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一甩手挣脱了对方对他来说还不够结实的束缚,晋闰生拧紧了眉头。
“放开了~放开了~”故作着害怕的赶紧抬开两只手,龚先生向后撤了半步,但这撤,显然不是退,他还不打算退,因为脸上那笑明显就是准备更进一步的标志,“哎~我说小四儿啊,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干嘛老一个劲儿的躲着我呢?嗯~?”
好,你想要答案对吧?
“龚少爷要是不老追着我,我又何必躲着你!”晋闰生回敬了他一句。
“哦?我这是追着你嘛?”那狐狸一样的嘴脸更多了几分狡黠的味道。
“难道不是?!”
“好吧~就算是,那你让我追来赶去的,就不问问原因为何么?”
“我懒得问!”
“你懒得问,我不懒得说,四儿啊~既然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不如我跟你说实话了吧~其实本少爷我从早就……”
那嬉皮笑脸的言辞没有讲完,因为不知何时从屋里走出来的秦青一眼就看见了胡同口站着的两个人,然后,当他意识到除了他那可爱的小四,另一个正是没完没了缠着小四的龚仕伟时,本来还想慢悠悠踱过去的步子加快了。
“龚少爷,早啊。”走上前来,抬高音量打了个招呼,他嘴角挑起一个浅笑,“这大过年的,龚少爷早早出门,是急着上哪家拜年啊?”
“哟?秦师爷,幸会幸会~”虚伪至极的回应着,龚仕伟拱了拱手,“我不过就是想跟四儿说几句话而已,没想到秦师爷来得这么凑巧啊~”
“无巧不成书嘛。”低下头,不再和对方那奸损的眼对视,秦青拉了一下晋闰生的袖子,“走吧,回去。”
“哎。”赶紧答应着,晋闰生提稳了水桶,跟着对方往回走,他本想解释两句,可又一转念,五哥应该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搭理那个讨人嫌的奸商,便没再多说,只想赶快回去好躲这个是非鬼远远儿的。
可,刚走出了几步,身后就传来了是非鬼阴阳怪气的声音。
“晋小四儿,你可真够不识抬举的,枉费我跟你套了这几年的近乎。干脆今儿我把话给你说明白了吧,你和这个刑部大堂的师爷在一块儿,还不如跟我的好。好歹我也算是京城大富之家,这‘商’,也多少算个上九流,但你这风华绝代的秦五哥,可是排在下九流的榜首啊~何必糟践自己……”
龚少爷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因为那声声入耳的词句让晋闰生听得瞬间火撞了顶梁门,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他只沉默了片刻便立刻回转身来,大步朝着还站在井边的龚仕伟走了过去,然后,那提在手里的水桶就借着惯性抡了起来,在冷风中已经吹凉了的井水,自然也就顺着桶被抡起的方向泼了出去。
一点儿都没剩下,整桶冰凉的水,劈头盖脸浇到了龚大少爷身上,从头顶,到脚下,乃至那件他还没来得及穿上的狐嗉大衣,就都湿了个彻底。
太彻底了。
全身都在滴答滴答落着水滴的龚少爷看来是绝没想到晋小四会有这一手,他瞪大眼看了看手里那价值不菲的大衣,又看了看身上杭州绸的对花儿员外衫和脚上苏州绣的软底儿软面儿鞋……
连一个字儿都没说出来的“大富之家”的大少爷,就剩下了发愣的能耐。
“我看您确实是狐嗉大衣穿得上了火了,要不就不会满嘴臭气胡说八道,我给您降降温,怎么着?现在凉快儿了么?”晋闰生把泼水时弄湿了一点的袖口卷起来,露出里头那富商和书生都不会有的结实的手臂,攥紧了拳头的手传递着“你敢过来,我就揍你”的讯号。
第十章
这讯号对方捕捉到了,于是他没敢轻举妄动,可还是心有不甘的现出很快就要开口骂人的表情来。
秦青没给他骂街的机会,赶快一步跨到两人中间,他用沉稳的声音开了口。
“龚少爷,容我说句得罪您的话,闰生一直跟我好,您是知道的,这就怨不得您拿话糟践我的时候,他忍不住给我出头拔冲。当然了,他这个出头拔冲的方式实在不够得体,可这大冷的天儿,您湿了个透,有我逼着他给您赔罪的工夫,还不如您自己赶紧回家换换衣裳烤烤火。我听说,这狐嗉的大衣,让水弄湿了不及时烤干,可是会毁于一旦的。”音调始终的沉稳,在说完前头一番话时略做停顿后,突然有了些抑扬顿挫的威胁味道,“哦对了,还有,您既然说我是‘刑部大堂’的师爷,想来也是您知道我是靠着‘刑部大堂’的谷大人养活我的,谷大人吃的是万岁皇爷给的俸禄,自然要替皇上家办事儿,为君者历来最恨人臣勾结乡绅富户欺压百姓。您买进卖出当中,和那宛平知县各自私吞了多少克扣了多少,就算不曾记在您的账上,但所谓没有不透风的墙,老百姓嘴里说出来的话,再云山雾罩,想来也有三分真情。若是不留神这些风言风语钻到万岁爷耳朵里,谷大人听差办案要捉拿您的时候……可别怪我没法儿帮您说话求情。我只是个‘下九流榜首’的小小师爷,没这个胆量把身家性命都押在您身上。”
长长的一段话说完,秦青看着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被冻得脸色变成青白色的龚仕伟,挑起嘴角笑了笑,又留下一句“告辞”,便转过身,伸手拉着有些看傻了的晋闰生,朝着胡同深处自己的家门走了过去。
然后,直到进了门,落了座,刚才一直没说出话来的晋小四,才恍然般的长吁了口气。
“我的天,我的五哥哎……”他扶着太阳穴,用指尖揉了揉。
“怎么了?不会连你也吓着了吧。”秦青没了刚才的恐吓表情,重新温和起来的小师爷从桌上提起茶壶想给对方倒杯水,却发现里头已经空空如也了,“唉,你呀,干吗非得拿水泼他,害的咱俩现在都没茶喝了吧~”
“不是,等会儿,五哥……”晋闰生抬起头来,“你刚才,可真吓人哎……”
“吓人?有吗?”秦青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没有啊,你没看见姓龚的脸都白了嘛。”
“我倒觉得他那是让你那一桶水给浇白了的~”
“那……也是他活该。”
“不过,我这回可是真冒了个险呐。”仍旧带着淡淡的笑,秦青凑过来,把晋闰生卷起的袖口小心放下,又从他手里拿过那个空空如也的水桶,放到一边,“为了吓唬他,我连当今圣上都给搬出来了,这事儿要是让谷大人知道,我可短不了要吃一顿责怪啊~”
“五哥放心,我肯定不会跟别人说!”晋闰生赶紧开口,“姓龚的要是敢说出去,我就揍他个……”
“行了你。”拦住了对方后头还没说出口来的话,秦青伸手过去捏了一把那毛头小子紧绷绷的脸颊,“分明就是个书童出身,怎么到如今成了个动辄就想揍人的武夫……”
“谁让他说你是那什么的。”让那一下捏得有几分脸红,晋闰生嘟囔着低下头去。
“哪什么?”
“下……”后头的词儿还没说出来,就已经意识到对方是故意的了,“五哥你就别说了。”
“我就算不说,师爷这差事,本身也算是那个范畴的啊。”倒是足够坦然,秦青叹了一声,而后继续道来,“先祖爷定的规矩,贩夫走卒终归难上大雅之堂。”
“可你是一品大员的师爷,这能一样吗……”
“我身上没有一官半职,顶大的功名只是个秀才,和边远村镇一任县令的师爷又有何不同?”
“反正、反正在我心里头……”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无奈笑着,站起身来,像是哄小孩子那般摸了摸那小子的头顶,秦青又轻轻叹了一声,便不再多言语了。
第十一章
意识到对方的沉默,晋闰生有些疑惑。
“五哥?”
“嗯?”
“怎么不说话了?”
“啊,没什么。”笑着摇了摇头,秦青在那小子靠过来搂住自己腰时并没有拒绝,而是很顺从的随便他抱紧了自己,年轻的脸颊贴在他身上,传递着情与热。
“没什么干吗总叹气。”声音含糊的嘟囔着,晋闰生努力嗅着对方身上还沾染着他气息的味道,“刚才你都叹气两次了。”
“是吗?”忍不住笑了一声,秦青把指尖在撒娇的大孩子颈后轻轻摩挲,“那,许是累了吧。”
“累……”刚吐出来一个字,就突然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了,晋闰生有些窘迫,也有些歉疚,傻笑了一阵,他略微松开了手臂,“谁让五哥你那么……那什么的。”
“哪什么呀。”与其说是在问,不如说是在回应那家伙的撒娇,秦青不露痕迹脱离了温暖的束缚,边坐下边开口,“可说起来……那龚大少对你,可还真是死缠烂打呐。”
晋小四警觉起来了。
“五哥……”
该不会是介意了吧,或者说,该不会是不高兴了吧?固然,若是这一贯稳重平和的书生肯为自己吃一把醋,倒也是令人愉悦的事儿,可……
“这回,你给他来了个狠的,我倒真是担心他会狗急跳墙啊。”秦青说出来的话,完全不像是吃醋的样子,这让晋闰生多少失望了一下,但那话里的内容又拽起了他的精神头。
“他能怎样,也不过就是个奸商而已。”愤愤然别过头去,被刺激了的人拧起了眉,“再说五哥你也给他摆明利害了,要是还琢磨着犯坏,除非他傻。”
“这可说不准啊……”无奈摇了摇头,秦青看着对方略带着愠怒的表情,“他要是真想,那就并非没有办法达到目的,只是……我着实看不透他还有除了你之外的其他目的。”
话说得挺慢,到后头尾音就更是轻飘飘了,晋闰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这次,是真的有了酸溜溜的味道了。
“甭管他目的是不是我,反正我就只想着五哥一个人而已……”低声念了一句很是直白的情话,都没想到这话会有多大作用的晋闰生,并没有捕捉到秦青眼光之中一瞬间的情绪涌动。
“……你啊……”皱着眉,却笑出来了,秦青想抬头对那小子说两句什么作为回答,却在刚抬起头来时,突然愣住了。
僵硬的表情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晋闰生跟着回头,顺着秦五哥的视线方向去看,他赫然见到,就在窗外,有个淡淡的影子一晃而过。
当即抬高嗓门喊了一声“谁?!”,反应敏捷的家伙两三步赶到了门口,一把拉开屋门,探身出去四下张望,眼前却只是空荡荡的庭院,并未见到半个人影晃过。
疑惑加重了,走到院子当中,往屋顶上看,也不见有人,晋闰生示意屋里想要出来的秦青先别动,自己则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四处审视了一番之后,虽确定了不曾有什么人影,却也更加心神不宁了的他迈步进屋,吁了口气。
“没人啊……五哥,你刚才确实看到人影了对吧?”
“确实。”秦青点了点头,然后一个苦笑,“可只是一转瞬就没了,莫不是遇见了鬼吧。”
“大过年的,说什么鬼啊。”有点冷的笑话并未曾让晋闰生放下心来,没有关门,想了片刻后,他做了决定,“五哥,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先是遇见姓龚的,后又有人听窗根儿……这么着吧,你这几天,先到我那儿去住!”
第十二章
秦青,并没有一开始就同意搬到晋闰生那儿去暂住,晋小四费劲了口舌,摆事实讲道理,最终只是得到了一句“再说吧。”
他有点儿恼火。
“五哥,你先跟我回去一趟总可以吧,哪怕就是给梁老爷拜个年呢。”
耐着性子这么说的时候,他想的是,如果答案还是个“不”,他就干脆把这个顽固的书生直接捆起来扛到家里去,等事态过了再言其他。
不知道是不是一贯眼尖的秦师爷看出了那潜在的危险,但总之,这次他终于点了头。
“好,那我就去吧。”
晋小四一块石头落了地。
他拉着秦青去见了梁老爷。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望梁先生笑纳。”恭恭敬敬送上衡量再三选定的拜年礼品,秦青躬身施礼。
“哎呀秦师爷太见外了!”赶紧把对方扶起来,梁老爷满脸堆笑,边把人家让到座位上,边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旁边站着的晋闰生,“四儿,还不赶紧看茶~?”
“哦,哦!”恍然一样点了头,转身跑去沏茶的前书童快就消失在屋里,消失得快,回来得同样快,伺候了梁老爷那么些年,对沏茶倒水裁纸研墨这一套活计已经熟练到不能再熟练的他,用最短时间沏好了一壶香茶,而后托着茶盘往回走。
还没回到正厅,一个声音就把他叫住了。
“四儿?”
回头看,是任天楠。
“哟,楠子哥。”赶紧回应了一声,晋闰生转回身来,“你干嘛去了?”
“清理清理檐头的枯草。”任天楠指了指手里打成捆的干枯草梗,“再不弄弄,着实是有碍观瞻了。”
“你爬到房顶上去了?”
“……不爬上去怎么清理啊。”被问得有点儿想笑,任天楠略带莫名其妙的看着好像有几分紧张的小子。
“不是,我是说,这要是让梁老爷知道,肯定又得牢骚一堆了。”晋闰生淡淡扯动嘴角,“你忘了上次你上树剪枝,梁老爷嘟囔了大半天儿……”
“他愿意嘟囔随便他。”略微红了脸,任天楠走过来,“我又不是大家闺秀,也没缺胳膊短腿的,养尊处优谁受的了。”
“可在梁老爷心里头,八成是打算拿你当……大家闺秀养着呗……”小声念了一句,原本想说“当夫人”的晋闰生临时改了口。
“他啊,我看他是拿我当孕妇了。”任天楠红着脸无奈的笑,“梁小姐他都不曾如此盯着不放过。”
“梁小姐有谷大人盯着不放,他自然放心啊。”撇了撇嘴,晋闰生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对了楠子哥,谷大人他们是不是今天照例还要过来?”
“啊,应该是的,怕是不到中午就会来了。”任天楠算着时辰,又抬头看了看正逐渐挪向中天的日头,刚要接着说话,就只见旁边花厅的门咣当一声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