出去晒一晒吧!"
小丫头虽然年纪不大,却十分伶俐,瞧主子这模样,再看看萦桐故意打岔,心下已明白主子不想让自己知道这件事,眼睁睁瞅了瞅谈稹,不再多问,沈默著与萦桐一起将被褥晒到院子里的藤架上。
此後一天平安无事,将将夜时,晚膳送了过来,三人用毕,二女服侍谈稹上床,香袖坐在床头,就著明亮的灯光,翻弄手中打发时间绣了一半的花样,有一句没一句地与读著书的谈稹说些闲话。
萦桐找个借口抽身出门,毫不迟疑,直直走出御花园,方向竟是朝著皇帝的御书房而去。
褚麟正在案边批阅今日刚刚呈上来的奏折,所有的太监宫女俱都侯在门外,正批到一半,便听到门口的太监禀奏,言到萦姑求见,心知必是因为谈稹的事情,吩咐放她进来。
萦桐此来正正是为了太後晨时突然造访一事,详详细细地说过,褚麟沈默半晌,似有意似无意地屈指敲了敲案沿:"你不曾听见母後与谈稹说了些什麽?"
女官摇头:"太後不许旁人进屋,奴婢与香袖都被关在了门外,他们说话声不高,奴婢什麽都没听见。"
褚麟点点头:"好,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女官行礼後待要离开,却又被皇帝唤住:"等等,萦桐,这里有一份药方,你抄录下来交到太医院去,传朕的旨意,让太医院日日照方煎一碗药送与长安侯。嗯,这张纸撕了。"
萦桐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现成有张纸,写得又齐全又清楚,无缘无故撕了另写一张做什麽?陛下登基後,这脾气倒是越来越怪了!不敢多问,收了皇帝递过来的薄纸,重又施礼离开了御书房。
萦桐的到来让褚麟顿时失去了继续批阅奏折的兴趣,站起身在御书房内垂首踱了几圈,下定主意,高声喊道:"石京!"
已晋升为太监总管的石京此时正侯在御书房外,听见皇帝的呼喊,连忙进屋行礼。
褚麟淡淡地吩咐:"去凤仪殿!"
凤仪殿正是颜蔻一直居住的宫殿,便是如今身份上了一个台阶也不曾搬出。颜蔻总觉得在皇宫里只有这个凤仪殿才是真正属於自己的,那个慈宁宫,冷冰冰阴森森,远远不如凤仪殿来得安心。
石京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虽然觉得皇帝这时候去凤仪殿有些奇怪,心下估摸著必是萦桐适才前来说了什麽,八成是为了长安侯的事情,并不敢多问,规规矩矩地退下安排人到凤仪殿先行通报。
第三十三章
凤仪殿内,烛火通明,跳动的焰苗掩在薄纱宫灯下,照得整个大殿亮丽堂皇。
母子二人遣退宫女太监,相对而坐。颜蔻举杯轻抿一口,朱唇微启:"皇帝日来操劳国事,十分辛苦,怎麽不早些歇息,却到哀家这儿来了?"
褚麟的眼睛如鹰般死死攫住母亲的脸庞:"儿子听说,母後今日去找过长安侯。"
太後抬起眼:"怎麽,你是来向哀家兴师问罪的麽?"
皇帝向後靠了靠:"儿子不敢!不过,长安侯身体不好,母後实不应特地跑过去打扰他。"
颜蔻揪起美丽的眉心,眼中已有怒气:"皇帝,算起来哀家也是他的长辈,只不过闲来无事去瞧瞧他罢了,何来打扰之说?长安侯,哼,他是为国出过力,还是为民谋过福,一个毫无功绩之人冠上这样的头衔不嫌太重了吗?"
褚麟摇摇头:"这个爵位是父皇封下的,母後若是觉得不妥当,可以找父皇说去。但是......"他顿了顿,身体後仰靠在椅背上:"谈稹现下是朕的人,不管是谁,包括母後你,都不能找他的麻烦!"
太後吃惊地瞪著自己的儿子:"麟儿,你说什麽?"
褚麟在微笑:"母後没有听清吗?儿子是在告诉您,谁若是想找谈稹的晦气,朕就让他一辈子晦气。这句话,母後听明白了吧?"
颜蔻难以置信地瞧著皇帝:"麟儿,你......"
褚麟站起身,自顾自抬手整理著衣袖:"以前朕总是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失踪了一个月後,朕算是清楚了,既然清楚了,自然容不得在朕的地方还有人胆敢欺负了他。不管是谁,若是让谈稹受了半点委屈......"他眯著眼睛笑了笑:"朕的手段母後应该略有所闻。"
颜蔻突地愤怒已极,拍桌而起:"皇帝,你竟然威胁哀家!"
皇帝淡淡地瞧了她一眼:"母後稍安勿躁,大褚以仁孝治天下,孝这个字朕还是懂的,只要母後以後安安份份的,朕保证做个真正的孝子。"
颜蔻恨声道:"你也要学你的父亲,被个男人迷得晕头转向,置妻儿於不顾吗?"
褚麟仰首打了个哈哈:"母後说错了,父皇那点儿本事儿子可不想学。他担心来担心去,最终谈逸还不是病死了!朕要的却不只这一点儿,只要朕不死,谈稹就得一直活著,永远陪在朕的身边。所以......"他斜眼睨了睨气得花枝乱颤的亲生母亲:"母後最好不要打歪主意,不要把你义母对付谈逸的手段用到朕或谈稹的身上,否则,朕保不定会做出什麽事来。"他虽然面带微笑,语气间却是森冷狠戾,似乎觉得此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居然甩甩袖子,不再多说废话,转身便欲走出大殿。
太後突然开口:"皇帝......"褚麟顿了顿,不曾回头。
颜蔻缓缓道:"猷儿今日睡在哀家宫中,你不想瞧瞧他吗?"
皇帝摇摇头:"不瞧了,朕今日的折子还不曾批完,有母後照顾,猷儿定是很好。"随手打开门,云袖摇摇,带著石京施施然离开。
太後呆呆地望著儿子远去的背影渐渐与夜色溶为一体,呼吸慢慢粗重了起来,胸口一起一伏十分明显。贴身女官走进大殿,悄悄靠近:"太後......"
颜蔻蓦然转眸,伸手取了一个白瓷茶杯,恨恨砸向地面,清脆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茶杯摔得粉碎,太後却是颓然坐倒,隔会儿两行清泪缓缓流出,喃喃道:"作孽啊......"
雨雪瀌瀌,见晛曰消,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深冬。这时节对於谈稹来说是一年中最难熬的阶段,不说外头琼枝难见,便是稍稍离开火炉也会冻出病来,故而,便如往常每个冬季一般,香袖整日整日留在屋子中陪著少年。
好在现下的日子比之以往实是胜了百倍,屋里头的火盆多了,烘得整个房间暖洋洋,谈稹再不需一直窝在被窝里,偶尔也会下床走走,只是再不能够对窗赏月。
对於这一点,少年一直觉得很沮丧,雪夜银月,本是最美的景致,自己却没有那个福气见著,想想总是不甘心。有一次无意间听见萦桐说什麽素雪映月,再也忍耐不住,竟趁著香袖睡著之时,偷偷起身来到窗前赏月,结果可想而知,大病了一场,虽然不曾有性命之忧,耐何咳嗽一直断断续续,直到寒梅上枝,仍是不见好转。
就这麽一直咳著咳到了初春,红梅匀破,柳发新芽,有专植花草的太监特意过来在院子的空地里播下各类花种,而谈稹也终於被允许坐到窗前晒晒太阳,瞧瞧屋外气象。
这期间,或许是因为褚麟登基不久,事务繁杂,除了谈稹生病的日子,平时并不常来探望少年。颜蔻自那日得了皇帝的警告後,再不敢乱动,後宫嫔妃也有人瞧出了端倪,却都俱怕褚麟凶狠,反正谈稹再得宠也生不出孩子,故而也没来找麻烦。反倒有一个人,自来过一次後,常常偷偷溜过来找谈稹玩耍。
这个常来的人正是褚麟唯一的儿子、大褚的储君小太子褚猷。
自与谈稹见过一次面後,小太子突然发现宫里居然还有这麽一处隐蔽的地方,顿时起了兴趣。几番前来,更是觉得这个地方越来越合心意,没有太多人围著自己打转;没有太多人看著自己吃东西;没有太多人告诉自己这样不能做那样不能做,有的只是谈稹柔和的微笑、温暖的爱护、宠溺的态度和见到自己时欣喜的表情。
小太子喜欢这种感觉,一进小院,他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拘无束,三四岁的孩子很容易沟通,不过一两天,那个起先进屋时还有些犹豫迟疑的孩子已开始在房间里活蹦乱跳,拉著香袖与他四处躲猫猫玩耍。
可惜每日呆的时间总不能很长,往往隔一两个时辰,谈稹便细心地提醒萦桐将小太子送回去,如此偷来偷往,外头的嬷嬷们必定急疯了。好在宫里谣言四起,谁都明白长安侯身份尊贵,不可得罪,一见著萦桐将小太子送回来,便明白了太子的去处,却也无人敢随便吱声,渐渐地倒也习惯了,反正小太子每天在长安侯那儿呆的时间也不会很长,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小太子喜欢,满足小太子的心愿,故意留个空档让小太子每天偷偷摸摸过去玩耍。
故而,长长的冬季里,谈稹虽然不能出屋且长时间呆在被窝中,却因多了这麽个可爱活泼的小宝贝,每日也是开开心心的,有时咳得不太严重,还会下床与小太子玩些小游戏,甚至教孩子识文断字,写出些诗词读与孩子听。
待到梅花半落,春庭香醪时,褚猷已对谈稹十分依赖,恨不得时时刻刻呆在温柔的长安侯身边一步也不离开。他虽然出生高贵,却因为皇宫的古怪氛围,一直有些胆怯。身为皇贵妃的母亲一心想著讨好皇帝升做皇後,後宫妃子们见著他欺他是个小孩子,常常表面上笑嘻嘻,转身却绊个跤,甚至高声议论著这个孩子笨得可以。父亲忙於国事几乎瞧不见,太後虽然心疼孙子,却也不可能时时在他身边护著。小小的孩子不会诉苦,偶尔受了委屈便跑到谈稹这儿来,扑进少年怀里大哭一场,谈稹并不问他原因,只是抚著他的头细细地安慰,然後带他读一些有趣的书籍或者让萦桐去摘些新嫩的枝条编成小环戴在他的头上,引得孩子破涕为笑。
这日,褚猷又偷偷摸摸溜了过来,刚到门前便听见屋里头剧烈的咳嗽声,小太子觉得不安,想都没想便推门走了进去。
第三十四章
虽已是早春二月,屋子里仍然生了一个火盆,谈稹坐在床上咳得停不下来,香袖和萦桐站在墙角,脸上都带著担忧之色,床沿边坐了一个人,头束金冠,身著盘龙黄袍,一只手轻轻拍抚著谈稹的後背,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微微转过脸来。
褚猷顿时吓了一跳,这个人,自己纵然不能常常见到,也是不可能认不出的,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大褚的国君褚麟。
褚麟的眼光射了过来,小太子吓了一跳,瑟瑟地後退两步,险险被门槛绊倒,低声喊著:"父......父皇......"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怕什麽,过来吧!"
褚猷有些迟疑,眼光救助般投向床上咳得满脸通红的谈稹,少年的咳嗽这会儿似是减轻了几分,靠著枕垫缓了缓气息,冲著孩子招招手,示意他不用害怕。
小太子低眉顺眼,慢慢蹩了过去,走到床头。谈稹伸出一只手,孩子忙不迭一把抓住,那神情竟似是溺水的人突然得了块浮木一般,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惊怕後的如释重负。
谈稹冲香袖点了点头,小丫头明白主子的意思,走过来将孩子抱上床,替他脱了鞋,让他坐进被窝里靠在谈稹身边。
褚麟皱起眉头:"朕也曾听说猷儿常往你这里跑,却想不到你竟如此惯著他。"
少年笑笑,低低咳嗽两声,就著香袖递来的茶杯喝了些水,方才抚著孩子的头缓缓道:"臣平日无事可做,殿下活泼聪明,愿意到臣这儿来实是臣的荣幸。"
褚麟放松表情,立起身:"既然你高兴,便让他来吧!朕平日也没时间来瞧你,有他陪著你解解闷倒也不错。今日还有些事,朕不能久待,你好好休息。"转眼瞥了瞥床头堆叠的书本:"读书不要时间太长。"
谈稹点点头:"多谢陛下牵记,微臣省得。"
皇帝转向儿子,目光里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柔和怜爱:"猷儿,在这里玩不要太调皮,不要让谈稹累著。"
小太子乖顺地点头,不自觉往长安侯怀里缩了缩,谈稹下意识将他拢紧。
褚麟似乎对这两人的亲密感到十分满意,施施然正欲走出房门,却听身後谈稹出声唤道:"陛下!"
皇帝回头:"什麽事?"
少年瞧著他:"再过些时日便到清明了,微臣想出宫一趟。"
皇帝想了想:"不错,回头朕陪你一起去,你身体不好,这些日子需得好好调养,不要到扫墓的那天却又病了。"
谈稹笑了笑:"多谢陛下!"
褚麟摇摇头,迈步跨出门槛,犹自不忘回身将门带紧。
院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隔会儿听不见了,褚猷方才伸出小脑袋:"父皇走了吗?"
谈稹爱怜地捏了捏他的鼻子:"走了!"
小太子撇撇嘴:"父皇是单独来的吗?连个太监都没带。"
香袖"噗嗤"一笑:"所以殿下没发现屋里头有外人,是吗?"
褚猷诚实地点头,返身抱住谈稹的腰肢:"我有话要和你说。"
少年微觉惊讶,孩子说这话时神色很不对劲,似是有些疑惑,更多的却是气愤,而且以往有什麽事便是香袖与萦桐在场,他也没什麽顾忌,小小的孩子今日这是怎麽了?
示意二女退出门外,谈稹掐了掐孩子水嫩的小脸,微笑道:"有什麽话要跟我偷偷说?"
太子仰起头,稚气的脸上全是困惑:"母妃......母妃说你是狐狸精......"
少年愣了愣:"狐狸精......"这是骂女人的词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