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下————河马凉
河马凉  发于:2010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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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家,人死为大,你这又是何必呢?”马大麻子劝我。
  “你懂个屁!这事儿蹊跷著呢,快去。”
  众人玩儿得开心,刘瞎子借著酒兴还表演了几个戏法。
  我扯著嗓子问:“刘神仙,你怎麽知道陆统的脚肿得像颗烂红薯?你眼睛看不见,莫非真的得了神助。”
  他咬著块糯米糕笑:“听声音就知道那人血气虚浮,肝胆燥热,脾胃虚弱。再加上屋里那股子味儿,一闻就知道是泡了水的老脚气,熏得人要死,哈哈哈!”
  “老鼠鼻子啊!”我赞叹:“真灵。”
  “再灵也没你於旻远的脑子好使。”他立马奉承回来,说的大家又是一阵好乐。
  店外的人纷纷涌进,渐渐地几乎挤翻了桌椅。一些小贩也拿油纸包了零食进来贩卖,有饵蓼、蒸芋、红枣粥、胡饼、炒货、羊血羹……花样齐全,好不热闹。
  马大麻子回来的时候,天儿也热,生生挤出了一身汗。
  “东家,不好啦。张大人打开棺材一看,哪有什麽扳指!里面恶臭阵阵,死人的嘴边儿,淌著一大滩黄汁,还混著些烂菜叶。红木的棺材盖里面被抠得全是道子,鞋也不在脚面上,都脱掉在身子下面……”
  “被闷死的。”
  “东家真是厉害,和仵作的话一点不差。仵作说,人是活著被埋的,下葬的时候,还有气儿。”
  “哼!哪有什麽神仙鬼怪,他妈的都是活人造的孽!!!”
  “是啊,一开始说要开棺,那班主就扒著坟包子哭,死活不依。等把人架开,启了棺材,他就只有抖的份儿了。仵作验完尸,张大人把班主儿带回衙门问话,下了签子拿人。板子还没搁在屁股上,他就招了。说是……说是他徒弟当时是有伤,但还不至於死去。他俩合计著,陆太监以为他徒弟定是活不成了,於是商量好了要趁机装死讹诈……”
  我转过脸去,不再看马大麻子,望著台上的齐广明,摇了摇头。
  “东家,张大人让我回来问您:扳指没找著,咋办呢?”
  “根本没扳指,我就是听著陆统见鬼的事,觉得这里面肯定隐著什麽──好端端的棺材怎麽会有声响?!”
  “还是东家心里明白,什麽都逃不过您的法眼。”马大麻子哈下腰:“再有就是,这案子怎麽断,主谋之人怎麽处置,还等著您示下。”
  “留著那东西干什麽?”我反问。
  当天夜里,谋财害命的班主在牢里畏罪自杀。张国兴大人前去“沈陆居”细细禀报,这案子根本就是班主和徒弟合谋敛财,贪欲过旺又想一人独揽,於是设计杀人栽赃陷害。陆太监大喜,敢情闹了半天,害死人的不是自己,这下冤魂也犯不著索著他去偿命了。吃了一颗定心丸之後自然一夜好眠,一大早又烧了那放著符的箱子,浑身舒爽,到宫里应卯去了。张国兴邀功得势,对我於旻远感激不尽,自是站在了顾府这边儿。
  後来子信问起这事儿,笑我太过计较,没放那班主一条活命。
  崔一鸣也背著我对小狗子说:“事情败露,眼看著要上刑。想必那班主招出合谋讹诈之事,十有八九已是真的,窝里内讧,都不是什麽好东西!你小於哥又何必非要了他性命呢?”
  “那是小於哥愿意,他给小伶倌报仇呢。”小狗子嚼著嘴里的秋稻。
  “多管闲事,死了娘的不哭,没死娘的号丧。”崔一鸣说。
  小狗子把这话学给我听的时候,我笑了笑,伸了个懒腰:“人已经死了,那班主红口白牙,说什麽都行。总之他心起歹念,封了棺材害死徒弟,一人拿了钱,这总不假。他若不死,天理何在?……我让他偿命,理所应当!”

  越陌度阡 第三十三章(上)

  越陌度阡 第三十三章(上)
  阳光从竹编的缝隙里射进来,一会儿照在他的手上,一会儿照在我的脸上。江南阴雨绵绵的季节终於结束,随之而来的是潮湿难耐的溽暑。
  泾州城里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过炊烟升起了,但是城门依旧紧闭。陆统派人递过来的消息,说是范承!告状的事儿倒不必过虑,可没料到的是,皇帝那里还有专人递送的密折,全都锁在承恩宫的一只柜子里,就连他这个司礼大太监也捏不到手尖。
  虽不知那些密折中都涉及些什麽,但年逾花甲的魏老丞相抱病在身却不辞辛劳做了主考,这事可是不假。此时,朝廷再次启用原本受了皇帝申饬而闭门在家的魏平来主持本届恩科,深层用意不由得让众臣子各自揣测,议论纷纷。
  子信手里摇著把玳瑁做骨的糜尾扇,扇柄上的穗子撩拨在我鼻尖。我枕在他的腿上打瞌睡,那穗边就像只小虫儿闹得人十分焦躁。我故意不去理他,他就装著不知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扇著。
  我忍无可忍,睁开眼睛瞪他。他不说话,勾著嘴角仍旧为我打扇,眼神里透著坏笑。笑著笑著,便要俯下身来。
  我推开他:“别贴这麽近,热死了。”
  “你看你……知道热还不喝水,嘴唇干成那个样子,且容我给你润润。”
  “走开走开,腻得一身汗。荆州城外原本那些大树都被你砍了扎营,连个阴凉地儿都没有,天气又潮,身上就没清爽过,心里湿得难受。”
  子信道:“吃些水果,或许会好。”
  几个士卒按著吩咐,端进来两只枣木锦匣,匣上贴著红色洒金签,上面写道“呈大邗朝兵部顾大人品鉴”。
  匣子虽是同时端进来的,但是签子上的笔记却不相同。一个写得游龙一般洒脱,而另一个却沈稳厚重,仿若下笔之人手中握著的不是一支狼毫,而是把钢刀。
  我爬坐起来,很好奇里面是什麽东西,但是又不敢动手打开,因为那匣子的大小,刚好装得下一颗人头。
  子信问:“在等什麽?”说著就已经从袖中伸手,揭了签封打开盖子──一颗花皮大西瓜,绿油油的窝在里面。
  我拍了几下,发出咚咚的闷响,想必已是熟透了,便馋得嚷嚷著要吃。
  子信却捏著我的手腕,叫人拿井水去浸西瓜,说是那样味道才会更好。
  我伸著脖子期盼,等不及要尝尝那本在北邺时,常在地头偷的沙瓤瓜。可忽然有人禀报,说泾州此刻开了城门,有一支人马前来叫阵。
  我不耐烦地打发跪在帐外的叫做孙钦的校尉道:“又不是什麽新鲜事儿了,元帅不早就下了令,概不应战。”
  孙钦按著刀柄支支吾吾,似有什麽难言之隐。
  “说吧。”子信看著他。
  “梁公公催得紧,说是三月无一战,他不好向上面回复。”
  子信笑:“好吧,我们不如就应个景,卖监军个面子。来人,备马!”
  我跳起来问:“真要打吗?”
  子信点头:“热闹一下也好,免得温恪天天夜里派兵骚扰,突袭不成,倒扫了我的兴致。”
  听了这话,我不由地耳根一红,前些日子晚上,是有几次正在缠绵之时,碰巧遇上温恪遣军急攻大营侧翼。想必都江王也是憋得久了,用尽手段意欲突围。
  我兴奋不已,换了衣裳去找自己的马。老远看见小狗子只穿了一条裤子,赤著胳膊目光忧郁地正在马棚扫马粪;崔一鸣懒洋洋地靠在圆木上打瞌睡;几个士卒零零散散地顶著太阳,往每个帐篷间撒著用来防潮防疫的石灰。
  战鼓一响,所有人都愣了。
  叫阵的敌将个子出奇的高,或者是因为瘦才显的愈发的高,以至於让我产生了他跨坐在马上,两条腿几乎能耷拉到地面的错觉。
  子信的应战似乎使他也颇为吃惊,显然,他比我们更加激动起来,挥舞著手里的一柄长枪,手舞足蹈地催马直冲。
  子信向身侧被称为南邗第一射手的王国昌下令──放箭。
  翎羽划空而去,正射在了那敌将手中挥舞的长枪,竹制的箭正好钉在银色的枪头上,长枪发出骨折筋断的哀鸣,而竹箭则发出奇特的声响,像蜂鸣的琴弦,暗暗低吟。
  长枪没了枪头,成了光秃秃的棍子。
  可那敌将的神态,却仿佛不是羽箭射中了棍子,而是他用棍子击中了竹箭,叫嚣著发了疯般向前冲。
  范承!白净的面皮泛著红光,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大声喝道:“何人前去应战?!”
  子信使了个眼色,早有一个敦实的黑甲副将脸上带著凶巴巴的表情应声:“麾下愿往!”
  两将碰面,马斯人嚎,刀光闪闪。
  子信抬眉,一手拉著缰绳,一手掐指。当敌将的人头带著大半个左肩被一刀劈下的时候,子信轻声道:“七招。”
  果然勇猛!哼……应战的郑永祚昨夜和众将赌输了钱,赔了老家二十多亩地,正在窝火,刚好拿了敌将的命来撒气。
  对方主将被杀,自然乱了阵脚,两百多人哭喊著丢盔弃甲,有些还跪在地上要投降。但是这边杀得兴起,哪有人去理会。城上守军见势不妙,立刻将泾州的城门吊起。不到一刻,大军便把出城的敌人屠戮干净,二百多人竟然没有一个退回城中去的。
  范承!眼中闪著得意的神色,仿若此捷是他亲自所创一样。梁守澄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颤抖著双手声称要向皇帝启奏,为众将报功。
  子信教他:“割了鼻子来算人数,方便简洁,这个是范承!常做的。”
  梁守澄不禁感叹:“果然方便,范大人书读得多,真真好头脑!”
  子信命人把处理过的尸首全部堆在泾州城的城墙下,之後下令:“从今日起,但凡出来多少就杀多少,一个不留。”
  一群灰色的燕子飞掠过黑漆漆的泾州城,消失在午後渐渐凉爽的昏暗里。几只侥幸的蚂蚱从马蹄下的草丛里飞起来,嫩绿的外翅里闪烁著粉红的内翅。
  晚上,一干将领、官员上了报功的手本,齐齐爬在地下为主帅磕头贺胜。就连范承!都把脑袋磕得咚咚响,子信坐在首位,梁守澄在军中代表著皇帝,坐在子信左侧,闪烁的火把将他的神态映衬得像位妇人一般华贵雍容。
  我随著众人磕完了头,心里被这欢乐的气氛所感染,正要爬起来,不料右边有个同班的值将,莽莽撞撞地踏住了我的袍角。我正在兴头上,一个不当心,被衣服一顿,身子趔趄就跌在踏我袍子的那人身上。右脚踝刺痛,竟和那人滚在了一起。
  梁守澄看见,连问:“怎麽了、怎麽了?”
  在众目睽睽下跌个狗啃屎,我难堪地满面羞红,挣扎著要起来,不料用的力气猛了,将一把竹签子哗啦啦从自己斜襟里全滑了出来。等到站起,签子已乱七八糟地叠在地下。众人看见,都七手八脚帮著来捡。
  谁知子信在上首悠悠道──“放著,让他自己拾……”

  越陌度阡 第三十三章(下)

  越陌度阡 第三十三章(下)
  子信稳稳坐著,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
  大家听见这话,畏缩起来。适才离得远的,没挤过来,乐得不干自己的事;已经拾在手里的,可就为了难,扔下也不是,递给我又不敢。谁都知道子信一向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儿,高兴的时候就捧在手心里,不高兴的时候……
  我心里觉得委屈,抢过身边人手里的竹签。故意掀起袍摆,噗通跪在地上,一支一支去拾,拾起来还在衣襟上使劲地擦。不知谁说了句要急著回去查营,其他人纷纷附和,不出一盏茶功夫,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帐子里,只剩下跪在地上的我和坐在那里的子信。
  子信从果盘里拿起一颗花生,看著我在那里磨磨唧唧地捡竹签,手指猛然扭动,把那颗花生捏得粉碎:“什麽好的不学,学著人家在军中赌钱,於旻远你就……你就好好擦,擦干净了这筹码上的泥,正好拿著换银子去!”
  他不说什麽还好,一说话,我索性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确实是太委屈,太窝囊了!
  谁不知道我於旻远根本不会赌,之前廖秉三番四次地教过,但我就是学不会,害得崔一鸣和刘瞎子直笑话。人家刘瞎子靠摸,都能通晓牌九上的玄机,可我看著那玩意,也只认得是一堆木片上刻了几个窟窿眼罢了。昨夜里溜到偏营,瞧见十几个军官玩得兴起,喊著什麽:底码三钱、筹注五番、庄家停叫、豹子通天……竟没有一句听得懂,无聊地转了两圈,回来便睡下了。
  子信容不得军纪涣散,不说他们,却拉著我一顿训斥,这叫什麽道理?真是越想越委屈,我坐在脚後跟上哭得愈发的伤心。
  估计子信没预想我挨了训後会是这般摸样,忙走到跟前想拉我,嘴里说道:“於旻远你什麽时候脸皮竟然薄了起来,我教导你两句,你用不著哭啊。”
  我觉得没面子,甩开他的手,拿袖子在脸上一抹,擦了眼泪说:“奴才何尝不知大人教导的都是好话,奴才听了大人的教训,才明白原来近日里军纪溃乱,不为那‘三月困守、按兵不动’的军令拖得兵将疲累,而皆是因为有了我於旻远这个祸害。奴才心下愧疚,自觉生在这个世上辱没了先人,更对不起大人。今天在场面上,又把算命的竹签散的满地,帐前失仪,损了大元帅的官威,今儿就让我跪死在这里,之後在阎罗殿上受刑之时,心里也是对大人的教诲恩典感激不尽……”
  子信听到这儿,蹲在我旁边要拾那竹签子仔细来看。可巧最後一根被我抓在手里,死死攥著。他要来拿,我偏不给。
  不想错怪了我,他也心急,用力去拽。我知道力气没他大,指甲盖泛白,索性坚持不住的时候就撒了手。
  子信……直接坐地上了。
  他一手支地,一手还拿著那支沤黑的老竹签。我竟然立时心情好大起来,几乎忍不住要笑。算好他忙著查看竹签上的字迹,并没注意到我表情有变。
  “白虎林中坐,青龙飞上天,不见仙人面,空手攀朱栏”他轻声念道,之後仿若放了心般长叹:“的确不是筹码。”
  “废话,有写著签文的筹码嘛!”
  “让我看看,还有什麽?”
  “怎麽,还怕我诓你不成?”
  我一股脑把签子全扔向他,他也不气,一支一支拿起来读。
  “一腔豪情志,劳苦彼自身,莫谓来可易,贵贱皆有因”他掰断了这支签子,继续读另一支:“石山休要种,枉费用心机,莫道心力尽,回首两袖空……”
  一连掰断了十几根签子,子信最後终於忍不住道:“小於,你在哪里求的签,怎麽全是下下之品,看我烧了他们的庙!”
  我翻著白眼说:“用不著您费心,这全是刘瞎子签筒里的东西。齐广明从科场出来後,说是要求一签,我就提前把不吉利的都挑了出来,免得齐广明万一抽中了不开心。”
  子信噗嗤笑了出来,脸上一时间变幻出许多表情,他单眼皮下的眸子神采流波。坐在我对面的地上,身子轻轻晃著,一副优哉游哉的神态,翩然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似乎早忘了自己刚才冤枉了我。可是丹唇微启,说出的话却是:“……小於莫气,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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