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下————河马凉
河马凉  发于:2010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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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喊叫:“吊死人啦!”
  管家噗通坐在地上,伸著根本够不著遇险者两条腿的细胳膊,像吊嗓子一样哭喊:“您不能啊……”
  五姨太两条小腿蹬著蹬著,身子就歪了,渐渐地越蹬越慢,脸色丝丝发了紫,两条鼻涕双龙吐珠,嘴里噗噗冒著白沫,胳膊也不抓勒著脖子的汗巾了,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我凑过去一看,红红的指甲有七八寸长,保养的颇为光滑。
  当著慌乱无措的众人之面,我抱起五姨太的膝弯。将她仿若从屠户的铁钩子上卸母猪一样取了下来,放在地上。
  管家爬过来,也顾不得规矩了,拽起五姨太的胳膊,颤巍巍伸著手指去试了试她糊满了鼻涕的鼻孔,脸色刷地一白,立马哭得比死了自己老婆还悲恸。
  陆统呼哧呼哧好容易喘著气奔过来,露出既不耐烦又凶狠的表情,挤进门房问:“死了麽?死了最好!丢人现眼的婊子样的东西……”
  “死不了,五姨太福大命大,怎麽会这麽轻易就抛下您老人家自个儿狠心去了。”我蹲在五姨太跟前,用手去掐她的人中,她身下一条响屁,像蛇一样从罗裙下面爬了出来,接著屎尿齐流,抽抽著脖子嗷嗷地哭出了声响。
  丫鬟端了细末叶子的茶汤给坐在上首的陆统漱口,他的嗓子发出黄鳝钻泥样的声音,然後甩著肥头大耳的脑袋,哗啦啦把嘴里的东西喷到了脚边儿的痰盂里。
  我正襟危坐,等著他开口。眼睛却瞟见他趿拉著布鞋的脚,有一只肿得连罗袜的带子也系不紧,堪堪挂在脚踝上。
  他耷拉著眼皮,伸出手指著我:“顾大人身边儿的啊……咱知道,那个……那个……左……”
  我躬身:“於旻远。”
  “哦!”他一拍掌:“我说左参知啊……咱家教不严,刚才让你笑话了。”
  跟这种人没法计较,明知道他记得不得、也没工夫记得我的名字,我只得道:“哪里。”
  “亏了你刚才出手相助,要不真乱了套。”他边说边用手揉脑袋:“让你候了半天,过意不去。只是家里遇上了些事情,咱身子乏得很,你也莫介意。”
  “老爷,我去给您唤个郎中瞧瞧”,管家哈著腰递过来块嘴的帕子。
  我看著陆统的脸色,慢慢插话道:“陆公这病,不在身上在心里。一般的郎中瞧不仔细,叫回来也是耽误时辰。在下倒是认识位神仙,一身的仙风道骨隐在这京师之中。什麽小鬼魑魅,见著了必定像遇见了锺馗判官一般,立时叫他魂飞湮灭,留不得在这世间……”

  越陌度阡 第三十二章(上)

  越陌度阡 第三十二章(上)
  也不明白魏朝哪里得了信儿,晚上不依不饶地请了一顿酒,洋洋洒洒讲了无数好话,极尽奉承之态。我惦著心里有事,同他玩笑了几句,最後还是被迫喝得多了些,硬是被他送上轿子。轿夫们沿著大路溜脚,也不曾问要去哪儿,我带著酒气困在轿子中,待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竟然睡在顾府的後宅里。
  慌慌张张起来,还有小厮过来问“爷要漱口麽”,我拉著衣裳穿好,瞅瞅那小厮一脸清俊的模样,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再问他时他却摇头,说自己在顾府伺候的日子久了,倒是瞧见我跟著左匀翊来过,至於当时我看见没看见他,自个儿就不清楚了。
  本离和陆统约的时辰还有些空余,我放了心,没成想赶到元亨的时候,碰巧说是谁家的夫人要保胎,刘瞎子竟然替人看诊去了。
  主角儿不在,这戏本子再好,也没法开锣。
  我急得叫客栈所有的短襟子帮工出去打听。廖秉帮著喊人,一喊把筱凤也喊了出来。筱凤比初见的时候还要胖些,爱凑热闹的性子却一点儿没变,跟著就要往外跑,廖秉拉著她的大红罗衫丝群袖央求“姑奶奶,你这一走,一会子谁给咱压台呢?”
  筱凤把眼睛鼓得圆溜溜地:“刘瞎子的那买卖还是我介绍的,现下我不带路,你们肯定一时半会寻他不著!”
  我揉著廖秉的肥脸:“大掌柜,你前院小台子缺一两场,还能砸了碗饭不成?大不了我让人喊了齐广明来串串场,你且让筱凤给我快点把刘瞎子找回来吧。”
  廖秉到底精明,撒了筱凤的袖边儿抓著我又不松:“这话可是你说的,你把齐公子请来,他那嗓子,都是唱给达官贵人听的。只要他肯开口,今儿你们的吃喝,我全包了,一个大子不要你的!”
  刘瞎子被筱凤带回来的时候,还惦著只开了方子,没收诊费。我拉著他出门,来不及再叫一顶轿子,又嫌他眼睛看不见走得太慢,正巧看见一个帮人搬家什的矮脚汉子,正扛著一方蟠纹角柜沿著路边走,赤著脚踩在地上,一脚一个坑。
  我给了他一支银角子,让他背上刘瞎子。
  他一看见那银角子,直接扔了角柜,把刘瞎子顶在脖子上问:“爷,上哪?”
  我告诉他地方,还特意叮嘱:“你可快著点!还有,别磕著碰著你肩上这位,他眼睛看不见。”
  谁知到那家夥走得忒快,我的轿子跟不上,等我到了“沈陆居”,一群人正围著骑在人家脖子上的刘瞎子看热闹呢。
  我问刘瞎子:“骑上瘾了啊,怎麽还不下来呢?”
  那人抢过话头:“回大老爷,您说怕摔著老太爷了,俺就没敢让他下地。”
  敢情刘瞎子成了我爹了!
  刘瞎子直乐,伸著手捋那几根黄胡须。我这才看见,我的这位半仙儿,蓝袖口上还有块黑补丁。此时再去置身新衣裳,是万万来不及的,等在府门口的人看见我们,知道昨天的事儿,伸著手请我们进去。我没辙,只得拉著刘瞎子的劈竹竿子,引他抬脚跨过了门槛。
  时间刚好,正碰上陆统起床。昨天的那位穿著袍子的管家二爷,掀帘子进去,不一刻又出来,只是右手拎著马桶,左手却捂著鼻子。一抬头看见了我,觉得脸上挂不住,黑著脸小声笑道:“老爷晨起有出恭的习惯,他特地不让别人伺候,只留我在身边儿。这老爷的夜香,也不是谁都能倒的……”
  我拍拍他的肩,说:“你家老爷在宫里伺候天子,您在院儿里伺候他,这都是在佛祖面前修了十几辈子的福气啊。”
  陆统见了刘瞎子,先是不言语。刘瞎子靠在竹竿上打盹,以为还是候著给哪家後院里的看妇人病。
  一般主人不吭声呢,他也就不好开口询问,只是碰上了羞涩的小姐。吃他们这口饭的,通共有个毛病。就是别人不说话,他们绝不先言语。万一搭了脉,对著人家一未出阁的大姑娘,恭喜说──有喜了。那不是找门闩挨嘛!所以刘瞎子吃了口茶,只静静坐著等。
  陆统越看心理越毛,眼前这位一身破破烂烂,但既不坐轿也不走路,却是被人背著来的,两脚不沾地上泥。脑袋吧……像穗老玉米倒插在脖子上,一副不似常人的长相,颇有几分神仙精怪的精神气。来了他屋里,一刻也不开口说半句话,只把茶叶沫子嘬得!!的,还真看不出深浅。
  我发现陆统的汗已经从鼻尖开始往外冒了,於是道:“仙人肯屈驾前来,陆公不必顾虑,也无须有所隐晦,是怎麽碰上不干净的东西的,还需细细道来。”
  刘瞎子一听,翻著白眼仁暗笑起来。那笑一出口,老鼠一般吱吱地,仿若一只大耗子精:“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但凡是撞著鬼的,多半是伤了阴鸷,遮著揶著还指望驱鬼?贫道是看在以往这位於大人有恩於我,这才肯出手相助,既然府上瞧不起贫道这山野村夫……”
  陆统听到这里,早被他戳了心里的痛处,连叫仙人且慢,一个劲儿地陪不是:“咱行动不便,没有出门迎接,还望仙人体谅。”
  刘瞎子毕竟混这口饭久了,歪著脑袋听腔,慢慢开口:“喘得这麽厉害,乃是肺火虚妄,所谓行动不便……老爷的脚,怕是肿了吧。”
  “神仙,真是神仙!”
  “起尸鬼追了您整整一夜,哪有不肿之理!”刘瞎子忽然提高了声调,把我也吓了一跳。
  陆大太监就差跪下了。
  一块召子两只脚,一条舌头两排牙。走江湖的道士,就靠这个混饭吃,竟然也饿不死。他们的最擅长就是这招,不求著人在他跟前卜卦,而是摸著众人的脾性,先来个虚张声势,唬的别人只以为碰上了高人,心甘情愿掏了荷包。
  陆统驱散了所有下人,包括那位给他拎虎子的心腹二爷。然後慢慢把脚伸出来,我一看,竟比前一日还要吓人,脚後跟就像烂红薯。
  刘瞎子耸耸鼻子,打了个喷嚏。
  陆统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承认自己对不住那死了的孩子。
  原来,那男孩并不是本地人士,回去咽了气也没人招呼。只有一个师傅,也就是招牌班子的班主,雇人抬了棺材来讨钱安葬。陆统不是心疼那几个钱,只是班主仗著有理,不肯善罢甘休,说是契被老爷赎了,人就是老爷家的人,竟把棺木停在院子里。
  陆统脸上过不去,便和他呕了起来。不想睡到半夜,起来解手。听见棺材里!!啦啦地响,悉悉索索地好像死人正在用干枯的手摸著寿衣边儿,最後闷闷地还传来两声踢棺材盖子的声音,只把他吓得一泡尿全淋在裤子里,顺著裤腿灌了一鞋窝。
  他闷著被子,後半夜只觉得一团白花花的影子爬出棺材追著他,指甲越来越长,越来越长……鲜红的滴著血……
  他跑了整整一夜,最後跑到了几百里外自己家乡村口的那棵大柳树下,才熬到晨鸡叫明儿。第二天早上起来,脚已经肿得不成样子。
  就这麽接二连三已经好几日了,害得他只能向宫里告假,养病在家。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气儿,刘瞎子站起来,从直裰的衣襟里摸出来一道带著馊味的黄纸符。
  这符纸我见得多了,歪歪扭扭全是一个图案,有的还是不识字的马大麻子沾著几乎干了的朱砂,兑了元亨客栈後头厨房里的红辣子,帮他一描就描了几十张的。坐胎他让人家烧了喝下去,打胎他也让人家烧了喝下去,通经他还让人家烧了喝下去。
  不过这回,刘瞎子换了个说法。

  越陌度阡 第三十二章(下)

  越陌度阡 第三十二章(下)
  “今儿晚上在院里准备一口大箱子,越大越好,牛皮封口、铜钉做卯的那种。打开盖子,放入此符。您自可安心歇息,待到起尸鬼再现,贫道自会做法。这箱子就会化作老爷梦中的那棵柳树,起尸鬼转不得大弯儿,老爷记著,只要绕著这柳树跑,那鬼必会撞在柳树干上,指甲嵌进老柳树皱皱巴巴的树皮里,再也动弹不得。天明之後,让两个男人去盖上箱子,加了锁子,连著箱内的黄符一把火烧掉!”
  “咱谨记仙人指点!!!”陆统拖著腿爬过来,拉著刘瞎子骨瘦如柴的胳膊,就像拉著支救命的稻草秧子。
  “我给你开个药方,每日早晚两次,内服外敷,几日便好”,刘瞎子呲著耗子板牙笑。
  临出门前,我叫等在门口的矮脚汉子背了刘瞎子先走。陆统捧了一封金子出来,说是孝敬仙人的香火费。
  我推开他的手说:“仙人从不食人间烟火,怎好拿陆公的银钱。而我於旻远能帮到陆公,自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绝不会向陆公伸这个手的。”
  “咱知道,知道……仙人不要,那个……左大人你帮了这个忙,也是要收下的。”
  他到底是没记住,还是没听清楚?!我是於旻远不是左匀翊!
  心里气恼,我嘴上却说:“您这话就不对了,帮您那是帮自己人,这都是缘分,只要陆公心下明白,顾大人时刻惦记著陆公。凡是宫里的事儿,还望陆公多费心,别让什麽流言蜚语,污了圣上的耳目就好……”
  陆统会意,收回了红封,抬头看了看当午火辣辣的日头,只说了一句──让顾大人放心。
  我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凑到他耳边:“仙人的意思,您刚才也听到了。起尸鬼用的是指甲杀人,但凡是鬼,怨气总要附著个什麽才有实体。府上可有指甲是红的,且长而细,并和那死去的孩子有仇之人?”
  陆统皱著眉,抠了抠光洁无须的下巴:“……小五儿?”
  “正是。”我点了点头:“在下怕她不利於陆公安危,趁早还是将五姨太打发出去了好,府里这样也才清净。”
  “来人!”
  “是,老爷。”
  “给五姨太收拾东西,叫她今天夜里之前离开。”
  “老爷?那……那先安排到哪儿……”
  “安排个屁,给她些银子,叫她滚!”
  我说小伶倌,於旻远对不住你,没法子杀了陆统这个阉王八给你报仇,只能把这小心眼的泼妇整上一整,也算给你出了口恶气。
  回去赏了刘瞎子五十两银子,嘱咐他多置办几身新衣裳。
  “以後你的身份是不同了,谁找你瞧病,都别接。”
  “於旻远,没想到你小子混出头了啊,出手这麽大方!”刘瞎子把银票搁在鼻尖上嗅,仿若靠闻的,就能知道手里的那张纸能值多少银钱。
  廖秉请大家吃了驴肉,齐广明笑著不吃,被我拿酱糊得满脸。筱凤忽然提议,既然面相已经花了,不如打盆水洗干净後给齐公子扮上。
  大家起哄,齐声叫好。
  廖秉说:“因为战事所累,今年的春闱一拖再拖,前几日圣上下旨,下个月便要再开恩科。齐公子今天讨个彩头,说不定真能状元及第呐!”
  我知道齐广明比不得我这样皮糙肉厚,不好拿他玩笑太过。听了这话,只拿了毛笔在他眉心抹了挑直通天门的朱色,又取了黑绉纱描金蝉冠、锦领丝缨坠、大袖红襴袍和涂金束带粉漆笏,从头到脚给他打扮了一番。一时间齐广明真像是跃了龙门,中了状元一般。
  元亨的前楼,早已翻修一新,一个小小的台子,是专给筱凤每天夜里唱曲用的。齐广明在台上刚开腔,下面的人便一阵叫好,完全听不清唱了什麽。总之就是个十年寒窗苦,一朝状元郎之类的。
  我跟著瞎乐,顺道叫马大麻子拿著个条子去找刑部的王刀头,让他帮著寻个靠得住的老仵作。然後再到张国兴衙门去,就说陆公公和小伶倌开心的那夜里,手上少了个扳指。东西是宫里的,陆公很看重,要他们拔了钉子启开棺材,看看是不是还在那孩子身上。
  马大麻子问:“要是人已经埋了呢?”
  “那就挖出来”,我揪著他的耳朵说。
  “可找不著扳指呢?万一张大人怪罪下来……”
  “怪下来有我顶著呢,不行你就让仵作剖了死人的肚子!”
  台下身旁的那些人笑得太疯,他们看见筱凤穿著裙子跑到台上,趁兴拉了齐广明的袖子要唱一出《张协状元》,齐广明不肯扮忘恩负义的郎君,可筱凤偏要演千里寻夫的贞妇,大夥乐得几乎消笑出泪来,各个嚎叫不止,要齐广明从了筱凤。害得我扯著嗓门,才能对马大麻子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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